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百四十 夜行 文 / 老豬
二百四十夜行
接下來數天,孟聚的日子過得甚為愜意。
他的兵馬是隸屬於後軍第二鎮,按大魏軍中慣例來說,不參戰的兵馬在閒暇時要參加操練或者承擔一些大營雜務的,但實際上,壓根沒人來找孟聚,也沒人來通知他任務或者參加操練什麼的,孟聚和手下的官兵每天吃飽喝足,閒得快發霉了。
於是,孟聚的北疆營就成了大營裡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其他各軍的士卒們都在揮汗如雨地操練或者幹活的時候,北疆營的士兵就嘻嘻哈哈地坐在牆頭曬太陽看風景,還很友好地衝他們揮手問好:「弟兄們,好好幹哇!」——那種志得意滿的小人樣子,讓人恨得牙癢癢的。
各營指揮官紛紛向上司抗議:「北疆營受優待不用幹活也就罷了,但能不能請他們不要到處閒逛?再看到他們,我的部下都快兵變了,實在太傷士氣了!」但問題是,他們抗議也是白抗議。現在糾察軍紀的巡營官見了北疆營的兵就要趕緊繞著走,只要他們不殺人放火就好,誰敢管這幫大爺的事?
北疆營受到的優待還不僅於此。以前,孟聚去兵站領取自己兵馬的糧秣時候,總要多多少少打點折扣,到手的能有個七成就不錯了。對此,孟聚甚為理解:這也是大魏朝特色了,皇帝雖然從拓跋變成了慕容,但這並不妨礙後勤官員的貪婪。因為有著慕容毅額外的補貼,所以孟聚倒也不是很在意被剋扣的那點餉銀。
但現在,奇跡出現了。不必孟聚上門,兵站的郎中就乖乖把軍餉和補給送到了孟聚營中,而且是十足十的足額餉銀,不打半點折扣。不僅如此,北疆兵馬還領到了每人一身的夏裝衣裳——雖然只是粗布軍服罷了,但孟聚知道,可有大把慕容家的嫡系部隊還在穿著去年的冬衣呢,自己這路外來的兵馬卻是先領到了。
幾百身衣裳不值什麼,但這表明了兵站的友善態度。聽到報告,孟聚很高興,親自去輜重隊向那位勤勞又廉潔的郎中道謝。沒想到的是,看到孟聚過來,那位兵站郎中的臉就立即白了,他很敷衍地說了兩句場面話,慌慌張張地告辭,一出門就提著官袍跑得飛快,像是背後有鬼在追趕他似的,一溜煙就沒影了。
吃飽喝足地歇了好幾天,孟聚日子過得太無賴,忽然想起一件事:既然來了相州,自己是不是該去附近各營跟友軍將領們問候一聲?先混個面熟,將來上了戰場上也好有個照應啊。
那些鎮帥、路總管之類高官職位太高,孟聚也不好意思登門免得自討沒趣,但對上那些旅帥級別的中郎將們,孟聚自覺大家地位相當——甚至自己還略勝一籌,他們應該不會不給自己面子吧?
