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一章 文 / 蘭曉龍
第五十一章
已經入夜了。
我將我的手在狗肉的頭上懸停了半分鐘之久,終於落下。狗肉仍然躺著,對我落下的手也只是表示一聲不滿的嗚咽,它仍然看著我,用人的眼光來看它悲傷而沉默。
我也悲傷,一種因無能為力和無所事事的悲傷。我終於有膽揉著它了,邊揉邊說:「狗肉,好狗狗,好狗肉。」
它不反抗,這種不反抗就對跳蚤的不屑應對。我揉它,抱它。
「狗肉,好狗肉,你主子死啦。以後跟我混吧。咱哥兒倆聯手,天下無敵。鬥嘴皮子我上,打架,比如說打迷龍吧,你上。咱們就文武雙全啦。」
狗肉看了看那邊在火堆邊鬧騰的人們,不贊成不反對,只是掙了掙。
今天埋鍋造飯之後,我們並沒撤我們的火堆,絕不是為了幕天席地的快樂聚會——因為一幫子人瞪著,迷龍和喪門星正在劍拔弩張。
審過死啦死啦一遭後,他又再無音信。除了阿譯的號啕,我們什麼也沒能做,我們告訴自己,什麼也做不了,但我們的情緒仍然陷入低谷。
吃飯、睡覺、鬥嘴、打架,不辣和蛇屁股合而復分分而復合的好幾趟,迷龍現在把矛頭對準了喪門星,那天的架只是個引子,他知道如果沒削翻這個據說能打敗他的人,他便永遠不能做他慣做的老大。
迷龍拉著個熟悉不過打群架的膀子,師承也許是羆熊,也許是猩猩,喪門星拉的架子大開大闔,如臨淵岳,也許叫童子拜佛。
也許叫開門揖盜,反正他那師承放屁都要有個名稱響亮的馬步。
「各位弟兄明辯,逼人太甚,今日只好見個真章。——請了!」喪門星說。
迷龍呸了一口,「什麼玩意兒!」
喪門星大概是沒見過拳頭未出唾沫先來的主兒,忙不迭地後跳一步讓了唾沫,又往前跳一步拉個很宗師的架子,「請了!」
迷龍以為人必然打過來。後跳了跳想躲,又因為那原來還是個架子往前跳了一步,「什麼玩意兒!」
「請了!」
不辣搖著頭,和著迷龍地唾沫異口同聲說:「什麼玩意兒!」
郝老頭搖著頭,歎著氣:「打死算了打死算了。沒藥給你們用。」
「請了!」喪門星似乎一定要請迷龍先動手。
迷龍不耐煩了,「有完沒完?他媽的什麼玩意兒!」
他這回是真打算撲了,卻發現要撲必先撲到橫插進他們中間的雷寶兒身上。迷龍老婆把雷寶兒推到兩隻鬥雞之間,和迷龍附耳。
「老娘們洗衣服帶孩子。沒事幹躺床上等男人完事去!什麼玩意兒!」你也不知道最後一句話是在對誰。
「請了!」喪門星又在請。
迷龍老婆再沒說什麼,牽上雷寶兒便回屋了。身後兩隻鬥雞辟里啪啦便打在一起,和喪門星打架的迷龍頗有些仗著扛揍自討苦吃的意思,我們基本上沒見著他掄著喪門星一拳。
喪門星便又拉了個氣宇軒昂的架子,他覺得已經贏了。「承讓。大家退一步,退一步海闊天空。」
退個屁,迷龍這回又往上衝,卻不是揍人。挨了三拳兩腳暈頭轉向地退開後,他扯斷了喪門星的褲帶,往下這架沒任何懸念可言了,迷龍追著一個雙手提褲子的人滿院子揍。
我打著呵欠,跟著狗肉打算回屋去睡。不辣和蛇屁股不知道為了什麼又在推推擻擻。克虜伯坐著在睡他今天地不知道第幾覺。
阿譯在暗處看著他的花樹發呆,我不知道那株什麼內容也沒有的花樹有什麼好看的。
我們並無長進,並且知道我軍再也不會西進,我們還知道。如果再有一次『自殺』性的西征,這裡的二十二頭困獸都會『自殺』性地報名。
我在進屋前最後回了一次頭,看了眼這個不會帶給我任何希望的人群。打架已經演變成迷龍最習慣的架式,那兩位成了滾在地上地兩個人形,其他人都是夜色下漠不關心的剪影。
門前兩個評頭論足的剪影是我們的哨兵滿漢和泥蛋,但在他們背後,有一個不似人形的剪影正貼近他們。
我地心情便一下收緊了,「滿漢!泥蛋!」
「幹啥?」
我揉了揉眼睛。因為那個怪異的影子已經消失了。院裡點著火,大門倒是最黑的地方。我什麼也沒看見,但一個死過很多次的人並不會以幻覺作罷。
「你們背後有人-好像要摸你們地哨!」我說。
