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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五葷伐性 第四百零一章 青萍 文 / 衣山盡

    第四百零一章青萍

    張璁這次突然闖到西苑伏闋上書,讓朝臣非常意外。

    不過,這也在情理之中,大明朝的這麼多人。而人心總是微妙的,不可能沒有不同的聲音發出。只不過,張璁在朝臣異口同聲反對封嘉靖的父親為皇帝的時候站出來,其意義對置身於這一政治事件中的人也各不相同。

    在皇帝看來,這是一個值得好好把握的契機,如果操作得當,未必不能給自己父親一個名號,也可以通過這一事件樹立皇帝的權威。

    對於張璁,這是一次飛黃騰達的良機。而黃錦也有意借此鞏固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榮寵,借勢同孫淡和畢雲、陳皇后他們都。

    至於孫淡,心中早樂開了花。沒有人比熟知歷史的他更知道以楊廷和為首的文官集團的厲害,黃錦要想借勢,不被天下讀書人的口水淹沒才怪。將來百年之後,這傢伙未必不會上佞臣傳。一切都在自己的計算之中,一切都朝著孫淡所計劃的那樣向前推進。

    這件事表面上看是張璁的個人行為,也僅僅局限在皇考問題這個方面,但實質是皇權和相權之爭。

    只不過,張璁的出現讓一切都徹底擺在了桌面上。

    這也算是嘉靖皇帝同朝臣的第二次交手。

    第一次是在正德十六年上半年,也就是嘉靖剛繼位的時候。按照內閣首輔楊廷和、禮部尚書毛澄的意見,朱厚熜「宜稱孝宗為皇考,至於他的生父和生母,皇帝則一律改稱侄皇帝。

    而將益王第二子朱厚炫,繼興王太后,襲封為興王。這番繞來繞去的稱呼,既拗口又費解,其實說白了,就是要將朱厚熜過繼給孝宗而正式成為武宗的弟弟以承繼皇位,因為朱厚熜是根獨苗,所以又將益王之子朱厚炫過繼給嘉靖的父親朱祐杬,繼承王位。

    對於像孫淡這種現代人來說,可能認為這些大臣費盡心機搞的這番移花接木之舉,完全是脫褲子放屁。其實不然,中國封建文化的一個核心內容就是名正言順,在皇位繼承這個重大問題上則更是如此,這是維護封建王朝統治秩序所必須的。如果承繼大統者不能做到名正言順,就有可能被認為有篡位之嫌。

    封建倫理這一套對古人而言,那可是比性命還重要的大事,千萬亂不得。

    當時,嘉靖一看到楊廷和於毛澄的奏折之後,心中固然惱怒。可他也是個心機深沉之人,知道自己剛做皇帝,根基不穩,皇權不璋,也不和大臣們直接衝突,只是做出思考狀,沉吟良久,道:事體重大,再討論討論吧。

    然而,在復議過程中,毛澄等依舊堅持前議,並且高喊「為人後者為之子,自天子至於庶人一也」。對此,嘉靖的批復仍然是「再去討論」。

    其實,嘉靖「再去討論」的意思很明確,是要聽他所想聽的另一種聲音。

    如今,張璁終於出現了,也說出了皇帝想聽的聲音。在這份奏折中,針對「為人後者為人子」的說法,張璁反駁道:如果興獻王健在並且即位的話,難道興獻王也要做孝宗的兒子麼?朱厚璁所繼承的大統,實際上是太祖之統,是來自祖父憲宗的。張璁進一步議論道:現在要迎養聖母來京,稱皇叔母的話,就要講君臣之禮了,難道聖母要做皇帝的臣子?且長子不得為人後!

