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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嘉靖一年 第二百五十一章 孫靜遠的意見,皇帝的態度 文 / 衣山盡

    第二百五十一章孫靜遠的意見,皇帝的態度

    西苑,玉熙宮精舍。

    孫淡從來沒想到過皇帝會這麼不怕冷。

    屋子很空,裡面除了一個蒲團就沒放什麼東西。皇帝正盤膝坐在蒲團上,頭頂有薄紗帷幕垂下,並在冷風中輕輕飄揚。

    門窗都大敞著,寒冷刺骨的風一陣接一陣穿堂而過,吹得正侍立在一旁的幾個太監面色青得相屋頂的青瓦。

    皇帝穿得很少,只一件貼身白色棉布衫子和一襲青色寬袖道袍,風一吹,整個人都好像要騰空而起。

    這樣的場景固然仙風道骨,可看在孫淡、黃錦和畢雲眼中,卻同時打了個寒戰:真是凍人啊!

    想來也可以理解,皇帝每日都服用道家仙丹,那些由鉛汞煉成的丹藥本就是大燥大熱之物,服用之後也不覺得冷。當然,對身體的損害也可想而知了。

    畢雲和黃錦都有武功在身,身體健壯,孫淡也練了一年多拳腳,可一進精舍還是冷得有些受不了。

    皇帝今天心情好像不錯,見三人進來,面上露出難得的微笑:「來了,冷吧?」他剛主持完順天府鄉試,因為出題難度低,順天府士子們都感念皇帝的恩德。加上這又是皇帝登基後所辦的第一件大事,心中未免有些雀躍。

    畢雲畢竟是侍侯慣了人的宮中老人,回答也很得體:「萬歲是半仙之體,自然是寒暑不侵。臣等**凡胎,怎能與仙人相比。」

    「你這個畢雲,倒會說話。」皇帝朝太監們點了點頭,幾個太監如蒙大赦,飛快地將門窗都關上,又抬出四大盆燒得旺旺的銀絲炭火。兩個香爐也點著了,檀香氤氳升起。屋子裡立即暖和起來,讓孫淡等人身體同時鬆弛下來。

    「你們三人都是朕潛邸時的舊人,黃錦、畢雲還執掌著司禮監,這次聯袂而來,難道出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說吧。」皇帝等三人暖和下來,終於開始問了。

    「是出了一件事。」畢雲將手中的奏折用雙手奉了上去,解釋說:「這是禮部尚書毛澄寫的本子,內閣的票擬是進呈御覽,也不出意見。」

    皇帝接過奏折也不去看,「毛尚書的奏折廢話極多,朕都懶得看,你們司禮監的人可都看了,什麼意見?」

    畢雲為人可比黃錦精明多了,見黃錦嘴唇一動要回話,搶先一步道:「回萬歲爺的話,司禮監的人都看了,畢雲乃是秉筆太監,不敢多言,一切都聽黃公公的。黃公公倒是有處理意見下來。」

    皇帝隨口道:「黃錦你也看了,怎麼看?」

    黃錦這才撈著說話的機會,忙回道:「稟萬歲,奴才的意見是留中不發。」

    「哦,留中啊,這麼說來,毛尚書這份奏折應該是言之有物了。」皇帝淡淡地說。

    畢雲忙苦笑一聲:「滿紙都是狂悖之言,臣等本不該用這篇奏折來污了陛下眼睛的。可茲體事大,以臣看來,本應嚴詞訓斥的。可孫先生建議送給來給萬歲爺瞧瞧。臣死罪死罪。」說完話,畢雲裝出一副惶恐的樣子,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

    黃錦見畢雲舉動怪異,心中驚詫,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升起。

    皇帝倒有些意外:「朕倒要看看毛尚書說了些什麼?」他從蒲團上站起來,大袖飄飄中捧著奏折邊走邊讀。就看了幾眼,突然冷笑起來:「毛尚書果然寫得一手好文章,引經據典,洋洋灑灑,不愧是進士出身啊!黃錦,你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你的意思是留中?」

