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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二章 文 / 蘭曉龍

    第五十二章

    我就喜歡跟這兒待著!咋的呀!這就都癟犢子玩意兒啦,咋的呀!癟犢子玩意兒都我弟兄,我們一塊兒生來死去時還沒你呢!不服咋的呀?走啊走啊!攔你我是你生的……

    又一次震動中不辣和蛇屁股鑽了進來,兩人臉上末日般的一種亢奮。

    「打起來啦打起來啦!這個好看,他兩個還不光會在床上打呢!」

    「東北老爺們發威啦,發雌威,哈哈。」

    我衝他們噓著,以免干擾下邊的進行時,迷龍正讓我們面面相覷。

    迷龍換了口氣,「……噯,我沒攔你啊。我話沒說完啊。

    我說天亮了你走啊,兒撒半句,攔你我是你生的呀!我說你不是我老婆啊,可雷寶兒是我兒子啊,要走你走啊,我兒子留下啊,兒撒半句,要攔你我是你生的啊!」

    這真是荒唐得讓我們笑都笑不出來啦,在又一次的震動中喪門星牽著雷寶兒進來。

    喪門星說話的口氣跟郝獸醫一模一樣,「噯呀這不好。小孩子小孩子。」

    小孩子一點兒不在乎,找個軟和地方倒頭就睡,他已經很熟練了——倒是我們在看著小孩子發愣。

    不辣疑惑地說:「我說,他媽挨揍,他怎麼一點兒不在乎啊?」

    我說:「吃了痛的喊得最響,所以,挨揍的不一定是迷龍他老婆吧?」

    於是我們嘿嘿哈哈地傻笑。阿譯整個晚上像平時一樣有欠投入,木木楞楞不知道想著什麼。

    那晚上我們又沒睡好,因為那兩口子吵了一夜,但是我們很高興,因為有人比我們更不高興。

    一個妻子不願意丈夫與整群不事創造,也沒有破壞能力的廢物為伍而已,她想走。於是我們一直嘲笑著她的長頭髮與短見識。

    天快亮了,我們東倒西歪地在屋裡,蹺著腿,哼著曲,伴和著我們看不見的迷龍-迷龍的叫嚎現在已經改成了帶著幽怨的哭腔哭調,「……我沒打你啊。

    你說,你看看我。

    你說我那叫打嗎?」

    我們哄堂大笑著,因為不辣正跪在地上。給迷龍的聲音配著姿態。

    「好吧,是撣了幾手指頭。你沒見人都要死啦,那是我副射手。」迷龍說。

    我說:「他知道他副射手地名字嗎?。」

    「我憋得慌啊。姑奶奶,都想走。可去哪兒?單你我也好說了,可咱還帶著孩兒。」聽起來迷龍簡直是哀求了。

    蛇屁股提迷龍找到一個辦法,「要飯咯。」

    不辣說:「這兵荒饑荒的,誰嘴裡能有多餘飯?豆餅可就是要飯要回來的,看那樣。」

    蛇屁股說:「迷龍會搶咯。」

    「帶著婆娘和伢崽?」不辣問。

    我干滯地笑了笑。

    禪達是怠惰的蜘蛛網。收容站是結網的蜘蛛精。虞師不擔心逃兵,因為全師都是飄泊的外鄉人。逃跑是餓死,除了這沒人會給一干一稀的每天兩頓。

    掙扎是徒勞,我們最後學會的是把蛛網當溫床,甚至擅長了從中找些古怪地樂趣。

    我的表情忽然僵硬了。其他幾個傢伙臉上也是同樣古怪的表情,因為我們很清楚地聽見迷龍的聲音。

    「成。那就走。你覺得你男人在這裡不像個男人,那就走。三個外鄉人,三個扎一捆。三個成一家,三個死一堆。你要的,好,你要的,你逼的。」

    我們沉默,我想其他能聽得見迷龍他屋裡的人也一樣在沉默,迷龍也在沉默,這裡地晚上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安靜過。

    然後我們聽見迷龍說:「那就走。」

    他大概是用狠狠的一拳或者一腳結束了這場爭執。我們又感覺到一下震動,然後是那邊在拿盆拿桶,重重地開門關門。迷龍出去洗他的澡。

    我們呆愣著,那麼現在不光是死一個了,還要走三個,也許是再死三個。

    迷龍在他慣常用的那個角落,用打來的涼水沖洗著自己。迷龍他老婆給他拿來他忘拿地布巾,迷龍沉默地接了。他老婆沉默地走開。

    我看了一會。輕聲地走過去。

    我說:「噯,迷龍。」

    迷龍回道:「噯。弟兄。」

    我因這個實在少見的稱呼而愣了一下,迷龍轉過身來。

    如果不是心裡抑鬱著什麼,我很可能就著迷龍轉過來的臉笑出來,那老兄臉上清晰的幾道撓痕,我撣了眼迷龍正進屋地老婆,同樣的災情慘重,迷龍的撣了幾指頭足可以叫一個女人臉上有了青腫。

