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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十章 文 / 蘭曉龍

    第八十章

    死啦死啦:「你很能裝。你從不求饒。可被逼上絕路,還不是咎由自取。」

    他又一門心思整治他的掃帚去了,我知道他啥意思,我說的根本不是我想說的,他也知道所謂掃帚什麼的不過是我在轉移話題,以掩蓋心裡蒙受的恥辱。

    郝獸醫偷偷地問我:「你爹媽來啦?幹啥來啦?是不是被你嚇來的呀?啥時來的?住哪呢?幹嘛住西岸呀?西岸不是鬼子地嗎?他們啥時候過的江?咋就能過去呀?」

    我瞪著他,我快噎死了,「你憑什麼就說是我嚇的呢?」

    郝獸醫:「我是當爹的人啊。我兒子要一不高興就一封遺書,再不高興就來個絕筆,我要不去看我兒子抽啥瘋才怪呢。」

    我:「……關你屁事呀。」

    死啦死啦頭也不回,「對,關我們屁事。你孟煩了生螃蟹殼子,頂著撐著,扛不住了就大不了一死。你還要做逃兵麼?」

    我便又涎笑,「逃不逃先容我喘口。」

    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真他媽能裝。」

    然後他一點沒客氣,用槍托杵了我的小腹,本來就要老郝和喪門星扶著走了,現在我像蝦子一樣縮著,是老郝和喪門星抬著我走了。

    郝老頭一語中的。『好罷。』家父回應我的遺書道。『吾兒既有此志,全家死作一起,吾心甚慰。

    』老人家臭而又硬,多年只坐在家中詛咒與外界相關的一切,遠行的知識接近為零。『行裝甚多,一番苦旅,終抵銅鈸。幸未南轅北轍。歎只差之毫釐。

    見字即來接罷。

    』家父在西岸的銅鈸鎮輕描淡寫道,他寫這信的時候我還在緬甸,禪達和銅鈸間的天塹還是通途。

    現在,我好像拿著來自陰間的家信。

    我拿著我地家信,萎靡不振地坐在床上。我很沮喪,並且因為公諸於眾,這種沮喪再也掩飾不下去。

    死啦死啦在屋裡踱來踱去,與我不一樣。他還在玩著湯姆遜,他亢奮得要死,「放狗屁!陰間啊?天打雷劈,幹了這個不孝子吧,他判他爹媽死刑。」

    我:「清楚點說話。我是要去他們死在一起。放你一百二十個心,我不會在淪陷區苟活。」

    死啦死啦:「你都逃兵了,死活關我屁事?風雷電火,太上老君疾疾令。再落個炮彈也行啊,幹這個王八蛋。」

    我警惕地看著他在那塊玩著槍,拿著枝湯姆遜衝著對岸,口頭上噠噠噠,他要真掃幾匣子彈過去我也不奇怪。

    我:「別跟我說什麼大義。別說有朝一日咱們把他們從日寇鐵蹄下解救出來。很多事我都忍了,連你我都忍了,這種事忍不了的。

    還有你不知道我父親是個什麼樣的臭硬脾氣,他在日占區一星期也活不下來。」

    死啦死啦:「我沒說呀。我有說嗎?還有看著你老弟我還不知道你爹是個什麼脾氣?可是關我屁事。」

    我想著怎麼回嘴,可是門口暗了一下,喪門星晃了進來。

    喪門星:「都叫齊啦。」

    死啦死啦:「走走。」

    他掉頭就往外走。我楞了一下,窩窩囊囊就往起裡爬,我跟著他。

    我在戰壕裡追著他們。那傢伙頭也不回,喪門星也頭也不回。

    我:「要幹什麼?什麼齊啦?」

    死啦死啦:「不幹什麼。什麼也不幹。別跟著,我沒說三米以內。」

    我就跟著:「誰聽你的三米以內!要幹什麼?」

    死啦死啦:「國難當頭。忠字已經很摻水了,孝字上不好再打馬虎眼了吧?」

    我:「少裝。我知道你要幹什麼。你在發癢,渾身上下的癢,這癢跟孝字可沒相干。」

    死啦死啦:「嗯嗯嗯。禮義廉恥,癢死我啦。」

    我:「癢死你個犢子!是人家挑剩下那點美國貨讓你發癢!」

    死啦死啦:「哦呵。」

    我:「你不要挑事啦。我說真的!」

    死啦死啦:「管你的真假,國土淪喪,癢得很哪。幫我撓撓。」

    他把背伸給喪門星,喪門星就幫他撓,氣得我直叫。「你是不是想過江?是不是?」

    死啦死啦:「舒服死啦。好啦,走走。」

    我:「又是擅自行動!虞嘯卿會弄死你的!」

    「哦呵。」

    「我不會跟你去地。」

    「好極啦。」

    「沒人要送死的。也沒人要跟你去的。」

    「哦呵。」

    他站住了。喪門星也站住了,因為他們已經到他們要到的交通壕了。

    我也站住了,要再往前也過不去了——喪門星叫的人全擁在這兒啦,荷槍實彈破衣爛衫的,有些霸道的拿著剛搶到手的美械,不霸道地就拿著原來的破槍。

