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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三章 文 / 蘭曉龍

    第六十三章

    死啦死啦到底回答了,「咱師軍需官在禪達養的小老婆。」

    我和阿譯都噎得立定了,那傢伙腳下如風,一輛破車都衝出一小段,我們嚥下這股怪兮兮的玩意兒後再度追上。

    「怎麼辦?團座?怎麼辦?」阿譯一疊聲地問。

    「要完!有麻煩!小日本愛死了中國的三十六計,現在看他們築防就是讓咱們安逸,中國人又就愛安逸——是傳染病!我都被你們傳染得以為小日本還會給咱們多少時間!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我大吼:「現在傻子都知道!問你怎麼辦?」

    「回團!回團!我哪兒知道怎麼辦!」

    於是我和阿譯面面相覷,一邊跟著他的破車玩兒命地跑。

    回團,是想回到這傢伙身邊,在他身邊讓我們覺得安全。可回到他身邊,立刻就想起來了,在他身邊絕無安全可言。

    今天幫迷龍搬家的傢伙們還在路邊,了不起的是迷龍還賴在床上,更了不起的是他老婆仍然陪著。

    這地方視野可以直看到山邊,一幫混蛋在那片景致中分辨著炮聲的方向。

    冷黃臉還就著窗洞在跟迷龍置氣,「打炮啦,軍爺。」

    迷龍神閒氣定地說:「天沒塌呢。塌了也就死你家門外。」

    冷黃臉也不是善茬兒,「那我那生柩就留給你用啦。」

    「那不用。我這人活著要住個好房子,死啦草蓆卷巴卷巴一埋就行。」

    「那就接著。」

    「王八接不著。」

    而這時死啦死啦蹬著破車,我和阿譯跑得半死不活,從坡上一路叫嚷下來。

    「怎麼都死這?還在搬家嗎?搬你個烏龜殼!迷龍你弄這麼大口床,是要全伙人都上你床嗎?」

    不辣宣佈:「師部被炮擊啦!」

    死啦死啦簡直是幸災樂禍,「讓他們疏於防範,找個那麼扎眼的地方!——走啊。跟老子去打仗!迷龍滾下床!放下**拿債本子,討債的時候到啦!」

    我們烏匝匝呼嘯而過,那亂勁兒比沖南天門還過。於是迷龍被晾在床上,他望炮火望我們望他想住的房子望被我們扔了一地的傢俱,最後望他老婆。

    「相好的!老子沒叫日本人打死再來接著跟你玩!」跟冷黃臉說完,迷龍對自己老婆說,「你也是。」

    冷黃臉接口道:「王八接不著。」

    迷龍噎了半天。「……千年王八萬年龜!謝你給老子祝壽啊!」他喊完了就衝他老婆說,「我做本份事去啦。」

    迷龍老婆叮囑他:「別沖得太前。那不是對得起你弟兄。」

    「嗯哪嗯哪。」

    他有口無心地應,全神貫注地跑,大有後來者居上之意。

    豆餅-一直還在那裡死著,只是因為迷龍跑啦,已經沒那麼堅強。

    「迷龍哥?迷龍哥?!」

    「打鬼子啦!打鬼子!」迷龍招呼著。

    於是豆餅就翻起來跟著跑。他跑了,門也開了,冷黃臉站在門洞裡,在門洞裡支了張小桌子。他真做了兩個菜。

    迷龍老婆就只好遠望那個背影合入直通往怒江東岸,城郊沒邊的青空綠野。

    我們亂哄哄從禪達街頭跑過,我們不算最亂地一群,還有很多的兵也在跑,他們有槍。我們沒槍,可我們總還有死啦死啦這個蒼蠅頭,他們是無頭蒼蠅。

    阿譯認出來了,「那是守東岸防線的兵!」

    不辣便沖一個最近的嚷嚷:「日軍打過江啦?」

    那兵叫喚著:「打過來啦!往東跑吧!」

    我倒是看清了他的番號。「瞎問什麼?他是守師部的!」我找準了另一個兵,「你是守東岸的?」

    那兵答道:「是啊,打慘啦。」

    我問:「日軍打過江啦?」

    「師部被佔了啊!往北跑吧!」

    「虞師座呢?」

    「死啦!」

    死啦死啦叫喚著:「別再問啦!回團裡!」

