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九章 文 / 蘭曉龍
第七十九章
那個雞蛋扔高了點,砸在我腦袋後方的樁子上,而且這傢伙沒把雞蛋煮熟,蛋摔開後,裡邊的黃湯子就沿了樁子,往我脖子流。
我直著脖子大叫:「別再來啦!有多遠走多遠!別來啦!你再來他們真把我槍斃啦!」
邢三棟程四八終於制服了小醉,把她拖開了,扔在一個安全距離之外。虞師軍紀甚嚴,對她怎麼樣倒也不會,但是卡砰卡砰地拉著槍栓嚇唬她。
我看著小醉坐在地上哭泣,那樣子倒像個十幾歲的小孩,我擰著粘乎乎的脖子對她大叫:「回去啦!過幾天我去看你!」
小醉哭得讓我的兩位劊子手都不好意思再干拉槍栓了,「騙人……他們要殺你啊……。」
我衝著邢三棟程四八擠眉弄眼,「你們要殺我嗎?」
程四八:「沒沒。」
邢三棟:「沒沒沒沒沒。」
小醉:「我看見你擠眼睛啦!」
我:「……傻。我會跟要殺我的人擠眼睛嗎?綁一綁就放啦。回去啦。」
程四八:「對對。」
邢三棟:「對對對對。」
小醉只好哭,所有的力氣和勇氣都用光了,她除了哭也做不了什麼了,「我不知道啦。我什麼都不知道啦。」
我便用盡了我所有的善意假笑著,「回去啦,傻傢伙,真的綁綁就放啦。我是個……我是個軍官噯。我戰功赫赫的。我是……我是你男人,你男人靠得住的。
你在這,我就覺得很丟臉,我覺得丟臉了,我就不會去找你的。你知道男人的,都死要面子。都裝了不起,裝不下去,就活不下去了。我以前總不去找你,就是我覺得丟臉了。
不是你丟臉了,是我。你沒什麼丟臉的。真地,回去啦。你得讓我有面子。」
小醉便被我這樣勸誘著,哄小孩似的,抽噎著站起身。她真的不敢再做停留,我看著她在黃昏下離開。
我再接再厲,以絕了她再來的念頭,「真別再來啦!你再來,我覺得沒面子,就咬舌頭自盡了,那我就真死了。」
邢三棟和程四八忽然一起轉頭看著我,我知道我說錯話了。
邢三棟程四八正扭著我。想把一塊破布往我嘴裡塞,我死死地咬著牙,誰要嘴裡塞這麼塊臭布渡過餘生啊?
我:「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邢三棟:「他在咬咬咬舌頭啊!」
我:「有種咬舌頭我王八當逃兵啊?我嚇她的啦!……」
我最好不要解釋,解釋就張了嘴,張了嘴破布就塞了進來。
我:「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我嘴裡叼著一塊臭布。呆呆看著山巒上的夜色,我現在不用裝吊死鬼啦,我已經很像吊死鬼啦。
邢三棟程四八又在卡啦砰卡啦砰地拉空栓。
我轉了頭看他們這回在嚇阻誰,月色下。還是小醉,但不僅僅是小醉,還有一個比小醉高的,是迷龍老婆,一個比小醉矮的,那是雷寶兒。
她們離了很遠看我,看了一會,走了。
我繼續看山巒之上地夜色。
我確定我已經被世界拋棄。這種拋棄真是讓我……寬慰。
我暈沉地抬起頭,我是在瞌睡中被程四八的鼾聲吵醒的,老程的鼾聲賽似洪雷,而且鼾聲中也帶著結巴。
邢三棟痛苦地看著他,又頗有同感地瞄了我一眼,撓了撓脖子,繼續靠在樹上打他不可能打成的小盹。
我睡不著了,我看山巒的夜色。說實話月亮在什麼位置並不值得用整夜來看。我耷拉下已經不太抬得起來的脖子,然後我看見月光下空地上的某處異常:
——一個幾乎與土地同色地東西在空地上慢慢蠕動著。它動得肉眼幾乎難以察覺,如果不是我已經習慣長時間盯著一個地方,根本就不會覺察到它在移動。
那是迷龍,他手上抓著一個竹筒,竹筒裡顯然裝著水,另一隻手上抓著饅頭。
我再往遠看,看見又一個人影,燒成灰我也認得出來——郝老頭子。
我呆呆瞪著他,如果不是嘴裡塞了塊該死的布,我一定要笑一下-但是我終於忍不住開始哭泣,不是乾嚎,是哭泣。
用我從沒想到他會有的耐心,他在一覽無餘的空地上蠕動,半小時只爬了二十多米——迷龍想餵我點吃喝。
小醉找了迷龍老婆,迷龍老婆找了迷龍,郝獸醫幫著迷龍把風。