    迷龍因此有些赧然,「娘兒們失了管教,著實讓弟兄們笑話。」

    「得了。有你們在,弟兄們每晚上才有點兒事做。」

    這個迷龍倒絕不會赧然,「嘿嘿。那就好。」

    我默然了一會兒,即使就迷龍的粗神經,也知道我們要扯的絕不是這個。

    「當真的,迷龍?」我問。

    「真的。我沖頭一晚上了,冷水一激還真的覺得就是真地。

    你說我整啥玩意兒來了,照著群苦大力欺軟欺硬,被喝豬似的跟人混兩頓一干一稀?命都不要過,還圖這三三兩兩散碎賞銀。

    那就還不如怕老婆,被老婆撓個滿臉花是不是?嘿嘿。」

    我瞧著,無論怎麼看那個三十八歲的笑容都比我這個二十四歲的要來得年青,於是我毫無愉悅地強笑,「把丟人事拿出來說就不丟人啦?你那叫怕老婆?怕老婆的把老婆打作豬頭胖臉?」

    迷龍嘿嘿一笑,「就是撣了幾指頭。」

    我說:「哪個。」

    迷龍便伸出一個巴掌比了一下,順便在自己臉上扇了一記,表示一種並無自責的自責,然後他開始擦乾自己。

    自從有了老婆,迷龍成了我們中間最乾淨的人,他每天把自己把自己洗得像個色迷迷的香寶寶——現在這種乾淨有了別地意思。

    迷龍邊擦邊說:「豆餅要死啦。他旁邊有個獸醫了,我要再擠過去就是裝。我不愛裝。以前沒對得起他,也就不要到了這時候裝犢子。

    以後我再碰見這種人,要對他好,這不能假惺惺叫還債,不是他可憐我就欠他,對不對?是我做人做得學了個乖。你說對不對?讀書人,說說你地見識。」

    「我沒這個見識。書裡讀不到地……你也沒覺得我有見識,這話是說給我們聽地。」

    迷龍幾乎是溫和地笑了笑,「我是瞧你們不說,不說,可照著要把自己憋死了整。人是比畜牲聰明點兒,可不是聰明在能把自己逼死。對不對,傻得跟土豆燉一鍋。」

    我點頭稱是。

    迷龍忽然罵道:「你他娘的給我看一副哭臉幹什麼?」

    我否認,「沒有啊。」

    確實是。我瞪著他,我確實很想哭,但我有一副笑臉。

    「恭喜你。」我說。

    「恭啥喜呀。我把老婆撿回來了都沒見你恭喜。」

    「恭喜你真有興頭去把件事情做好。還有,我覺著是嫂子從我們中間把你撿走啦。」

    「你他娘的給我一副酸白菜腔幹什麼?」迷龍說。

    我乾澀地笑了笑,迷龍便也不再看我了。

    他也知道再看下去,我怕是真就會哭出來——我們都不喜歡那樣——迷龍低了頭穿著衣服,順便撣了我身後一眼,「你弟弟出來啦。

    今天又不曉得要搞什麼。」

    我回頭瞧了眼。阿譯和著幾個人正出來,他們手上的東西,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是唐基派給我們,而我們又從未正眼看過的籃球籃網。

    「誰是我弟弟?」我問迷龍。

    他說:「興許是你哥哥,反正是孿生的。你不覺得你們倆真是很像嗎?想出一句損話就趕快告訴他,我沒見過這麼要好地哥兒倆。」

    我已經知道他說的是誰了,即使他不用眼睛乜斜著阿譯。我罵他:「你媽拉個巴子。」

    然後我走向初晨的人們,告別完畢,我走向我必須繼續混跡其中的人們。

    阿譯在做一件你明白個中深意就會覺得可笑的事情,如果你想到他為此推究了一晚,這就更加可笑——他和喪門星、克虜伯這樣不怎麼愛用腦子的,或者不辣蛇屁股這樣就愛瞎起哄的,正試圖在院子裡搭出一個籃球場,這不是件易事。

    而且他並沒有籃球架。只好把籃筐就地上牆,我們的院子又並沒按他所想長出一個籃球場地形狀。甚至連兩個籃筐都不是一般高的。

    很多人在起哄,儘管很多人在幫他,但每個人都是一臉起哄的表情。他也不是不知道,他裝不知道。

    我冷眼相看著,不想涉入這樣一件傻b事,迷龍正回他的屋,一個被撓得滿臉花的男人正愛憐地觸摸著被他打得鼻青臉腫地老婆,那真讓我羨慕,但我同樣無法涉入。

    迷龍去意已決。一頭驢子站起來了,用他剛生出來的手撣開鼻子前面的胡蘿蔔,他已經弄懂不做驢子的方法就是不要胡蘿蔔。

    剩下地驢子滿心悲涼,我是以為生命就是驢子追隨著胡蘿蔔,我也是恨透了胡蘿蔔的驢子。

    阿譯們用白粉在畫他們的籃球場,沒有任何打線工具,這院也根本不是一個籃球場的尺寸,於是他們只能在湊合中成就自己。

    有鑒於我們中間知道籃球場長相的人可能只那麼三兩個,阿譯終於不情願地向我發問——之前他盡量把我的旁觀當作不存在的——現在他小心翼翼到帶點兒期待,「三分線在哪,煩啦?」