想到就干,孟聚立即就出發。第一個拜訪的對象是孟聚的左鄰,鎮軍中郎君郭登。孟聚帶著隨從到了對方軍營門口,吩咐哨兵通報說北疆東陵衛鎮督孟聚來訪。哨兵進去,過了好一陣才有個行營司馬出來,很客氣地告訴孟聚:「孟大人,不好意思,郭中郎將昨夜突發暴病,現在還臥床不起,實在無法見客。孟大人倘若有什麼吩咐的話,只管跟卑職說就是了,我們必然竭力而為。」
孟聚也沒有要緊的正經事,對方既然病了,他也不好打擾,說了幾句希望早日康復之類的客氣話,然後他就離開了。
接著,孟聚又去拜訪自己的右鄰,安遠中郎將燕穆。不料,到了那邊,同樣是一位行營司馬出來告訴孟聚,安遠中郎將閣下出去公幹了,何時回來還不得而知。孟鎮督可有什麼要緊事嗎?如果有事吩咐,即使中郎將不在,他也可以代為處理的。
這樣,孟聚花了整整一天,連續走訪了五處營地,主人們不是重病在身就是外出公幹,反正他是一個都見不著——這樣連續碰了五次釘子,孟聚就是再蠢也醒悟過來了,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的。
孟聚回到自己營裡,把馬公公喚了過來。他忿忿不平地把今天的事情說了:「公公,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馬公公苦笑:「鎮督,可能……中郎將們確實有事在身,不便見客吧?」
孟聚斜著眼睛睥睨他:「馬公公,你說這種話,可是把孟某當傻瓜了吧?——那也是了,孟某知道,公公是皇上身邊的榮華貴人,孟某是北疆來的廝殺軍漢,粗俗又不懂禮,哪裡放在您眼裡?要跟公公這等貴人談交情,那是孟某高攀,癡心妄想了。
罷了,罷了,公公您這就請回吧,今天勞您大駕了。」
眼見這位好怒衝動的孟鎮督又有要發飆的跡象了,馬貴嚇了一跳。他趕緊陪著笑臉:「鎮督說的哪話,咱家一個服侍人的奴婢,哪裡算什麼貴人,鎮督您才是咱家的貴人啊!
今天鎮督您碰到這事到底是什麼緣由,咱家還真是不清楚。不過咱家有些猜測,也不知對不對,不敢貿然說出來,也是怕誤導了鎮督您大事啊。」
「猜測?哼,你只管說就是了。」
按照馬公公的猜測,中郎將們應該是被孟聚的剽悍名聲嚇壞了:皇帝的大舅子、執掌後軍第二鎮的軒大帥,這樣的重量級權臣居然被一個初來乍到的小鎮督罵得吐血,事後居然也沒辦法報復,這位北疆過來的將軍實在也太生猛,太不好打交道了。
這種橫衝直撞的二愣子人物,大家實在是得罪不起;若要說跟他親近吧,大家又怕上司軒總管記恨——思來想去,中郎將們都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對這位孟大人敬鬼神而遠之了。
這一層意思,馬貴說得很隱晦,但孟聚還是聽明白了。他哭笑不得:沒想到那晚的立威之舉,還給自己帶來了這樣的後果。
「鎮督,外人不明真相,以訛傳訛,以致傳聞有誤。」馬貴尷尬地笑道:「不過日久見人心,想來只要鎮督與大家相處久了,誤會自然也就漸漸消散了。」
孟聚饒有興趣:「哦?傳聞中的我,是如何的呢?」
馬公公的目光有些躲閃:「這個,流言止於智者,鎮督您非凡俗人,那些庸人的流言蜚語,也不必太在意了。咱家朝夕伴隨鎮督您身邊,可是再清楚不過了,鎮督大人您其實是個很講道理的人啊!」
孟聚聽得哈哈大笑,心中卻是明白緣由了。那晚軒文科在自己這邊吃了大虧,他自然不肯善罷甘休,肯定會去找皇帝慕容破告狀的。沒想到慕容破偏袒自己,不但不處罰自己,還派了個太監過來給自己當監軍撐腰。
軒總管眼看拿自己沒辦法了,無奈之下只好使出了自古以來無賴文人最擅長的絕技,那就是造謠。他在各種場合散佈謠言,添油加醋地把自己說得如何囂張跋扈,如何蠻不講理,如何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總之,他要把孟聚說得跟瘋狗似的見人就咬。
看到孟聚樂呵呵的笑容滿臉,馬公公大惑不解。他小心翼翼地問:「鎮督大人,您好像不生氣?」
孟聚笑而不語。軒總管沒想到的是,他的謠言反倒是幫了孟聚。對一個出名睚眥必報又蠻不講理的莽夫,誰都不會想去招惹的——比方說,兵站都不敢剋扣孟聚的糧草了——為此,孟聚簡直想發錦旗去感謝軒總管了。至於說所謂名聲——自己又不打算在慕容家軍隊裡面發展,這玩意對自己有什麼用?