    這一席話可說是說到嘉靖的心窩子裡去了。

    等這一天,他已經等得太久了。所以,一旦聽到張璁的奏折,皇帝也忍不住流下熱淚,喊出了「我父子今日今日總算可以團聚了」的話來。

    「好文章,好文章,果然是江南名士,張璁你寫得不錯。」嘉靖一張臉因為興奮漲得通紅,脖子上的半點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他心情極佳,道:「孫淡你念得不錯,過目不往,鏗鏘有力。」

    孫淡笑了笑,也不說話。

    倒是那張璁聽到這話,卻激動得掉下淚來。

    皇帝高興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喃喃道:「有了這篇文章,總算可以給楊廷和他們一點顏色看看,看他們還有何話要說?孫淡,黃錦,你們議一議,看這事接下來該怎麼辦?」

    孫淡隨口道:「臣沒有什麼主意,一切但憑陛下一言而定。」他只當自己是一個看客,哪裡還有插上一腳的心思。

    黃錦則是一個草包,他如今但凡遇到大小事務,都一概交給陳洪辦理,自己也懶得動腦筋。此刻陳洪不在自己身邊,被皇帝這麼一問,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訥訥兩聲,無奈地回答:「臣是個直性子的人,忠字當頭,自然是陛下說什麼,臣就去做什麼吶!」

    見兩個最親密的大臣都沒主意,嘉靖心中不快。不過,強烈的興奮讓他心中的不快很快被沖淡了。既然孫淡和黃錦都沒有主意,且問問張璁。

    皇帝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張璁:「張璁你說說。」

    皇帝這一問,正中了張璁的下懷。他這次干冒奇險來闖宮,可說是豁出去了。自然是希望將這件事鬧得越大越好,不怕鬧,不怕亂,就怕默默無聞地死去。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張璁內心中雖然萬分激動,可表面上看起來卻十分平靜。他摸了摸鬍鬚,道:「其實,陛下父子不能相認一事已激起了群臣和天下百姓的不滿,只不過楊首輔權勢極大,大家都是敢怒而不敢言。萬事開頭難,只要有人發出不同的聲音,自然有正義之事群起響應。依臣看來,陛下可將臣這篇奏折以邸報形式發下去,讓百官評敘,讓天下人看看誰是誰非。真理不辯不明,這事辯一辯不就清楚了。臣相信,群臣之中,有廉恥明事理的正義之士還是佔絕大多數的,還請陛下放心。」

    說句實在話,張璁對自己這番話還不相信的。在他內心之中,還是認同楊廷和他們所說的,皇帝應該認孝宗皇帝為父,而只能在自己的父母面前自稱侄皇帝。如此,皇統問題才算名正言順。

    私底下,張璁未必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羞愧。

    可是,為了個人的功名利祿,為了權力,我管他什麼公理道義。我張璁就是要手握重權,就是要給那些侮辱過我,損害過我的人一點厲害看看。

    張璁這話也算是給皇帝打氣,可皇帝聽到耳朵裡,卻是心花怒放。張璁口才了得,這一番話有正好說到他心坎裡去。一時間,嘉靖產生了一種錯覺,認為所謂的道理和正義都佔在了自己一邊,而他,大明朝的皇帝也自然而然地站在了道德的高度上。

    恍惚中,他甚至看到了這奏折一發下去,群情洶湧,群臣響應,緊密團結在自己身邊時的盛況。

    到時候,卻要看看楊首輔他們的狼狽模樣。

    至於眼前這個張璁,長得五官端正,三縷長鬚無風自動,一派儒雅之氣,嘉靖越看越是歡喜。

    嘉靖皇帝哈哈大笑:「好,好,好,好主意。孫淡,你來擬旨,黃錦批紅,以明詔形式將張璁的奏折和朕的批示發下去。」

    「是。」孫淡和黃錦同時點頭。

    於是,孫淡很快地斟酌好語氣,代皇帝在張璁的這份折子上寫下了意見。這也算是他在翰林院編修任上所接手的第一項工作。

    對張璁這份奏折的命運,孫淡心中自然十分清楚,但他卻不想提醒皇帝。就他來說,做好本職工作就可以了。

    看完孫淡和黃錦擬完的稿子,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說:「好,就這樣發下去,朕等著好消息呢!」畢竟是個少年天子,性格裡還帶著一絲少年人的期待。