    黃錦心中突然有些畏懼,腳一軟就跪了下去,顫聲道:「臣的意思是……是……是留中,反正……反正……」

    「反正什麼?」皇帝突然站住了,慢慢低頭盯著黃錦,那眼神中好像是一把刀子,要將黃錦整個地破開來看:「留中,你黃錦就是這個意見?留中,難道朕還錯了,需要隱忍?難道你黃錦就默許毛澄的狂悖之言?」

    這句話說得很是嚴厲,黃錦愕然抬起頭,還沒等他說什麼,皇帝手中那份手本就劈頭扔過來,正好砸在他臉上。耳邊傳來皇帝冰冷的聲音:「好個狗奴才,你再仔細看看。」

    黃錦心叫一聲不妙,忙揀起那份奏折,定下神仔細看了起來。等他看到最後,總算看明白毛澄奏折中的意思,心中一慌,額上有黃豆大小的冷汗沁出。

    正如皇帝所說,這份奏折的核心內容是說皇帝不能認自己的生父,如果將這份奏折留中不發,不做任何處理意見,那不就是默許毛尚書的意見嗎?

    這可是一件極其嚴重的事,一個處理不好,只怕會就此失去皇帝的信任。

    他不住地磕頭,哀號道:「萬歲爺饒命啊,萬歲爺饒命啊,奴才根本就沒看過這份奏折,又如何知道毛澄在裡面說了些什麼。臣失職,萬死,萬死!」

    他不住磕頭,腳下已經濕了一片,面上眼淚鼻涕順頰而下,淋漓盡至。

    孫淡和黃錦看得心中大快,黃錦眉宇間已隱約有一絲笑容滲出來。而孫淡還保持著平靜的表情,一張臉平靜無波,連他都佩服自己的養氣工夫已修煉得爐火純青了。

    「身為司禮監掌印太監,居然不看外臣的奏折,說出去有人會信嗎?」皇帝陰森森地喝了一聲:「滾出去!」

    黃錦終於哭出聲來,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畢雲見黃錦倒霉,臉上的笑容終於忍不住綻放開來。

    可這一切卻逃不過皇帝的眼睛,皇帝心中不喜,冷冷道:「你笑什麼,身為首席秉筆太監,不與黃錦商議好就能煩朕,你也滾出去。「

    畢雲的汗水也滲了出來,只得慢慢地退了出去。

    屋中再沒有第三人,就皇帝和孫淡靜靜地站著。

    皇帝沉默了,將眼睛盯在窗外。外面,畢雲和黃錦正規規矩矩地站在雪地裡候旨:「孫淡,朕且問你,剛才黃錦所說的留中究竟是不是他的本意,還是他根本就沒看那份奏折?」

    聽到這話,孫淡心中不覺有些失望。看樣子皇帝還是顧念著黃錦的舊情啊!

    畢竟黃錦是皇帝的玩伴,私人感情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要想憑這事打倒黃錦,估計還不行。

    可惜啊可惜。

    不過,孫淡轉念一想,這事也不值得惋惜。首先,紙包不住火,就算今天栽贓到黃錦身上,以皇帝的精明,日後肯定能查出事情的究竟。到那時候,反倒是他和畢雲要吃不了兜著走;再則,就算拋開皇帝同黃錦的私交不提,皇帝也不可能看到畢雲在宮中一枝獨大,權勢熏天。

    皇帝要玩平衡,自然不肯讓黃錦倒下。

    孫淡自認為已經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思,他平靜地看著皇帝,目光坦誠地回答說:「是,黃公公根本就沒看那份奏折。毛尚書寫的東西又長又臭,空洞無物,黃公公一看就心生厭煩,也就將其放過了。卻不想毛尚書文中暗含機鋒。」

    「豈止是暗藏機鋒,簡直就是夾槍夾棍。」皇帝哼了一聲,聽到這事同黃錦沒有關係,心情好轉,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畢雲同黃錦有矛盾可以理解,你孫淡同黃錦前一段時間也鬧生分了,卻不想你居然不落井下石。」

    孫淡靜靜地說:「臣做人做事歷來是心懷坦蕩,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好一個君子坦蕩蕩,你孫靜遠確實當得起君子二字。」皇帝感歎一聲:「朕讓你進內書堂教書看來是沒找錯人,朕就是要讓你替朕教出一群胸懷坦蕩實心做事的身邊人來。」

    孫淡也不說話。

    皇帝見孫淡沒有任何表情,心中又暗讚了一聲,突然說:「此間就我君臣二人,朕看了毛澄的奏折心有些亂了。孫淡你是先帝的智囊,素有急智,依你看來,這事該如何處理?」

    孫淡也知道大禮議一事關係重大,皇帝也知道自己是個有一定影響力的人,至少就目前而言,孫淡在士林中也有一定聲望,可代表一大批讀書人的意願。皇帝這是在逼他站隊啊!