他戲謔地望著馬貴:「公公,聽到這種傳聞,您被派到咱軍中來,難道就不害怕嗎?」
馬貴面露尷尬:「這個,不怕鎮督您笑話了,來之前,想到鎮督您的凜凜虎威,咱家還真有點戰戰兢兢啊。只是皇命在身,也由不得咱家不來。
說句心裡話吧,鎮督,現在咱倆可是連在一起的螞蚱了。現在,咱家就希望鎮督您能多打勝仗,多拿犒賞,咱家也能分潤一點軍功是不?」
「馬公公放心就是。要軍功?只要有仗打,這還不容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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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過去,孟聚在相州日子過得很悠閒,但慕容家的戰局卻是日見嚴峻。雖然金吾衛並沒有正式宣佈戰況,但馬貴公公卻是消息靈通之輩,每天都能打探得不少消息回來跟孟聚說起。
「卞廈中郎將又吃了敗仗,他在虎歸縣外野戰又敗給了北疆人。虎歸怕是快守不住了。」
「高野縣被北疆軍圍困已經快兩個月了,文山中郎將和李奇中郎將率領的援軍沒能解圍。」
「金城的喬都督又發求援報來了。陛下很擔心金城的局勢,有心要派兵馬過去增援。他有意要讓軒總管掛帥增援部隊,但軒總管認為金城的局勢尚好,鎮守金城的喬都督只是在危言聳聽而已。但又人說,軒總管不敢帶兵增援金城,是怕了李赤眉。」
「御史都監、相州兵馬使吳襄在南門溝與北疆軍遭遇。戰況未明……」
「太子殿下又派援兵過來了,新的四個斗鎧旅昨天抵達後營,已經被陛下編入了後營第三路,歸慕容南殿下統管。」
打聽來的消息只是一些零碎的的傳聞碎片,但憑著這些碎片,孟聚已能大概地勾勒出兩軍的形勢了。慕容破在相州擺的是前輕後重的策略,他委派親信將領扼守高野、金城、虎歸、南門等要害據點,倚靠這些據點組成一條連綿的防線,而他本人在後方掌握著龐大的預備部隊。這樣,無論北疆軍在哪裡突破,慕容家都能迅速反擊堵上缺口,或者組織起第二條防線繼續阻擋。
在洛京時,太子慕容毅很悲觀,好像慕容家明天就要崩潰了一般。但親臨前線之後,孟聚倒覺得,慕容破不愧是執掌金吾衛二十年的大魏國名將,他其實打得很有章法,主力部隊並沒有受到致命的傷害,防線雖然多次被突破,但也都能迅速補上。慕容家輸多贏少,但想來對面的北疆軍肯定也有不小的戰損。
讓孟聚來評價的話,他覺得,慕容破這種傷而不死,旨在消耗敵人兵力和銳氣的老練用兵手法很是高明,甚至連自己都遠有不及——握有一支強軍而打勝仗,那並不為奇,但用一支弱旅卻能硬生生把強敵拖死拖垮,這就需要很高超的用兵技藝和堅強的心理素質了。
孟聚很有信心,哪怕拓跋雄一直連續「勝利」,但最後,先撐不住的,肯定是北疆邊軍。
但五月四日,突如其來的一個消息,讓孟聚的信心動搖了。
早晨,孟聚剛剛起床,馬公公就小跑著過來,驚慌地告訴孟聚:金城失守了。
金城縣位於相州防線的中段,是整條防線的中樞據點之一。金城的失守,使得慕容家本來就搖搖欲墜的防線上陡然出現了一個大缺口,使得整條防線都出現了危險。
孟聚吃驚:「原來,軒總管不是跟陛下保證過,說金城縣起碼還能堅守一個月?」
「可不是嗎?現在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出,事情糟透了。」馬公公唉聲歎氣的:「我估計,軒總管那邊肯定出大麻煩了,這趟,他在陛下面前不好過關了。」