我沒法再用關在瓶子裡這種話來開解自己,沒人進過瓶子,沒人與其他人不相干。
迷龍終於觸碰到我的腿,因為程四八一個抽瘋似地大鼾,邢三棟驚得摔在地上,迷龍便又不動了,他一動不動地蜷伏在我的腳下,直到那兩位安靜下來,才繼續他漫長的冒險。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拍了拍我,那無論如何有些嘻鬧地意思,我確鑿無疑看見他是一個嘻鬧的表情,然後他想扯掉我嘴裡的布,然後我們聽見一聲輕咳。
我轉過頭,死啦死啦——鬼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站在月色下,就是小醉站過的地方,看著我們,而剛驚醒的邢三棟踢醒了程四八,兩人恫嚇地拉著空栓。
死啦死啦:「我來看看我的兵,看他死了沒有。」
邢三棟程四才終於看清這是一位校級軍官,立刻便恭敬了。
程四八:「是、是。」
邢三棟:「是、是、是。」
死啦死啦:「他該死。」
如果我剛才還心裡覺得溫暖,他漫不經心三個字又讓我徹底回到了吊死鬼的德行,我在樁子上墜著,頭擰向另一邊,盡量地不看他。
然後那傢伙從迷龍手上操過饅頭,啃了一口,拿過竹筒。喝了一口。
死啦死啦:「走。」
迷龍:「那啥……」
死啦死啦當地就是一腳,於是迷龍老實了,那傢伙從不用官威壓人,用的是另一種迷龍也會服氣的東西。
死啦死啦:「獸醫,你尿完沒有?」
於是躲在黑暗裡的郝獸醫只好哼哼哈哈地站起來。
死啦死啦:「走啦走啦。」
他一口水,一口食,毫不猶豫地回去南天門,迷龍和郝獸醫不情不願地跟著。
我墜在樁子上。呆呆看著禪達的夜空。
我確定我已經被世界拋棄,這樣地拋棄真讓我絕望。
今天來接收裝備的是幫踢踢踏踏的垃圾兵,他們曾就在這片空地上踢踢踏踏地被交給炮灰團,給他們地武器大部分沒裝箱,因為並非新到地美械,而是主力團剛從手上換下來的破爛,這總歸也是好事-但我沒發現,我墜在樁子上。
哪怕喘不過氣來也昏睡著,我已經沒力氣啦。
邢三棟扒拉著我地眼皮子看,「好好好像又死了。」
程四八:「裝裝裝的。他可可會裝死。」
我清醒過來,強打精神給他翻了個白眼。
邢三棟:「裝裝裝地。」
於是我就讓他們覺得我是裝的,我強行讓自己站直了一些。但就算有繩子固定著我也在往下出溜。
邢三棟:「好好好像真不行啦。給給給個痛快吧?」
我:「唔唔唔?!」
程四八:「別別別堵啦。我瞧瞧他要咬舌舌頭也沒力氣啦。」
於是我嘴裡的布被扯掉了,我做著企圖讓酸痛的下頷合攏。
我:「哼哼。小太爺還行。」
程四八:「還哼哼哼的。我我我看他能頂五六天。」
我:「哼哼。」
程四八發著善心:「今今今天發你們團的,別說虞虞師座偏心。」
我不再哼了,我呆呆地看著。遠處紛沓的人群們確實是炮灰團,我看見迷龍、郝獸醫、阿譯、不辣、蛇屁股、豆餅、克虜伯、喪門星,連同死啦死啦和狗肉都在。
他們本來總是有事沒事在看著我,我看著他們讓他們都把目光掉開,只有死啦死啦的目光象看空氣一樣從我身上越過,然後對著軍需大叫。
死啦死啦:「明明就是主力團挑剩地貨!剩下的玩意叫化子也不會要啦!你還不就打賞給我?拿個清單算算算什麼呀?」
我算是看出來了,軍需被他纏得沒脾氣,我就開始有氣無力地微笑。
「虞嘯卿大概是覺得一連六枝湯姆遜這樣的輕武器還是該給的。而且主力團換下的舊貨放著也是進倉。好吧,不管什麼破槍,炮灰團這回總算人手有了一支槍。
我向著每一個看到我地傢伙微笑,大部分傢伙看到我之後就把臉掉開。郝獸醫和迷龍開始纏著死啦死啦做激烈的爭論,議題顯然是有關於我,我混混沌沌地也懶得管,只是微笑。
我聽見腳步聲,過來的是阿譯。他鼓過很久的勇氣。他終於過來。
他看著我,我看著他。
阿譯:「……你真是我團之恥。」
我:「說句人話成嗎?你弄個小中分就跟蒼蠅似地。」
阿譯慌忙把他的中分抹成三七。「……你就是我團之恥。」
為了不讓自己眼圈發紅,他連忙逃開,裝作要併入死啦死啦正在歸置的隊形。我悻悻地微笑著,看著那小子死不長氣的身影。
