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二章 文 / 蘭曉龍
第六十二章
阿譯終於搞定雷寶兒,歡快地站起身來,「好啦。這傢伙要拿甜的哄。剛才那段路上沒個賣糖的,說話就反水。」
「身為軍官,挾威領軍,這點兒事都要拿糖哄。
你像話嗎?」我責問他。「能怎麼辦。你也是軍官。」
「迷龍沒當你是朋友,叫上你就為你肩上那兩塊牌子。他就是個上等兵,讓你做什麼還就做什麼,偷蒙拐騙,像話嗎?」
「我問過你的。你不說。」阿譯說。
「這種事問我做什麼?你自己答。」
「你也做了。」
「我樂意。你不樂意。」
阿譯沒吭氣,只是趁著雷寶兒吃糖時偷偷摸著那孩子的頭,並企圖岔開話題,「前邊好像又打敗了,敗下來那麼多學生。」
「就算他們把房子背出來啦,做蝸牛能救國嗎?」
「我們好像也沒能救國……你怎麼做?我們以前也是學生。」
我有股邪火,我沒理他,我衝著雷寶兒說:「叫爸爸。」
阿譯提醒我:「門兒都沒有。你瞧他叫迷龍爸爸時,迷龍都快哭啦。」
果然雷寶兒也只是舔著糖,給我一個白眼。於是我就手搶了,放到一個雷寶兒絕夠不到的高度,「叫爸爸。」
「爸爸。」雷寶兒居然真叫了。
阿譯差點兒沒仰在那,我把糖還給雷寶兒,也不想多說,我走開。阿譯愣了一會兒,牽著雷寶兒,跟著我——我想那僅僅是出於述說的需要,或者寂寞。
「好像是挺解氣的……可什麼用也沒有。」阿譯說。
「閉嘴。」
阿譯就閉了嘴。但只閉了一會兒,「迷龍給自己找的家,真好。」
他說得甜到發膩。
「閉嘴。」我說。
於是阿譯只歎息了一聲,歎息到顫慄。
我們三個人迂迴在這裡的巷道,這裡我們從未來過,所以早已迷路,好在雷寶兒就像阿譯說的一樣,在糖沒吃完之前還算老實。
我走在前頭。阿譯牽著雷寶兒默默地隨在其後。
遇見誰都好,不要讓我遇見阿譯,因為整天裡,我倆一直在遇到最大的刺激。
他在奚落中活下來地絕招是對著子須烏有說有,我的自保方式是管它有沒有,一概說沒有,這樣下去,他終將在我的惡語中忍無可忍地成為一隻刺蝟。
最後我們成了紮成一團的兩隻刺蝟。」
阿譯趕上來兩步,「心裡放寬點兒好不好?我們今天不爭那些。」
「好。」我說。
說這種話的時候我們都知道,每多走一步,我們心裡的刺就又抖擻一分。
但是阿譯因我爽快的回答而微笑了,「其實我們就是心裡繞了太多彎。繞得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嗯,繞得就像腸結石。我還好點兒,總有一天你能叫自己的屎憋死。」我刻毒地說,說完就後悔了。
阿譯色變。我也懊悔,我們互相看著,像在調查誰先打地第一槍。
「……你放過我好嗎?」阿譯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也不是那個意思。」阿譯在懊悔的同時已經開始噴薄了,「我是沒有尊嚴,我知道的。從來沒有你那樣罵街的勇氣和尊嚴。
我沒朋友,你永遠有成群可以胡混的酒肉朋友,不過我不知道他們當不當你朋友。我奴顏婢膝,你甚至都不向生你養你的人屈服。我很討厭。你像我一樣可愛。
我的磨難是你的取笑對象,你地也是我的。我很陰鬱,你很惡毒。我的左手,你的右手。我透過鏡子看你,你透過鏡子看我。」
我訝然地看著他,其實我不那麼訝然。
他憤怒了,所以出口成章。我不知道是迷龍的作為,還是那些蝸牛螞蟻一樣地學生給他更大刺激。但印證了一條真理。詩歌,要有感而發。
感完了的人向我道歉。「對不起,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真的,我也不是那意思。」我也道歉。
我希望天崩,地裂,禪達地火山爆發,泥石流席捲我們所在的街頭,因為再過十秒,我們就會掐個你死我活。我會掐死他之後再跪在他的屍體邊哭泣。
我轉開頭,找一個別的可以掐死的人,我看見救星。