泥蛋才不信我,「你嚇鬼勒!」
滿漢比較聽話一點兒,我看見他在漆黑中往門外跑了幾米去做一無所獲的搜索。我的朋友們仍忙著打架或觀看打架,或其他任何他們有興趣的事情,我走向大門。
泥蛋還在數落著滿漢:「你不要信他。這個人信不得。誰都說他死了要下拔舌獄。」
我沒理他們,也沒像泥蛋那樣跑出老遠。我幾乎就在他們剛才站的位置,在黑暗中踩到一具人體。
我現在知道我剛才只是神經過於緊張,便蹲下身檢查著這具軀體,滿漢和泥蛋也都湊了過來。
兩個人嘟囔著:
「臭的。」
「餓死的。哪天禪達不要清出城幾板車。」
「怎麼辦?」
「扔遠點兒啦。他有雙腿子走到這,我們還有六隻手呢。」
我咒這倆人,「我就該啥也不說,嚇得你媽明天來給你叫魂。」
說歸說,我還是幫著他們把那具臭且襤褸的軀體抬出他們地管轄範圍,扔在站外的路邊。我們以為的死人被震動了一下,說了句什麼。
我在衣服上使勁擦著自己的手,跟著往回走。
滿漢說:「還沒死呢。」
泥蛋邊往回走邊說:「救了你就得養著。一直養著。你一天兩頓,一干一稀,養得起嗎?」
滿漢歎口氣,便不再說話了。我在那悶著頭,想著這件倒回幾年我絕做不出的事情。
我問:「他說什麼?」
滿漢說:「說餓了。要吃。吃什麼來著?」
「你雲南人不懂,是北方人喂牲口地東西。豆餅。大豆渣和的餅子。」泥蛋說,他有點兒不理解,「吃什麼不好。要吃那個。」
他還在奇怪的時候我沖了回去,我已經不用把那具臭哄哄瘦骨如柴地軀體搬起來研究了,因為路倒屍豆餅清晰地又跟我說了一遍:「我是豆餅。」
我掉頭衝向收容站,用勢之猛以至在黑地裡撲地一跤,我跳起來衝著火光邊地人們嚷嚷:「豆餅回來啦!」
我猛烈地搖晃著莫名其妙的郝獸醫:「豆餅回來啦!」
我一腳把迷龍從喪門星身上踢了下來——在這一對比誰更扛揍地貨裡迷龍顯然佔盡上風——「豆餅回來啦!」
我跑向豆餅仍呆著的地方,人們一頭霧水地跟著,迷龍是最雲裡霧裡地一個,他後邊的喪門星抹著口鼻的血。暈頭轉向地跟著,幾乎沒想起要報復。
「要假了我整死你!」迷龍衝我嚷嚷。
我沒理他,我只是像其他人一樣茫茫的,沖沖的扎向藏著豆餅的黑暗。
豆餅不值得激動,我們大多數人都忘了他長什麼樣。就像這張喂牲口的豆餅和那張不會有什麼區別。
如果他曾在我治下,恐怕早被煽乎做了第一批炮灰,他現在還沒死,得感謝他的長官實在太過外行。
但是我們仍然激動。我們渴望改變。儘管一張豆餅絕不可能帶來任何改變。
豆餅正享受著恐怕是他一生中地最大禮遇——可是他暈著——我們七手八腳把他抬了進來,在他身子下腦袋下塞上盡可能多的稻草,我們簇擁的程度幾乎把自己卡在門框裡,於是不辣被擠得發出尖聲的大罵。
郝獸醫開始他的救治,老頭子很快就開始擦汗——這真是個讓我們很想踹他地動作。
蛇屁股叫:「別擦汗啊。你擦汗就有人要死。」
郝獸醫還真就不敢擦了,「咋辦?一身爛糊啦不說,餓太久啦。」
克虜伯立刻挪著胖大的身軀往外擠,「拿吃的。」
「你自己吃去!個會打呼的飯桶!餓太久就是餓太久啦!渴死地人灌口水就活了嗎?發海帶嗎?他氣都續不上來啦!」郝獸醫罵道。
克虜伯嚇得忙鑽了出去。我們看著那個沖沖大怒的老頭兒,並不奇怪,他這樣做是早晚的事,老頭歎了口氣,一邊在壓氣一邊在發火——更多是發自己的火,「算了算了。
你們要做什麼只管做去。迷龍和喪門星接著打,嗯,就活這麼幾個還得稱個霸王。不辣跟蛇屁股接著皮裡陽秋。阿譯你左右有你的花。煩啦我搞不懂你要做啥。哈。
興許你自己真懂你要做啥。」
我們悶著,喪門星堵著淌血的鼻子。「……你這麼說幹啥呀?」
「我這麼說等死。」老頭兒。
不辣發出「喂,噯噯?」的聲音。
老頭兒說:「等著豆餅死。
除非有個像樣的醫院……不說這種老屁話啦,聽說師裡有個像醫院地東西,可是豆餅這種人去的?郝老頭兒就是閻羅王派來遞名貼的嘛,你們不想死的見我躲遠點兒。」
他這麼說也是早晚的事,我們只是不知如何應對,我們悶著。