    他那破車轱轆蹬得都要飛出去了,我們也就再騰不出任何力氣來哪怕他媽的罵一句。

    收容站門口機槍架著,如臨大敵,但槍口對地倒像是從收容站外哄逃的別團兵。羅金生沒去給迷龍搬家,坐鎮著機槍,倒是殺氣十足。狗肉則早到了。

    蹲在門口氣定神閒。

    死啦死啦一車當先地到達,我們半死不活地追在後邊。他把車停了,把車座——也就是鋼盔扣在腦袋上,車就扔原地不要了。

    然後他邊繫著皮帶邊問:「有跑的沒有?」

    羅金生報告:「有!被我們彈壓啦!」

    死啦死啦便整著他那因不可告人之事而凌亂的衣服,一邊往院裡進,「像樣兒!全團集結!」

    羅金生說:「團座,虞師座死啦!」

    他的表情和陸續跑到的我們的表情都表明一件事,我們也想加入那群哄跑的兵丁。

    死啦死啦揮手:「再查。」

    羅金生便把機槍一拉栓。對了離他最近一群從收容站外哄跑過去地兵。「呔!虞師座呢?!」

    「日本人第一輪炮就把他炸死啦!」

    我們便看著死啦死啦,等他一個結論。那傢伙的表情很怪。

    絕不是悲傷,倒像是拿不定主意要強忍歡爽,還是強作悲傷,這讓他的表情有點兒很難堪的扭曲,最後他決定什麼也不做了,「走啦走啦!全團集結!當兵的哪兒能被打死在自己窩裡?」

    我們面面相覷。

    「還要集結?」我問。

    「我剛收到地消息,虞師座已經幹過怒江啦,殲敵雙萬,正率精兵直撲密支那!」

    我們再一次面面相覷,看他像看神經病。

    「……這個。不可能吧。」阿譯很懷疑。

    「最好的都不信,幹嗎要信最壞的?」死啦死啦看起來要抽自己耳光,「居然連我都信啦日本人會讓我安安生生拉出一個團再打過來!」

    「咱們也就一個多營,過半的人沒槍,過半地人都沒摸過槍。」我說。

    死啦死啦也有點兒沒轍,看看我們,又看了眼一直在我們收容站外哄逃的潰兵,說:「下他們的槍!」

    於是我們那位重機槍手又一次猛拉開馬克沁的槍栓。「呔!要逃命的就地扔下八斤半!」

    我和阿譯等等一幫老兵油子在試圖把我們的五百來人整成一個隊形,那幾乎是徒勞。

    潰兵被我們攔截著把槍扔下,它漸漸地成了一個小堆。

    死啦死啦一邊忙著把自己綁紮得像個槍庫一樣,一邊對著我們嚷嚷:「整好一隊就去撿槍!每人四十發子彈!」

    迷龍衝著他吼回來:「咱們就三種子彈!繳下來的槍倒有七八種!」

    「那就路上再搶!」

    狗肉看起來和他一樣好戰,很歡勢地對著這個那個猛撲,我們不止一個人被它撲得連滾帶爬地摔在地上。

    死啦死啦鬼扯虞嘯卿已經打過怒江,可我確定他是一聽到虞嘯卿死啦,便立刻比狗肉還要歡暢。我便一邊吆喝著那幫剛吃幾天飽飯就要拉去挨槍的炮灰兵。

    一邊想著他和虞嘯卿到底是怎麼個見鬼地交情。

    我們破破爛爛拼拼湊湊的隊伍行進在禪達的街道上,百姓早藏沒了,目中所見儘是跑都跑得沒個方向的潰兵。我們拉雜的隊形在街道上排擠著迎面而來的潰兵前進。

    迷龍又拿回了他的機槍,這回是七點九二的捷克造,豆餅又背著大堆零件彈藥在他身後連呼帶喘。郝獸醫背了足三個醫藥箱。喪門星又背了砍刀。

    不辣像在南天門上時一樣。

    連繩子帶裝具在自己身上綁滿了長柄手榴彈——不管願與不願,我們關於戰爭地記憶多少復甦。

    死啦死啦一定很高興虞嘯卿死了,這樣他就不用等命令了,我們幾十個打過仗地。

    拉扯著幾百個沒打過仗的,抬著挺推不動地馬克沁,拿著驢唇不對馬嘴的槍和子彈。

    向東岸江防前進——這是死啦死啦地命令。

    我小聲地和打了雞血似的死啦死啦嘀咕:「你又要來次南天門嗎?虞嘯卿死了呀,你獨個兒靠這堆破爛把日軍打回西岸?」

    「別老惦記虞嘯卿,他跟你們一路貨。死了你們沒什麼大不了,死了虞嘯卿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們還是你們。」死啦死啦說。