    我看著他那幾乎是三角的,並且在兩分線位置地三分線,「什麼三分線?」

    阿譯支吾其詞,「你明知道的。」

    「我知道,可我不相信啊。這啥?你要帶大男人踢毽嗎?」

    阿譯的臉又開始有點發白。「籃球場啊……我說,你不要裝傻。」

    「為什麼偏偏是籃球場啊?」我問。

    阿譯:「因為我們有籃球啊……你真的不要裝傻。」

    我裝作很誠懇地問他:「你的績學勳章是打球贏地嗎?……你不要繃臉,我是說你是個熱愛運動的人嗎?我真的想知道。」

    阿譯憋一會兒,憋出極嚴肅地八個字:「健身保國,陶治情操。」他咬著牙等了一會兒,說:「你可以笑了。」

    但是我沒笑,我很認真地敬了個禮,敬禮在我們中間如此罕見。以致阿譯搞不清是不是該回禮。

    我說:「向唐副師座地訓導致敬。冒牌兒貨讓人渣從緬甸活回禪達,正經的少校就要教文盲打籃球,以國家民族地名義。哈哈,我知道你要向他學習。」

    我立刻看見阿譯憤怒得發了暈,說真的,怒成這樣還沒向我撲來,放在別人身上是件讓人疑惑地事情,阿譯只是著了魔一樣在那念叨。他氣噎在那裡。

    「我沒招你啊?沒招你,沒招你啊沒招你。招你啦嗎?沒招啊。我沒來不招你,從來不招你,我一點兒不招你,我……」

    我捂著耳朵。「得得得得。怕了你。在你腳下。」

    阿譯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腳下,然後又看著我。不辣那幫畫籃球場早已煩了,現在用一種比幹活更快樂的神情期待著我們。

    我解釋道:「三分線啊。還有,你找根繩子繃點兒白灰不就直了嗎?這畫得像個蜘蛛網。招你的規矩進了場要繞不出來。」

    阿譯瞪著我,儘管我已經明顯表示出和解的意思。我蹲下來,歎了口氣,說「其實你不在乎三分線,就是想我誇你一句。挺好的。我認真的說。

    帶著大家欣欣向上,是林少校該做的事兒——只要你帶得動,只是我沒法不覺得荒唐。」

    我乜斜著阿譯,那位地拳頭正越捏越緊。我顧自用手指在地上畫著一個小型的籃球場,我有一種挨揍的莫名**。

    喪門星說和,「退一步。退一步。」

    不辣起哄,「打打打。他倆從來就只吐口水。」

    我看著阿譯,「要耍猴子給猴子看嗎?」

    阿譯的臉白了再白,他終於以一種遲緩猶豫的步態走開去修整他地畫線,那樣的遲緩和猶豫跡近痛苦。

    於是我向不辣們做了個怪臉,「猴子。沒戲看啦。」

    不辣全無愧色。像猴子一樣撓了撓自己,他們繼續去幫阿譯的忙。或者我誠實點兒說,幫倒忙和看笑話。

    郝獸醫遠離了外邊的喧囂,老頭子倦得要死,但是坐在豆餅身邊,擦著,洗著,換塊熱點兒地毛巾,喂點兒米湯——我們唯一的營養品,做著他徒勞無用的聊盡人事。

    阿譯終於向他籠絡的拉雜球隊授球,那只能說是一個笑話的開始。

    阿譯自己都懂不太清籃球規則,更不是個擅長合作型運動的人,我們能看到的只是一群人在一個過小的場地裡推擠衝撞,阿譯跟在某個挾著球狂奔地人後邊大叫「放下!犯規!」

    喪門星很快明智地從一堆人下邊爬了出來,坐在遠離危險的地方喘氣,即使這樣他的胳臂上已經被咬了一口——這場球無論從哪個方面說都更像角力。

    蛇屁股現在掙出了那一堆胳臂和腿亂揮的人堆,在死黨不辣的掩護下可勁兒一跳,球砸在擱籃筐的的牆面上足飛往另一向,進自然是沒進,不辣「快扔快扔快扔」的鬼叫也戛然而止了,蛇屁股落下時手肘結結實實撞在他鼻樑上。

    於是我們看著不辣鼻血狂噴,立刻和蛇屁股扭成一團——這倒沒什麼好擔心地,至少我沒見過人流鼻血流死——迷龍站得很遠,呵呵地樂,你很少能看見丫笑得那麼憨厚。

    迷龍將要生離,豆餅將要死別。阿譯帶著他地糊塗大軍追逐一個皮質的球體,倒好像老天會因此給生命賞賜一個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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