我轉開頭,我看見小醉,她拎著一個菜藍子,裡邊有一些新鮮的青菜,因為我的轉頭,我們互相瞪著,我們每次見到都這樣,連不意外都成了意外。
我說:「你……」
小醉說:「你……」
「……怎麼在這兒?」
「這邊有菜園子,小菜便宜。」
我沒話找話,「還新鮮。」
雷寶兒舔著糖,晃著他的撥浪鼓,撲通撲通,阿譯地腦袋轉得像撥浪鼓一樣,看我,看小醉,撲通撲通。
小醉重複我的話,「還新鮮。」
我點頭,「蠻好的。」
小醉也說:「嗯,蠻好的……後來你……」
我趕緊說:「軍務繁忙。後來我……噯呀!」
小醉連忙問:「怎麼?」
「你家的煙囪。」我說。
那天我卸下了她家裝錯風向的煙囪,卻發現沒能為裝上去。後來就放在那,我想第二天就去給她裝上,但第二天我們審了死啦死啦。
小醉安撫地說:「沒事的。我現在做一個菜就出來,放一放煙。蠻好的。」
「蠻好地?」我問
「蠻好地。」她肯定地說。
我呆呆看著她,她很美麗,而且我肯定是除了我,別人看不出來的美麗。
說到煙囪,就想到為什麼要卸煙囪,和那個我不想再去地地方。我現在像條被等著拍拍頭地哈叭狗。可連阿譯都知道她只是一個土娼。
剛縮回頭的毒刺又開始抖擻,禪達的火山爆發吧,泥石流席捲我們所在的街頭,我寧可掉回頭掐死阿譯。
於是我看著阿譯,而阿譯很警惕,「幹什麼?」
小醉則把這誤會為我要向她介紹我的朋友,「你的朋友?」
「我的上司。他管好多個我。」我隱隱有些快樂地看著阿譯受傷的神情,「這我兒子。」
阿譯說:「你……」
小醉說:「我……」
我發現我地手搭在雷寶兒頭上。而那小子若無其事地舔著他的糖,但我心裡的毒巢還在噴雲吐霧。我伸手搶了雷寶兒的糖,「叫爸爸。」
雷寶兒就叫:「爸爸。」
我把糖還了給他,同時看到小醉曾經煥然了的神情變得很黯然。
禪達的火山爆發吧,泥石流席捲我們所在的街頭,我居然玩得很高興。
小醉艱難地說:「他好像你……漂亮。」
我便把雷寶兒的臉轉過來,捏得他地嘴裡幾乎要流了糖汁,「像我嗎?漂亮?」
小醉把雷寶兒從我手裡搶走了。她蹲著,她不看我了,只是對雷寶兒沒來由的愛憐著。
「叫阿姨。」小醉跟雷寶兒說。
「是小阿姨。」我糾正道。
郝獸醫說小孩聞味認人的,大概是真的,雷寶兒立刻親熱地對準了小醉。或者我該說他和他龍爸爸一樣好色的。
他乖乖叫道:「阿姨。」
「好乖好乖地。」小醉從手上捋著一個玉鐲子,那玩意兒戴得很緊,所以她大概捋得自己很痛,而且才褪出一半。「這個送給你。」
我嚇了一跳,「幹什麼?」
小醉捋得自己都快哭了,「戴好久了。要費力氣。」
「你媽給的嫁妝吧?給小王八蛋幹什麼?!」
我都聽見她捋得自己骨頭響了,卡的一聲,終於捋了下來,小醉連忙擦掉也不知痛出來的還是怎麼出來地眼淚,然後把那玩意套在雷寶兒手上,「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我便去雷寶兒手上奪。而雷寶兒七擰八擰地絕不就範,還加上一個小醉竭力阻止。
「還回來!幹什麼玩兒真的?」我一邊奪手鐲一邊對小醉說。
小醉一再說:「送給他啦,真的送給他啦。」
「阿譯!」我在糾纏中抬了頭向阿譯求助,「這小王八蛋是我什麼人?」
阿譯臉上悻悻的表情立刻讓我後悔了,我想起來我們剛還在互相扎刺的。
「他是你兒子沒錯。可她是你什麼人?」果然,阿譯如是說。
我大吼:「你是我什麼人?一個為了不尿褲子只好對我放黑槍的人!」
小醉呆了,雷寶兒也被我吼呆了,沒呆的是阿譯。他聲嘶力竭地掄了回來。「我是被你們當日本人一樣待地異端!就算對日軍你們也沒有對我這樣的仇恨!」
然後我們聽見一聲炸雷,在禪達某個遙遠的地方綻開。
小醉發著呆。並且本能地拉著架,「你們……要下雨啦。」
我和阿譯發著呆,聽著那聲炸雷後的連接幾聲炸雷,以及一種怪異的呼嘯。
禪達的火山不會爆發,泥石流也不會席捲這樣平緩的地形。但是——
「趴下!」我大叫。