    孫淡等人正要退下,皇帝卻突然說:「孫淡你這幾天先不忙去通州,這邊的事情要緊,你就隨駕侍侯吧。」

    「是,臣遵命。」通州那鬼地方孫淡才不願意去呢,能夠暫時呆在京城和家人團聚,倒是一件美事。

    他也明白,皇帝期待著皇考問題因為張璁這一份奏折而得到解決,作為他手底下第一智囊,孫淡是要留在身邊的。

    「對了,房山那邊你也不用再去了,你如今已經是翰林院編修,不能兼任地方官。不過,房山的稅改還得繼續實點,不能因為你一走就停下來。你可有合適人選推薦?」皇帝的思維有些發散,想到一出就是一出。

    其實,房山那邊的工作重點是房山織造局。以織造局如今的局面,不管是誰做了房山知縣,政務的重點都會隨著織機轉動,非人力可一強行改變,這就是所謂的市場這只看不見的。如今,房山織造局已經實行了股份制改革,同官府關係不大,誰來做這個知縣都不要緊。

    聽到皇帝這麼問,孫淡回答道:「房山那邊的稅改已經走上正軌,需要有一個老成君子坐鎮。」

    皇帝點點頭:「有人說:織機一響,黃金萬兩。房山那地方的確需要一個清廉正直的官員坐鎮,那麼,讓誰去呢?」

    孫淡回答說:「陳榕可去,此人乃是老成君子,值得信任。」

    聽孫淡推薦陳榕,嘉靖點點頭:「可。」陳榕是陳皇后的親戚,如今他正寵著陳後,愛屋及烏,也就同意了。

    黃錦也知道房山是孫淡的根本,早就豎起了耳朵,聽皇帝問,忙插嘴道:「陛下,陳榕可是外戚啊,若任命他為地方官,只怕言官那裡會有麻煩。」陳榕可是孫淡他們的人,怎麼可能讓他去要害地方做官。與其讓他去,還不如由我黃錦派人去打釘子,給孫淡他們上眼藥。

    聽到外戚二字,嘉靖心中大為不快。他因為皇考一事同朝臣鬧得很僵,朝廷反對的事情,他偏偏要去做上一做,這也是一個年輕人特有的叛逆性格:「外戚,外戚又怎麼樣?」

    皇帝冷笑:「有人說朕重用宦官,黃錦,是不是朕也應該將你免職?」

    黃錦被皇帝一通呵斥,頓時說不出話來。

    皇帝性子一向陰森古怪,近段時間更是如此。即便如黃錦這樣的最親近之人,有時也被他罵得狗血淋頭。

    本來,皇帝這份明詔發下去,他以為肯定會一石激起千層浪。可是,說來也怪,張璁的奏折,皇帝的批復雖然已經發下去一段時間了,可是一切卻如往常一樣,大家該幹嘛就幹嘛,全當皇帝是在放屁,來一個置若罔聞。

    話雖難聽,但事實卻是如此。

    孫淡在皇帝身邊又呆了四天,卻沒等到半點信息反饋過來,這一切正在他的預料之中。此時肯定是楊首輔所為。在他看來,皇帝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娃娃,一時心血來潮搞了這一出,你若同他正經說事,只怕皇帝會更來精神。索性不理不睬,來一個冷處理。

    皇帝空等了四天,卻等來這麼一個結果,情緒更是暴躁,見人就罵,還摔壞了一套西域進貢來的玻璃盞兒。

    孫淡在皇帝身邊呆得悶氣了,每日也就去西苑報個道,就回家陪老婆。

    這一日,他剛進家門就看到陳榕。

    陳舉人是一個很木訥的人,有時候也顯得懦弱。陳皇后有心扶植這個親戚,讓他去做了一個管倉庫的官,想讓他掙點錢。只可惜這傢伙實在太清廉,在任上這麼久,竟一文不取,反和同事鬧得很僵硬。如今在孫淡的推薦下,總算得了個房山知縣的差使,總算脫離了苦海。對此,不但陳榕,連陳皇后也非常滿意。畢竟,一縣的知縣也算是個實權官位,在人前也尊貴得多。

