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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十四章 文 / 蘭曉龍

    第八十四章

    傳來了腳步聲,我連忙把刀收了,但來的是死啦死啦,「你媽醒來啦。按說你該卸了這身再去,可最好不要。你爹說銅鈸沒駐日軍,可巡邏隊隔三差五會來一趟。」

    我:「最好再查一下。他說話……作不得數。」

    死啦死啦:「查啦。是真的-做兒子的不要這樣疑心自己父親。」

    從他眼裡看,想說的也許更多,我不管這些,我轉了身,繼續我摧花的大業,「不去了,我媽沒事的。郝老頭子是久病成醫,最拿手的其實就是治老年病。」我不願意去看他那一臉笑容,我的家在別人看來一定就是個笑話。

    死啦死啦:「令尊有意思得很哪,也不打個招呼就把令堂扯出來,這樣的樂極生悲跟咱們真有得一拼。」

    我沒精打彩地說:「他沒樂,只是不放過任何一個炫耀的機會,雖說他從來沒什麼可值得炫耀。從來就這樣子。

    小時候我病了,請中醫來家治,他倒忽然對針灸來了興趣,於是我成了試驗品,一直被扎到半死不活地抱去看西醫住院。」

    死啦死啦高興得不得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一樣半天吊的德行-你在幹什麼?」

    我慢慢地把又一片花葉鋸成兩半,「蒔花。蒔他媽的花。」

    死啦死啦就更加高興得不得了:「我算知道你怎麼老一副欠揍的樣子了,從小熏陶嘛。-你真沒想到啊?」

    我:「真沒想到什麼?」

    死啦死啦:「真沒想到自己會成了銅鈸鎮汪精衛的兒子。」

    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像一屁股坐上了刺蝟的狗熊,我像剛被人抽了一耳光,瞪著抽了我耳光的人。

    那傢伙則看了看我的手藝,拔出刀,干和我一樣地勾當。我是百無聊賴,他則津津有味。

    家父現如今的身份。銅鈸的偽保長。他不是銅鈸人,連客居都不算,人們大概只是推一個倒霉蛋上去,接替被日軍打死的上任偽保長。

    推他上去的人都被抓去修工事死光了,他倒還在這稀里糊塗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我的團長,永遠戳人最痛的地方。

    死啦死啦割花葉子割得那麼高興,我只好小聲地抱怨:「你搞什麼?」

    死啦死啦:「我們去抓幾條菜蟲放在花上怎麼樣?我不知道菜蟲吃不吃花。」

    我:「不吃。不過後來我趕來幾隻雞。」

    死啦死啦:「雞連蟲子帶花一塊啄了?」

    我繃著臉。我們割花葉子割得不亦樂乎,「嗯哼。」

    死啦死啦便讚歎著:「你可真是久經戰陣。有今日之孟煩了,非一日之寒。」

    「從能夠到桌子,我就往家父的硯台裡注入香油,好讓他想奮筆疾書污了宣紙。你呢?你這麼乖僻,准也是和你爹打了十幾幾十年地戰。」

    死啦死啦:「我能夠到桌子時,我爹已經沒啦。我也沒桌子去夠。我識字是趴地上識的,浮塵作紙。指頭子做筆。為什麼不說樹枝子?因為戈壁草原找不著樹枝子。」

    我知道他想告訴我什麼,但我不想聽,我甚至不看他:「哦呵。」

    死啦死啦冷不丁又是一句:「你早就想到啦,所以你一路都坐立不安的。小太爺呵,偽保長家的汪小太爺。」

    又被刺到了。我往後跳了一步,咒罵:「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死啦死啦:「話是你自己說的。你老子從八股到西學盛了個滿腹經綸,可就是一事無成。只會坐家大罵國家時局,軍人戰爭。