而豆餅在嘟囔:「我是豆餅。」
於是迷龍往前擠了擠,去觸碰那堆更像爛布條的軀體,「我是迷龍。」
「我是豆餅。」
那根本是意識的嘟囔,豆餅也不知道他回到了自己的人群,迷龍不愛受這個,站起來扒拉著我們想出去。
不辣說:「迷龍,今晚上跟你老婆辦事……小聲點兒好嗎?」
迷龍不回頭。從牙縫裡崩出地如其說是話不如說是氣音,「關你屁事。」
蛇屁股看了一眼豆餅,「他死都會以為是死在妓院裡了。」
「現在活人都搞不清活在什麼地方。」我說。
迷龍沉默了半晌便出去。我們悶著,坐著站著,郝獸醫一直跪在豆餅旁邊,他問:「明天誰去幫我刨坑?」
不辣挺身而出,「我吧。要麻沒死時挺照顧他地。」
「我也去。」蛇屁股跟著說。
於是那兩南方佬兒又互看了一眼,就他們剛在外邊的推擻來看。又和好了。
郝獸醫問大家:「他叫啥名?有個名字,以後人來了好找。」
蛇屁股說:「誰會找?他河南人,家早被佔啦。」
郝獸醫問他:「你廣東人,也被佔啦——你願意沒名沒姓地來填雲南地土?!」
喪門星說:「叫豆餅。」
郝獸醫提高了嗓門,「我說名字!」
蛇屁股說:「那沒說過。」
「說過的。」我說,郝獸醫便看著我,我又說:「只是誰也沒記住。」
郝獸醫打發大家出去,「行啦行啦。都出去吧。都跟我一樣,你們在這站到天亮也只是個送終的,認得這張臉而已,連這個人都不認得。」
老頭子就往起裡爬,滯了血的老腿叫他很不靈便。
我們打算幫他架起來,但老頭忽然開始猛烈地掙打著,「走啊!出去啊!我就是挪挪腿!就是送終我也是要坐在這兒的!我是個醫生!」
於是我們留下了他出去。阿譯雖然一直沒吭聲,卻是最後出去的一個。
禪達的夜色像是為禪達的院子而生地。雖破爛,卻很美。我們出了門也沒搭訕的心,只不辣和蛇屁股那對難兄難弟在嘀咕。
不辣說:「我寶慶人,我叫鄧剛。屁股你要幫我記好了。」
「我梅州的,馬大志。」蛇屁股說。
喪門星很想插入那個小小的互助團伙卻插不進去,「我叫董刀,我弟弟叫董劍。」
不辣就沒理他,「我的名字認得我。我就不認得他。煩啦,你幫我寫下來。」
「寫哪兒?」我問他。
「寫……」不辣在自己身上打量。
我說:「寫衣服上?燒沒啦。刻槍上?您老有槍?刺屁股上?額頭上?胳臂上?炮彈炸不爛?揣口袋裡?埋你的人有心思翻?你身上哪塊是由你自己作主的?——我要睡啦。
狗肉,睡嗎?」
狗肉於是在我頭先走著,我跟著狗肉,扔下他們在黑夜裡茫然。
今天晚上這屋很安靜,老郝在那屋守夜,不辣他們也沒進這邊,只有一個克虜伯在打著呼。狗肉趴在我身邊。我們倆都了無睡意地瞧著這屋的光與暗。
雖然不知道豆餅地名字。可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他怎麼到了這裡。在離禪達很遠的某處下游大難不死地上了岸,帶著一身爛傷。
被洞穿過的肚子,像流浪狗一樣亂晃,找到這裡,僅僅因為這是除他家鄉外他唯一認識的地方。
仗打完啦,我們對自己說,湊合活吧。可我知道我們每一個人都在等他死。
屋子忽然猛然震動了一下,震動之劇烈讓克虜伯都睜開了眼,慌亂地看了我一眼。
我安慰他,「沒事。迷龍啦,又開夜工啦。」
於是克虜伯立刻便又睡著,呼聲來得比炮彈還快。屋子又震了一下,那不是拿拳頭擂的就是拿身體撞地,迷龍看來是要把他的抑鬱全發洩在房事之上。
狗肉梗起了脖子,支楞起它的兩隻耳朵。我在這樣的左右交攻中苦笑,又要是一個失眠地晚上,「睡吧狗肉,睡得著就睡吧。睡吧,狗肉。睡吧,小醉。」
但是迷龍的一聲嚎叫震得我僅有的幾分睡意也沒了,「你就是我跟路邊撿來的一個臭娘們兒!——別他媽那麼瞅我!我還動手啊!老爺們打老婆不揀日子!」
又一次震動,這回我依稀聽到了拳頭著肉的聲音。迷龍老婆不是個哭天搶地大吵大鬧的主,所以我們能聽到的都是迷龍單向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