    喪門星:「打過仗的,還能打的,全在這啦。」

    我看了他們一眼,我不再說話了。

    他們都在發癢,那幫傢伙,貪生怕死的人渣,兵痞中地破落戶,大字不識的造糞機。

    我的汗毛直豎,我也有點發癢,這與美械無關,就像我看著我們的坦克鬼叫,可我知道那不可能到我們手裡,在這樣地隔江對峙中也用不上。

    跟這些都不相干。

    這裡燃了堆火,在禪達濕重的空氣裡冒著青煙。死啦死啦拿他的德盔做著墊子,在阿譯提示下寫著名字,然後團成紙條扔進另一個盔裡。

    我在人群裡亂鑽鑽躥著,光明正大地動搖著軍心。

    我:「讓我瞧瞧你的肉。不辣,我瞧瞧你胳臂上的肉。」

    不辣:「發神經哪?」

    我:「繃緊了我看。」

    不辣就莫名其妙地繃緊了,繃出一團並不發達的肌肉,我就給他往死裡掐,掐得他一通怪叫。

    我:「不怎麼著啊。那你們抽什麼瘋?我知道你們活膩了,都膩到想死了嗎?是長了點肉啦。可幾枝四五手提機關鎗能掃光西岸的鬼子嗎?」

    不辣就哈哈地笑,「不能啊。你瘋啦?」

    迷龍:「那哪能啊?你得瑟呀?」

    我:「是你們在得瑟呀!他媽的全世界都抽瘋啦。」

    死啦死啦:「傳令官,三米以內!」

    我:「你離狗肉遠點。別把狗肉也傳染瘋啦。」

    死啦死啦:「滾過來。老子要個托架!」

    我就憤憤地過去。那傢伙把兩個盔一合,然後玩命地搖,人渣們呵呵地看著,那傢伙簡直快把自己都搖散架了,然後往我手上一坐:「托著!」

    我就托著。人渣們呵呵地樂。

    那傢伙從盔裡抄了張紙條,他站了個臭不要臉地位置。只有我看得到紙條上地名字——林譯。

    我愣了一下,阿譯站在幾米開外,眼裡放著光,頭髮很飄逸,他從裡到外都寫著賤兮兮的幾個字:讓我去——為了讓人看清這個,他很外道地拿著一枝長槍。

    死啦死啦打了個干哈哈,「老天爺定的啊,叫到沒叫都不要放屁。」

    我忽然沒來由地擔心。他會不會藉機除掉師部安插的眼線?阿譯踏上這樣的送死之旅就絕無生機,會死得配合之極。

    死啦死啦:「便宜你啦。迷龍。」

    迷龍歡快地罵著:「完啦!真要整死我呀!」

    死啦死啦抄了第二個名字,是個我也不認識的名字,但那傢伙在眾人的期盼和信任下作弊著,並且做出一臉疑惑地表情:「郝西川是誰呀?」

    郝獸醫嚇得顫巍巍站了起來。「我呀。那啥,不是怕呀。我去有用嗎?」

    死啦死啦一臉誠懇地點著頭,「有用!當然有用!」

    郝老頭便用力地向其他人點著頭,嗯嗯地哼哼著。那意思是瞧,我有用。

    不辣:「卵,老頭子要歸位啦。」

    郝老頭便猛力地一拳砸了下去,光地一聲大響,不辣戴著新到手的美盔,但那並不是防拳頭地,還不如不戴,他被震得頭暈眼花。撲在地上。

    老頭甩了甩手,倨傲地坐下。

    死啦死啦:「那誰呀,被老頭子砸趴下那條大壯漢,下個是你。」

    不辣頭暈眼花地:「……哦了啊。」

    郝獸醫:「老子還沒五十七呢。」

    迷龍:「這不成,不成不成不成。」

    死啦死啦:「結巴子嗑什麼?」

    迷龍:「有了我,副射手就得帶上。」

    豆餅:「嗯!嗯嗯嗯嗯!」

    死啦死啦手裡拿著另一個名字:「不成。天公地道,那不公道。」

    迷龍:「機槍彈藥槍管子槍架子都我一人背啊?累死個屁的。」

    死啦死啦:「你不整好得瑟嗎?——喪門星!」

    喪門星摸了摸刀把子,往前站了站。什麼也沒說。

    死啦死啦:「馬大志是哪個狗娘養的?」

    蛇屁股便揮了揮他的菜刀。「丟你老母啦。」

    死啦死啦:「菜刀不准帶。」

    蛇屁股:「……我丟。」

    死啦死啦:「眼花瞧錯啦。這上邊寫的是崔勇。」

    我們的重機槍手便歡呼雀躍地往上擠:「來啦來啦!」

    蛇屁股:「有那麼花地嗎?兩個字瞧成三個字?」

    但是死啦死啦已經把紙條往火裡一扔來個毀屍滅跡,蛇屁股立馬跪了下來。

    蛇屁股:「阿公噯。他要能端著馬克泌打衝鋒你就讓他去啦。」

    死啦死啦:「哦,沒看錯,是馬大志個狗娘養的。」

    蛇屁股只好哼哼:「阿公,我好中意你啊。」

    死啦死啦就小人得志地並不理他,「……谷啥什麼……小麥?」

    正在沮喪的豆餅便一頭衝了出來,「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知道哪個王八蛋絆了他一下。讓他一頭摔在地上,然後被人踢著屁股灰頭土臉地回去。