    你明白得很的,禍事臨頭,除了嘴皮子什麼不利,對自己都縮頭的傢伙一定縮頭,往上衝地多是些把什麼苦都吃透了的,幹了一輩子活下輩子還是幹活的。

    你跟迷龍他們混一堆不外是想沾個陽氣,你不想縮頭。你打五年仗啦。你會信只罵街的人能有頂著刺刀面事的勇氣?有那種他早已做事而不是罵街。你明白得很地。」

    我把刀插回鞘裡,站在那發呆,現在真是連洩憤這樣的事也做得索然無味了。

    死啦死啦就給槍上著膛走開:「漢奸可恥啊。其心可誅,罪無可赦。天不行道我行之。砰砰兩槍,兩個。」

    我:「得得得得。你歇歇。」

    死啦死啦:「你怕呀?」

    我:「怕你個鬼。你才不會開槍。不過你會把我媽嚇得再背過氣。」

    死啦死啦就不把槍放回去,揮得我只擔心他走火,那真能把我媽再嚇背過去。

    死啦死啦:「這麼好到手的正義不要白不要啊!只要動個手指頭就有了。狗肉都做得到-——哦,它是動動嘴啦。咱們仗打不好。國治不來。

    至少還有本事逼全國人玉碎吧?哦,有半拉已經成瓦啦。那至少還有本事逼家裡老的玉碎吧?」

    我:「行了行了,你放回去吧。」

    死啦死啦:「正義啊,伸手就拿到。你不要啊?」

    我:「好啦好啦,我陰得很,行嗎?我就想在我父母墳頭流點貓尿,全了孝名再了無掛礙地一路忠將回去,好不好?現在打個折扣,好不好?」

    那傢伙終於把槍還回套,陰謀得逞地笑:「又吹上啦。你要真這麼想我請天老爺把你劈啦。」他現在總算是認真了:「孟煩了啊,認識不短啦,我第一回看見你做件人事,就不要再摻水啦。

    我們來了,就真是接二老回去盡孝地,孝是天經地道的東西,不是你這人渣子死要面子裝出來的一臉正義。」

    「嗯哪。」我悶悶地說,又悶了一會:「謝啦。」

    這時候我們聽見一個女人的哭聲,隱隱約約的壓抑著。

    死啦死啦:「你媽喜極而泣啦。」

    我:「不是我媽。」

    我家老子瞪著窗花子,木訥多年的表情擠出了一個表情,做詩的激情和能為他是早就沒有啦,但至少還有背詩地能為。所以他轉了身。對了我們,吐了口氣開始詠哦。

    他永遠給自己做成這樣一種錯覺,他是世界地正中心,所有人都在盯著他等待一個表演。

    我父親:「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我的父親站在書堆中間,書用油紙包著,大部分連包都沒開。從牆根一直堆往天頂,他旁邊的幾個書架子也是這樣堆著。

    我的人渣子朋友們撓著頭,乾瞪著眼,不知道這老頭子又發的哪門神經。

    我吁了口氣,腳真是連走帶站地快要斷了,我找個書堆坐下等他表演完。

    我父親:「咄!休坐!」

    我只好又連著我十幾公斤從未敢解下的裝備站起來,以便我父親繼續表演。

    我父親:「……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事情想開了就簡單,父母當然願意跟我們走,銅鈸已經快成死鎮了,而且我相信他們也一直是望穿秋水,直到絕了再見我的念頭-這部分簡單。但是就家父來說。