我把小醉和雷寶兒全撲倒在身下,阿譯無措地跑向一個地方,在險些撞牆的時候終於學樣臥倒,呼嘯聲飛越我們頭頂時快要刺穿了耳膜,而後巷頭炸得天崩地裂,幸好那裡並無人煙。
我一下明白了,「日本人!打過江啦!」
阿譯現在沒有怒氣了,灰頭土臉地爬起來,蔫頭搭腦地,「怎麼辦?」
「回團裡!在這裡就是散兵游勇!」
何止散兵游勇,我們根本也武器也沒有,阿譯立刻也覺得這種決策是何等英明。
他已經開始拔足狂奔,我盯著他地屁股拔步,幾乎被絆了一跤——雷寶兒抓著我地褲腿,說:「我要回去!」
我茫然地想起小醉還在旁邊,就說:「你跟阿姨待著!」
「我不認得她!」
「你就當她是你媽!」
我愣了一下。我看著小醉茫然地跪在那裡,我這話讓她清醒了些又茫然了些,於是她茫茫然把雷寶兒抱在懷裡。
我把雷寶兒搶出來,往旁邊一坐——這麼皮實的小子先一邊待著吧。我扶著小醉。覺得她輕飄得不行,而小醉讓我覺得弱得不行。
「你不要死。」她說。
我瞪了她一會兒,狠狠親了她一口,然後我開始狂奔,我知道我奔地時候會瘸得越發難看,所以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又把雷寶兒拉回來,在懷裡抱著。
「王八蛋才是他爸爸呢!他不是我兒子!」我大叫。
我不知道在越來越密集的炮彈中她是否聽到,只知道我拐過巷彎時她還抱著雷寶兒跪在那裡。我只慶幸當日軍找準了試射點後,就不再往她所在的地方開炮。
我在近處地煙塵和遠處的爆炸中奔跑,阿譯的屁股有點兒遙遠,幸好他跑得很跌撞,並且常做不必要的掩蔽動作。以至我這瘸子都追得越來越近。
一隻蝸牛——我是說學生追在我身邊,跟我說:「老總,給支槍吧!一塊兒抗擊倭寇!」
我哇哇地吼回去:「媽巴羔子老子自己還現找槍呢!」
他很失望地站住,我沒管他。煙塵把他遮沒了。
這個晴天已經不再像晴天了,但是我終於追上了阿譯。
阿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回團裡……再怎麼辦?」
我理直氣壯地答:「問死啦死啦!」
這答案很無賴,但很有效。是啊,管他對錯呢,有個人會幫我們拿出主意。」
然後我就被一家院門外倒著的一輛腳踏車絆到了,摔得如此慘重,以至阿譯要回身扶我。
我踢了一腳那腳踏車大聲地罵:「簡直是日本鬼子的地雷!這破車——」
我沒往下罵的原因是因為這破車實在破得非常熟悉,它沒有車座。然後我們看著狗肉像——發狗炮彈一樣從煙塵中飆了過去。
「團座他——」阿譯說。
話音未落。
一個爬牆又踩中了浮磚的傢伙撲通一聲從我們前邊地牆頭摔了下來,聲都沒吭半個,推起我們身前的腳踏車就開始助跑,那傢伙上裝扣子沒扣,褲子倒是扣啦,但皮帶迎風招展地掛在襠頭。
我叫道:「……死啦死啦……」
那傢伙飛身上車,然後在一聲慘叫中又摔在地上——你盡可以找一截光桿用他那種姿勢飛身上去試試。
死啦死啦便爬起來衝我們大叫:「我鋼盔呢?!鋼盔呢?!」
看他那架勢,倒好像我們是跟他一塊來的。並且他在進這不知道做什麼的院子之前把鋼盔交給了我們保管似的。院門子開了。
一個女人——她不去做土娼太浪費了,煙視媚行的。而且是在這種時候,一手拿著鋼盔,一手拿著死啦死啦的外帶,她拿外帶的頭敲了一下鋼盔。
死啦死啦便衝過去拿了,百忙之中還要擠一個男女之間地媚笑,「走啦走啦!」
那女人叮囑:「過來玩哦。」
死啦死啦眼觀六路地媚笑著點了點頭,把車座——就是他的鋼盔,扣在光桿上,外帶都沒空系,搭在肩上,這回成功地上車了——我和阿譯暈乎乎地追在旁邊,馬前張保,馬後王橫。
我邊追邊問:「那個?誰呀?」
死啦死啦說:「巾幗不讓鬚眉吧。炮打成這樣還知道賣弄風騷,要招了她扛槍怕是比你們都好使。」
阿譯追問:「誰呀?」
死啦死啦說:「戰防炮。」
「誰呀?!」我有點兒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