    陳榕見了孫淡,自然是十分感激,不斷道謝。

    孫淡同他說了幾句話,道:「陳兄,你也是窮狠了的,為人又正直,不肯貪不義之財。去房山正合適,我正在房山實行稅改,以銀折稅。你每月還有幾十兩火耗銀進項,到也能過得下去。」

    「是是是,有這比收入,我總算可以熬下去了。」陳榕更是感激,不過,他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囁嚅半天,才紅著臉道:「孫大哥,吏部那邊的人可不好打交道,我去了幾次,人家總讓我回家等……是不是,是不是……」

    孫淡明白,笑道:「吏部那邊我卻熟,你的意思是不是讓我幫你催一催?」

    陳榕臉色更是紅得厲害:「還得勞煩大哥了。」

    孫淡不住擺頭:這孩子,實在是太老實了。當然,也只有這樣的老實君子才是值得交往的人,罷罷罷,送佛送到西,我就親自幫他催催好了。吏部的人刁得很,陳榕又是外戚,肯定要受他們的氣。若不幫他說說話,吏部壓他幾個月也是有可能的。

    吏部那邊,孫淡可是熟門熟路了。他同吏部尚書喬宇可是過命的交情,加上自己在士林中又有偌大聲望,如今又是皇帝秘書,入閣為相只是遲早的問題。可以說,孫淡現在已經是政壇上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一去之後,喬尚書卻不在。

    吏部的郎官和主事就紛紛過來同孫淡攀談,大家說了一會閒話,談了談詩文,不經意之間就將陳榕的事情給辦了下來。

    不過,孫淡心中也是奇怪,他不著痕跡地將話頭朝張璁的那份折子上引。可一聽到張璁的名字,眾人都是一臉的嫌惡,可卻不接孫淡這個話茬,好像當這事沒有發生過。

    孫淡同他們談了一陣,心中越發奇怪。如果這事就這麼冷處理下去,也達不大他引群臣和天下人的輿論攻擊黃錦的目的。對他來說,這事自然是搞得越大越好,在這事上,他和張璁有著同樣的心思。

    孫淡不想同眾人這麼閒聊下去,便站起身來,笑道:「今日來吏部,一是替陳榕那個小兄弟來跑跑腿,好在各位大人給孫淡一點薄面,此事卻已辦完。二,孫淡如今正在陛下身邊侍侯著,今日恰巧陛下要召見張璁,讓孫淡過來傳他。卻不知道張璁今天在不在?」

    聽孫淡提起張璁的名字,眾官員臉上的嫌惡更甚,也沒人再說話了。

    「怎麼了?」孫淡心中好笑,又問。

    良久,才有一個主事忿忿道:「孫大人,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張璁這個奸賊的名字我提也不想提,多提一句,也是髒我我的嘴,髒了各位大人的耳朵。」

    孫淡駭然:「至於嗎?」

    那個主事道:「是非自有公論,罷,多說無益。張璁今日正在,孫大人若要見,就去見吧。」

    「那好,孫淡告退。」

    等孫淡去了張璁值守的那個院子,還沒進去,進聽到有人在大聲罵道:「張璁,你這個閹賊,認賊做父,賣身投靠黃錦那閹賊,還懂得廉恥嗎,你還配做人嗎?」

    「閹賊有什麼好東西,張璁,我等倒要看看,你寫出這麼一篇不要臉的奏折,將來會有什麼好下場?」又有人大聲冷笑。

    聽聲音,裡面好生熱鬧。

    孫淡一看,竟是五個官員站在張璁的房外大聲怒罵。

    更有人大聲地朝屋那邊吐著唾沫:「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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