    可孫淡也知道這時不能貿然答話,大禮議的結果什麼以群臣的失敗而告終,可在天下人看來,正義屬於楊廷和和楊慎他們。若選擇站在群臣那邊,固然可以博得一個好名聲,卻要將皇帝得罪到死。

    若選擇站在皇帝一邊,將來固然榮華富貴一生,可卻要背著一輩子的罵名,一輩子在士子們面前抬不起頭來。譬如後來的張璁,固然身居高位,可在天下人眼中卻是小人一個。

    微一思索,孫淡決定打醬油:「乾坤都握在陛下手中,皇上的心比日月還明亮。」

    皇帝狠狠地看著孫淡:「朕的心思朕自己知道,朕用你孫淡,用的是你的智謀和坦誠,朕現在要聽你說。」

    孫淡早就預料到皇帝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心中也不畏懼,只裝出一副斟酌了半天的樣子,才鄭重地說:「孫淡認為,一個人只能有一個父親,這種事情要慎重。」

    「對,朕就知道孫卿家你不會讓朕失望的。」皇帝聽不出孫淡話中的意思,點點頭,終於咆哮起來:「父親怎麼可能亂認,還是你以前同王仙長說過的那句話,朕進京是來做皇帝的,不是給人做兒子的!」

    他大聲叫起來,一張臉都扭曲了:「朕自己的父親都不能認了,非得要讓他們給朕指定一個,如此咄咄怪事,千古聞所未聞。他毛澄說什麼他那個提議可為君父分憂,一片赤忱,如果大臣中有所反對,就是奸佞,論罪當斬……朕看,毛澄才真該斬首。」

    發洩完心中的怒火,皇帝並不覺得自己有任何失態,大袖一揮:「孫淡,剛才司禮監的人也說了,對毛澄的這分奏折要狠狠駁斥,你的意見呢?」

    孫淡將眼皮一耷拉:「一切但憑聖斷。」萬言千當,不如一默,大禮議這湯渾水,咱就不去趟了。還是安靜去做七品知縣,然後教小太監們讀書要緊。

    「你……」皇帝被孫淡氣得笑出聲來:「孫淡你別裝糊塗,朕要聽你的真心話。」

    孫淡倒有些頭疼了,也不直接說這事,只道:「陛下對君臣關係是怎麼看的,或者說對君權與相權的關係怎麼看?對了,我大明朝不設丞相,可就目前而言,內閣大學士和司禮監掌太監在實際上也擔當著丞相的職責。」

    皇帝有些奇怪,知道孫淡不會無的放矢,也冷靜下來了:「朕自然有看法的,孫卿有話直說。」他一屁股坐在蒲團上,指了指地板:「且坐下說話,朕今日就與卿坐而論道。」

    孫淡侃侃道:「自古以來,君臣之間的關係是以治國話語權為支點的制衡關係,如同一個蹺蹺板,皇帝這頭高了,臣工那頭就低;而臣工那頭高了,皇帝這頭就低。所以,出名君的時候,通常就少有賢臣;而出名臣的時候,往往就不見名君。當然,開國之時除外。

    陛下自從由大明門進了北京在奉天殿下榻的那一刻起,就在這如同蹺蹺板一樣的遊戲中,在高高的那一端。

    陛下和臣子們的對國事的話語權從那一刻就開始了,如今,陛下以群臣不可避免地有一番較量,這個較量的起點就是皇考之爭。陛下進北京時,雖然進了大明門、下榻在奉天殿,但是僅僅是繞過了皇考之爭的核心,並沒有解決皇考的實質性問題。」

    皇帝靜靜地聽著,不住點頭,歎息道:「朕自登基以來,一直都覺得無法施展,好像被人捆住了手腳,卻沒想過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如今聽孫卿這一席話,這才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