    簡單之後,通常必是複雜。

    我父親:「走啊走啊。人生皆虛妄,恩愛癡人逐。速速地走!」然後他平和淡定地說,「只是把書都帶上。」

    我焦心地在屋裡踱著。幾乎絆倒在書堆上。

    迷龍:「我……!」他大概也已經被我家地氣場搞到不敢太粗口,於是只好打量眼前地一堆書,那堆書從他腳下一直堆到要他仰頭,「……媽媽耶……」

    豆餅在做一種嘗試,他試圖背上了一堆書包後還能站起來,結果是他仰在地上,像一隻被翻過來地烏龜一樣掙命。

    豆餅:「迷龍哥迷龍哥!」

    迷龍頭也不回地在綁另一堆書:「翻著吧。我去找只母烏龜來跟你配對。」

    死啦死啦也在撓頭,我倒是開心啦。我終於可以把我的災難加到他們頭上啦。

    我:「團座別著急,團座慢慢想。我瞧三十個迷龍也就能把遠香齋搬到東岸啦。防水工作要好好做,泡爛一本家父要跟你玩命,都是孤本。」

    死啦死啦:「什麼玩意?」

    我:「遠香書齋啊。中地西的,古的今的,家父學貫東西噯,雖說他也不怎麼看,而且還不到孟家老書齋地十分之一。可把這票貨連灰塵帶蠹蟲。

    從北平搬到南邊,我家傾家蕩產了。再搬到這,老底子都蝕盡啦,現在煩你們搬回去啦。」

    死啦死啦:「……能不能不搬啊?」

    我:「那他就絕不能走啦。你以為他為什麼到銅鈸就去不了禪達呢?我猜他也就是為了書齋做了保長。」

    死啦死啦:「……這可是你家的事。不要那麼幸災樂禍的。」

    我:「吾寧死。我一開始想做逃兵過來,就是陪死的。」

    迷龍就過來,抱了我們倆肩子,不是為了親密,而是要耳語。

    迷龍:「我有個法,我把老王八犢子……哦,煩啦他爹綁上啦,背走,我背,我覺著要省事很多很多倍。」

    死啦死啦和迷龍就充滿希冀地看著我。

    我:「迷龍我跟你賭,十賠一的檔口,到了禪達,你把他放下,他能掉頭跳進怒江,撲騰回他地書邊-如果不死的話。」

    迷龍:「……這麼有種?」

    我:「就這事有種。你想想,他罵了半世漢奸賣國賊,連我們打了敗仗都被他罵漢奸賣國賊,最後為這個他自己做了漢奸賣國賊。」

    迷龍撓著頭,並且看著他的撓頭兄弟死啦死啦:「別聽他說啦。你看他高興得兩眼放賊光的。」

    我:「不笑我還哭啊?!」

    這時候我們又聽見那個女人地哭聲,我也吃不準了,看了眼我父親,他在監督我們打包。

    我:「爹,媽在幹什麼?」

    我父親:「在裡屋啊。裡屋呢。」

    他指的是與那哭聲來源的完全兩個方向。

    哭聲是從廂房來的,我也沒功夫深究了,因為不辣和蛇屁股幾個被派出去找車地,他們推著兩掛車子叮裡光當左衝右撞的進來,他們一臉驚惶,那當然不會是因為那兩掛車子。

    蛇屁股:「日本鬼子!」

    我們中間便有那麼幾個人狐疑地看我的父親,我父親也許很糊塗,但這方面絕對的敏感。

    我父親:「過路地啦!你們真當我是漢奸嗎?」

    我知道他不是。他只是個想自己想得太多的人。

    我們放下書包。拿起武器,縱下台階。

    從看見那隊從菜地裡過身,並將路過銅鈸主街的日軍,我們就知道他們不是衝我們來的了:槍擔在肩上,頭盔也推在腦後,多數地人手上拿的不是武器倒是一路從百姓田間拔來的菜。

    他們牽著一頭牛,一個在前邊牽著,一個在後邊趕著。一個在牛背上騎著,頗一派田園風光,這樣的軍隊不可能有任何目地,就是巡邏兼之打劫。

    於是死啦死啦輕拍了我們,讓我們回去。他自己轉身時卻被喪門星一下拉住了袖子。

    喪門星還在看著:日軍人地隊首已經進了銅鈸。他們拉得過長的隊尾裡,三個日軍溜下了田埂,貓著腰嘻笑著,照我們這邊而來。

    我們亂成了一窩蜂。收拾掉我們在這留下地痕跡。

    喪門星扒在牆頭上,向我們警告著那邊地動勢:「過來啦。往這邊來啦。」

    死啦死啦:「你下來。總不會就進這個院子。」他向我們揮手:「趕快藏好。」

    我們呼呼地已經藏了一大半,就我們幾個還在院子裡呆著。喪門星跳下來,他疑惑得很。

    喪門星:「……好像就來這個院子。」

    我父親,剛搬進去最後一摞書,現在跑出來,連呼帶喘地把我們往主房裡推,「快藏起來。我在就好啦。」

    死啦死啦便和喪門星一起進了主房。「煩啦,你和迷龍不辣進廂房。告他們,非要打起來也不要開槍。」

    我嗯了聲便往迷龍、不辣早已進去的廂房去,父親拉住我的袖子,「那裡不能去啊。」

    我不知道他在默唧什麼,我也不知道他那一臉惶恐為的什麼,我只聽見日本人的說話聲已經在門外了,我掙開了他。「這是打仗。」

    死啦死啦和喪門星把老頭子也拖進了主房。我跑進了廂房,現在院子空了。我看見郝獸醫在對面把門關上,而不辣在我眼前把門關上。

    我看著外邊空落落地院子,日本人的聲音很遠,在哼曲子。

    我小聲地告誡不辣和迷龍——他們一左一右地窩在門的兩邊:「不要開槍。」

    迷龍不怎麼在乎,「沒那麼巧的。哪能就來這啊。」

    我也覺得沒那麼巧地,但還是說:「以防萬一嘛。」

    然後我就噎住了,那三名日軍已經進了父親的院子,他們去了主屋打門和叫喚,他們倒是很有禮貌,每一聲喚後邊都帶了個桑字,那是日本人稱呼的先生。

    然後我聽見從裡屋傳出來的哭聲,它這樣傳過來真叫我毛骨悚然,我想我身邊的迷龍和不辣也一樣毛骨悚然。我們一直只關注我們佔據的玄關,現在我們後退了,看了看裡屋。

    於是我們看見一間空得像牲口棚一樣的房間,地上鋪著凌亂髒污的被褥,放了些發餿地食物和水,這屋裡難以形容的惡臭幾乎叫我們窒息,一個女人躺在那裡,一直在哭的是她,現在她瞪著我們,她看我們的一眼讓我們覺得被鬼看了,她很醜,即使沒那麼髒,即使沒有一雙快瞎的眼睛她也長得很醜,粗手大腳和粗糙的皮膚,她屬於我們在禪達的田地間經常看到的那種女人,只是那些人是歡快地,她們甚至會主動調笑很需要被調笑地何書光,而這個,卻是一種來自地獄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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