好好幹吧,像人一樣。有了槍打得准點。別自虐啦,你不是蒼蠅。
他們在那裡踢踢踏踏的,有了槍,扛著武器箱子。死啦死啦興致很高,不光要一二一左右左,還要唱歌,於是丫們唱我們很久以前唱過的歌,「風雲起,山河動,黃埔建軍聲勢雄。
革命壯士矢精忠。金戈鐵馬,百戰沙場,安內攘外作先鋒……」
我看著他們踢踢踏踏地遠去,人渣們原來不看我,現在要走了倒看我,他們向祭旗坡走的時候脖子幾乎是擰著長的,於是淚水再次充斥我地眼睛,除了眼淚水我什麼也看不見了。
但我也在跟著哼哼:「……機動攻勢,勇敢沉著,奇襲主動智謀廣,肝膽相照,團結自強,殲滅敵寇,凱歌唱。」
我沒法不想起我的那個也許真發生過的夢幻,我們踢踢踏踏地唱著這歌跟在何書光地車後。何書光光著膀子,拉著手風琴,我們唱著破落與夢想。
我有許多一敗塗地的夢想,但我最在意的是這個。
後來我發現不光是我在哼哼,還有個人在我耳朵邊哼哼。我連忙甩掉眼裡的淚水,死啦死啦正在我耳邊哼哼,狗肉在聞著綁我的繩子。
死啦死啦是個愛槍地人,背著一枝新得地湯姆遜。人渣們離得老遠,列著隊在那裡踢踢踏踏,他們並沒走人,因為他們的指揮官扔下他們跑回來了。
我於是趕緊把自己站直,我以為我站不直了,但是我把自己站直了。
死啦死啦:「丟人嗎?」
我:「不丟人。」
我斬釘截鐵到死啦死啦只好回頭看了看人渣,看見每一個人渣臉上都是對我無上地認同。他只好撓撓頭,「後悔嗎?」
我:「從你掉頭走開。每一秒鐘我都後悔十次。」
死啦死啦:「那你就心跳太快死啦。」
我:「他媽的你懂不懂修辭?你現在拿你手上那把槍把我打成蜂窩我也會笑,因為知道你們這幫王八羔子總算有了不會打打就卡殼的槍!可你不會打的,我也笑不出來,會痛的!這是修辭!——可我還是會跑。」
死啦死啦:「厲害呀。為什麼?」
我不吭氣。但那傢伙開始在我身上摸索,我拚命掙扎,擰答,拿還能稍動一下的腳踢他。
死啦死啦:「兩位幫個手。」
邢三棟和程四八是唯官銜為是的,立刻為虎作倀。於是死啦死啦從我身上搜出那兩個半張的信件。然後他對起來看。
我悻悻地:「倒啦。笨蛋。」
他便糾正了,看。信沒多長,掃兩眼就明瞭。於是丫對著我做出一個特明白地表情。
死啦死啦:「你爸媽來了呀?——幹嘛不早說?」
我恨得牙癢癢,「見你的活鬼!是在西岸!西岸!西岸!西岸銅鈸呀!你讓我怎麼說?你會准我的假?我跟你說准個假,我去尋死,沒死得了就回來?」
那傢伙沒理我,回頭瞧了瞧還列著隊在那發傻的人渣們,揚了揚那兩個半張的破紙:「你們這幫蠢貨,以後誰要還為這種破事開小差,先跟老子打個招呼。」
沒人搭他碴,只有我在輕聲疑問著,「你要幹什麼?」
他便笑逐顏開地看著邢三棟和程四八,以至那兩位莫名其妙之下產生了立正敬禮地下意識反應。
我的團長,我的團
邢三棟和程四八現在被綁在綁我的柱子上,不辣拿著臭布捏著程四八地鼻子,直到他受不了喘氣,然後嘴就被塞上了。
程四八:「唔唔唔!!!」
邢三棟咬緊著牙關:「唔唔唔唔唔?!」
後者的嘴倒是沒塞上,迷龍拿布等著,「你倒是跟我說一句,不磕磕磕磕巴了就放你。」
邢三棟:「這這這是師部的……」
迷龍就等這空子,伸手就把布給堵上了。
於是邢三棟和程四八熱烈地交談著:
「唔唔?唔!」
「唔!唔!唔唔!」
倒是比沒堵嘴的時候流利多了。
法場被劫了,我也被喪門星和郝獸醫架著,郝獸醫在那哼哼地念叨,他著實開心得很,「小太爺起駕羅。」
我並不那麼高興,我盯著死啦死啦。死啦死啦走在我前邊,他現在的全部興趣好像都集中在那枝剛上手的m1928湯姆遜上。
我:「那叫戰壕掃帚。」
死啦死啦:「什麼掃帚?」
我:『掃戰壕的掃帚。發明的人這麼叫地。」
死啦死啦:「好名字。我要找個地方看他有沒有吹牛。」
我:「回山讓虱子鬼排隊吧,拿這個幫他們除蟲。」他瞪了我一眼,我有氣無力地涎笑:「我還行。我這塊臘肉是不是該再掛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