    阿譯說:「跑的人太多了呀。現在怕是半個師都跑掉了。這樣到了江防,我們怕也成撞石頭地雞蛋了。」

    這倒是提醒了死啦死啦,「散開。把街堵了。誰要還頂著我們逃。開槍。」

    我們立刻都沉默了,也沒一個人去發他的號令。

    死啦死啦喝道:「一個跑的能捲走十個,十個捲走一百個!你們知道為什麼總打敗仗!最後日軍還要指著屍體說,這是沙子堆出來的軍隊!」

    我們沒動靜。

    我們太知道了。因為通常我們就跑在他要我們以槍相向的對面。

    死啦死啦大叫:「給我堵街!排頭兵上彈!」

    我們散開了,我們上彈,但我們拿著上了彈的槍就像拿著燒火棍子。潰兵仍在向我們湧來,想從我們中間擠出一生路。

    我們沒有人開槍,死啦死啦砰砰地往他們頭上開了兩槍。

    「後退一步。格殺勿論!虞嘯卿死啦!你們掉過頭!川軍團擔任反攻!」

    那邊立刻就回過來了。「日你媽的川軍團!」砰砰的兩槍從我們頭上飛過,投桃報李。也是兩槍。

    我們轟地一下,把槍都抬了起來,但只有一個開槍的——死啦死啦一槍洞穿了對面開槍兵的頭顱。

    我們看著對面那個瀕死的兵,槍摔掉了。他被幾個同僚扶著,腦門上帶著一個彈孔,瞪著我們。

    迷龍便把機槍對空了,轟轟地摟了一個火,彈殼燙得他周圍人連閃帶退。

    「都他媽掉頭啊!這瘋子真殺人地!」迷龍嚷嚷著。

    潰兵驚得往後退了一退,那個挨槍的兵沒了憑依,也就直挺挺摔在地上了,迷龍不願意去看他。因為那是曾被他打斷條腿而沒去成緬甸的羊蛋子。

    死啦死啦對潰兵說:「虞嘯卿指揮不當,死不足惜。可你們這麼亂哄哄跑散了編製,是要再來回野人山嗎?掉頭回去,川軍團死頂,你們看我們打得怎樣再決定上與不上。」

    那邊沒吭氣,不知道是被他打動還是懾於我們成街陣列的槍口,這個不得而知了,因為從斜刺裡射出來地成排重機槍子彈打碎了頂上地屋簷。

    我們兩廂都往後退著,這樣的速射根本不長眼睛。

    一輛威利斯從斜刺地巷裡擠了出來,我不知道它是抄什麼近道才想起擠那麼條僅容一車地道兒。

    虞嘯卿站在車上,架著車載的勃朗寧m1919機槍,他家張立憲、何書光們四面八方地衛護。四個親信全身倒有七八個隨時可以噴出子彈的槍口。

    「他說了八個字,我現在補上。後退一步,格殺勿論——這沒有道理好講。」虞嘯卿說。

    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在虞師的嫡系眼中。

    虞嘯卿在他們眼中的威望遠高過死啦死啦在我們眼中的威望,對我們死啦死啦要費唇舌,對虞嘯卿,從他現身,嗡的一個聲音在潰兵中間傳開了,剛才還逃得人模鬼樣的傢伙們臉上便綻現了光華。

    虞嘯卿也就再不廢話,「張立憲,何書光。去帶他們組織反擊。」

    那兩位利索得很,下了車揮手便走,滿街潰兵全跟去了,除了死掉地羊蛋子沒一個拉下。

    然後虞嘯卿便在車上看著我們,他扶著機槍,所以槍口也好像有意無意對著我們,我們還好點兒,反正虞嘯卿也不屑於看。可憐的是死啦死啦。

    被他看得一臉難堪。

    虞嘯卿問:「你剛才嚷什麼來著?」

    「川軍團反攻。」

    「你有逆流而上的勇氣,也有漏船載酒的運氣。做人做到如此晦氣。何不賺個爽快?」

    「虞師座殉國,」死啦死啦涎不知恥地說,「幸好是個謠言。」

    「我本來就死不足惜。說我的指揮失當。」

    死啦死啦就一臉曖昧地笑笑,「師座最近一直在忙和我一樣地事吧?」

    「你忙的什麼?東拼西湊?偷蒙拐騙?強丐惡化?挖人牆腳?」虞嘯卿有一種「你當我不知道嗎?」的表情,「我沒有這份天才。」

    死啦死啦說:「都是養家餬口的瑣事,師座自然是做得上流些。」虞嘯卿地臉色已經很不好看了,於是死啦死啦便改口,「我真是蠢人,看見日軍在對岸築防,就高興了,安心了,真以為會給我個整年來練得兵精馬壯。

    結果呢,哄得我們埋鍋造飯,他們再呼的一下殺過來!這賤招從東北一直使到西南!最賤的還是我,居然就上當!」

    虞嘯卿冷眼瞧著,死啦死啦小丑也似,不輕不重地打著自己,虞嘯卿就一臉陰晴難辯的看著他打。

    「最賤的還是我,不光上了當,還被指著和尚當賊禿罵。」虞嘯卿說。

    死啦死啦便不要臉地笑,「國人太愛安逸啊,沒了安逸就怨天尤人。連師座這樣的人傑都沒逃得過去。」

    「謝你苦藥。好像還有?」

    「還有就是師座實在太人傑啦。」

    「我現在心情很糟,什麼馬屁都會拍錯地方。」虞嘯卿面無表情地說。

    死啦死啦說:「岳爺爺,人傑也,可他死了,岳家軍就散啦。師座的兵龍精虎猛,可一聽師座成仁的謠言就潰了。

    師座露一臉就力挽狂瀾,師座要露不了這個臉就一江春水了。

    這樣地虞師是紙搭的房子。禪達的雨水很多。師座,這樣仰著跟你說話,兩個人都很累。」

    他那種說話的語氣實在讓我們捏了把汗,因為像和我們說話一樣缺德,余治和李冰都快把他瞪死了。

    虞嘯卿在沉吟,然後下了車,放棄了那個比死啦死啦足高出整車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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