    死啦死啦:「時小毛!」

    克虜伯從暈睡中睡開了眼睛:,「吃飯啦?」

    我們把能抓到手的亂七八糟的全衝他扔了過去。

    我捧著盔,我呆呆看著他們地笑鬧,死啦死啦叫著一個又一個的名字,被叫到地便吐一口唾沫,罵一聲入你娘。我看著。我瞪著。

    他說他只要十二個人,十二個人不可能攻陷西岸。但打得,躲得,跑得,用他的話說,剛好撓癢。十二個人,可等在戰壕裡從手上癢到心裡地足有一百二十個人。

    被叫到名字的傢伙去翻揀著就放在旁邊的彈藥箱,武器、彈藥、衣服、裝具,這很快就成為哄搶。他們拳打腳踢。我看著。我瞪著。

    天公地道。他沒一次照紙條念的。為撓這癢幾乎出清了我團存貨,去的人發一枝湯姆遜,八個彈夾,六個手榴彈,於是他們爭搶著自己那一份和別人的份。

    詛咒一起赴死者地大爺。

    我看著他們雄壯地拍著胸膛和並不雄壯地被踢著屁股,我忽然覺得我們這個民族也許真的是很偉大地,我現在看見那些征戰大地更征戰自己的先人們在借屍還魂。

    死啦死啦念完了十一個,他自己無疑是要去的。

    便把所有的紙條往火裡一傾,讓火光熊熊,丫把頭盔往自己腦袋上一扣——他掉頭走開,他當然還沒淪落到要和人去搶八個彈夾六個手榴彈。

    我因那火光的躥起而看著從火光邊走開的傢伙,我忽然想起件要命地事情,我追著他,「喂,別走!」

    死啦死啦:「哦呵。」

    他只是沖狗肉彈了彈指頭。讓狗肉跟著。

    我:「你他媽的!」

    死啦死啦:「哦呵。」

    我追著他,為了料理我這個瘸子,他存心走得很快。我曾經追著那個屁股後邊永遠有條狗地傢伙跑到交通壕,現在我追著他從交通壕回防炮洞,「你給我站住啦!」

    死啦死啦:「腿是自己地,我幹嘛要『給你』站住?」

    我:「我呢?」

    死啦死啦:「你有腿啊。不過瘸的罷啦。」

    我:「誰跟你說腿呀?他媽地我呢?怎麼沒我名啊?」

    死啦死啦撓了撓頭:「……你去幹嘛?」

    我:「見你的鬼啊!我去幹嘛?」

    死啦死啦:「幹嘛?我們去打生打死,也許萬一說不定能把你老子你娘老子帶回來,你在這裡等著就好啦。」

    我:「掐死你啊!那是我爹媽呀!」

    死啦死啦:「你給我也不要啊。我們把人帶回來就是你的啦。」

    我:「我不告訴你地頭啊!」

    死啦死啦:「當我白癡嗎?看信的時候老子早把地址背爛熟啦-跪著幹什麼?」

    我換招了。我跪著涎笑:「蛇屁股給你跪了。我也跪好啦。」

    死啦死啦:「哦。有禮啦。請起。」然後他掉頭就走。

    我:「讓我去呀!」

    死啦死啦:「……原來你也要去啊?」

    我:「……姥姥。」

    死啦死啦:「我是你團長。」

    我:「……孫子。」

    死啦死啦:「狗肉,咱不跟他玩了好嗎?一泡尿都能憋死地主。」

    我:「謝謝啦。」

    死啦死啦:「起來。」

    我:「答應啦?」

    死啦死啦:「跪著我想踢你屁股。踢你屁股我就沒法認真。我現在認真地跟你說。」

    但是他沒說,因為我還涎著臉跪著,我知趣地站起來。

    死啦死啦:「我要帶過去的都是找著了魂的人,我才能把他們再帶回來。你那魂丟了還沒找著呢。」

    我:「豆餅能去,獸醫都能去,我就還不如他們?」

    死啦死啦:「不如得很哪。沒豆餅,迷龍的機槍就去了半枝。獸醫去了,我就算歸位,總還有個會說人話,你們也會聽的。你有什麼好帶過去的,亮亮。」

    我:「我是你的副官、傳令官,還有參謀。」

    死啦死啦:「這會又是啦?逃兵的時候怎就不想老子沒了副官、傳令官,還有參謀?」

    我:「你如果要我說對不起地話,我可以一直說到明天早上。只當大減價。」

    死啦死啦:「便宜東西賣給迷龍好啦。-這麼著,把你自己給我說清楚了,帶你一個。我從沒聽你說過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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