    孫淡道:「就那毛尚書這份奏折來看,表面上是毛澄一家之言。可臣下來一想,這份奏折內閣可是看過的,卻不寫任何處理意見。臣認為,內閣雖然沒有批示,可不批示也是一種態度。」

    皇帝猛然醒悟,冷笑:「楊首輔他們是在投石問路啊,真把朕當成藏在路邊草叢裡的鳥兒了。卻不知道這塊石頭扔出去,又要驚飛多少鶯鶯燕燕?」

    這個時候,孫淡才最後說:「所以,臣認為。這份奏折陛下不能留中,也不能表明態度。還不如發還給內閣,讓他們討論討論,拿出一個具體意見。」這也是真實的歷史上,嘉靖皇帝處理這件事時的唯一處置手段。

    果然,皇帝對孫淡這句話深以為然,也明白孫淡話中的意思:「他們在投石問路,朕也要來一個投石問鳥。朕現在還臣們的心思,也不知道他們對這件事究竟是何看法。讓他們先議一議,讓他們都表明態度,朕才好判斷形勢,才好做下一步的應對。」

    孫淡:「陛下所言甚是。」其實他也知道,這份奏折下發後,群臣幾乎是一邊倒地支持毛澄。也只有這個時候,嘉靖皇帝才認識到什麼叫萬眾一心,什麼叫異口同聲,以及毛澄身後的楊廷和的可怕之處。那個老練的政治家可不是嘉靖這個政壇新丁可比的。

    當然,這也不是孫淡所需要操心的。大禮議一事,無論他孫淡佔在哪一邊,其結果都不太美妙,也撈不到實際的好處。

    今天他所了這麼多話,卻讓任何人抓不到一點把柄,如果過關,也算是個圓滿的結局。

    皇帝做出這個決定後,好像是鬆了一口氣,表情放鬆下來,和顏悅色地說:「孫卿家你今天來得正好,所說的一席話讓朕收穫頗豐。你我君臣相得,以後也應該這麼說話。你也不要怕說錯了話,朕答應你,你同朕說話的時候不會有第三雙耳朵。」

    「是。」孫淡只得如此回答。

    皇帝接著道:「楊慎和喬宇他們也真是,把房山那樣的地方交給你,還逼你答應一年五萬兩的賦稅。這事你做起來有難度嗎,可已有了計較?」

    孫淡道:「孫淡那日也是隨口一答,倒沒有別的計劃,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希望不讓陛下丟臉,不讓稅改計劃出師不利。臣現在還兼著內書堂學長一職,兩頭跑,怕照應不過來。」

    「不用擔心。」皇帝想了想,說:「房山距離京城也沒多遠,也不過百十來里路,朕下來之後會給驛站一道手敕,讓他們給你提供驛馬,讓你往來方便,」

    「多謝聖上。」孫淡心中覺得非常滿意。他在內書堂那邊每月奉三有課,如果能夠由國家提供交通工具,倒也便捷。

    「好了,你且去內書堂報到吧。」皇帝揮了揮袖子:「去將黃錦和畢雲叫進來。」

    「是。」孫淡出了屋走到黃錦和畢雲身邊,輕聲道:「二位公公,陛下叫你們進去。」

    畢雲和黃錦同時問:「陛下什麼意思?」

    孫淡笑了笑:「陛下的意思是,毛尚書那份奏折要發回內閣讓閣臣們議一議。」

    畢雲是看過那份聖旨的,知道其中的關節。他皺了皺眉頭:「毛澄這份奏折閣臣們肯定是看過的,只怕他們內心中還是支持毛尚書的,發回重議,只怕還是這個結果。若到了那時,又該怎麼辦?畢雲也想不出任何法子,靜遠,你腦子靈,說說。」

    黃錦也伸長了脖子豎起來耳朵。

    孫淡:「發回重議固然不會有任何結果,但能夠讓陛下知道內閣的態度也是好的。實在不行,將這份奏折明示天下,讓所有朝臣都議一議。」

    畢雲吃驚地說:「不太好吧。」

    「或許吧。」孫淡神秘一笑。他急著去內書堂,也不敢耽擱,拱了拱手,逕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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