軒總管好不好過關,孟聚毫不感興趣,慕容破把他宰了孟聚只會更高興。但金城突然丟掉,全線動搖,這就是大事了,一個應對不好的話慕容家就因此輸掉這場戰爭都有可能。
中午,孟聚和部下們正在吃飯,馬公公又來了。他找到孟聚,神色凝重:「鎮督,陛下召見您,請速隨我來。」
到相州以後,這是慕容破第二次召見自己,孟聚不敢怠慢,趕緊跟著馬公公一路疾馳趕往行營。
還是在上次的那間內堂,慕容破召見了孟聚,但這次不再是單獨召見了,在場的還有幾位慕容家的將軍。幾位將軍的身份,慕容破並沒有向孟聚介紹,但這個危急時候能出現在這裡,這幾位想來都是慕容家的核心支柱了。
軒文科總管也站在人群裡。比起上次,他的氣色差了很多,臉色灰白,神色陰沉。孟聚望過去時候,他也恰好望過來,兩人目光交錯,都是很快地移開了目光。
皇帝慕容破今天全身披鎧,煞氣十足。見到孟聚進來,他點頭:「孟鎮督到了,人齊了,這就開始吧!」
這位將軍出身的皇帝,顯然是個不喜歡廢話的人。也沒有什麼開場白,慕容破的大手在函圖上重重一戳:「昨晚,叛軍前鋒偷襲,突然攻佔了金城。」
環視眾將,他加重了語氣:「金城縣,距我們只有三十里!」
來之前,孟聚已經對慕容家的處境有瞭解了,但聽到這個消息,他也不禁吃驚:三十里?穿上斗鎧,全速行進的話,這不過是一個時辰的工夫罷了——這就等於說,慕容家的指揮中樞,幾乎就是赤裸裸地暴露在北軍兵鋒前了。
沒有人出聲,空氣中的緊張氣氛,令人感到壓抑,心跳加速,房間裡只有慕容破憤怒的聲音在迴響:「金城縣乃我軍防線要害,金城失守,敵軍將可從這裡突入我軍防線側後,威脅虎歸、高野的糧道,導致我軍全線動搖——要奪回金城!必須要快,不能讓他們在金城站住腳了!」
說到最後幾句話時候,慕容破幾乎是在咆哮,那迴響震得整個房間嗡嗡作響。他聲色俱厲地喝道:「軒文科!」
軒主管出列跪倒:「微臣在!」
「金城丟了,是你的罪責,這件事我們將來再說!現在,我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我給你六旅斗鎧,外加騎、步兩萬,你把金城給我搶回來!」
軒總管臉色發白,身子站立不穩地晃了一下。誰都看出了,對這個任務,他並不是很有信心,但他還是咬著牙喊道:「陛下放心,哪怕丟了性命,微臣也定將金城奪回!」
端詳著軒文科,慕容破的目光有點複雜,然後他微微點頭,什麼也沒說。
當望向孟聚時候,慕容破的表情溫和了很多,他沉聲道:「孟鎮督,我久聞北疆東陵衛驍勇善戰,遠超我金吾衛各部。只是擔心鎮督兵馬遠來疲憊,水土不服,尚未恢復,所以一直不曾派遣出戰……」
聞弦而知雅音,孟聚立即知道慕容破的意思了。他應聲道:「陛下,末將從北疆帶來了兩旅鎧鬥士,都是敢戰的精銳勇士。我部多日來屢受陛下優待,現在陛下有所差遣,將士們自當為陛下效死奮戰,只是……」
他瞟了軒總管一眼,雖然沒說話,但那眼神已把心意表達得夠清楚了:皇帝老大,為你打仗沒問題,但這個主帥,好像不是很靠譜吧?
軒總管緊緊咬住牙,一言不發。
慕容破也望望軒文科,他說:「孟鎮督,朕也知道,你與總管之間有些誤會,但那只是口舌之爭的意氣而已,並非什麼大事。冤家宜解不宜結,朕願做個和事老,為你們做個調解——朕相信,二位將軍都是國之棟樑,自應有相忍為國的胸懷。孟鎮督,你說是不是?」
你這個當皇帝的把話都堵死了,我還能說什麼?孟聚肚子裡嘀咕著,臉上卻是十分恭敬:「陛下金玉良言,說得太對了。末將年輕氣盛,莽撞無知,不該得罪了總管,末將有錯,願向總管大人賠罪……」
軒文科連忙接上話:「孟鎮督說得哪裡話,那時只怪微臣一時衝動,說了過分的話才導致口角——陛下,上次的事,錯在微臣,不能怪鎮督的,還望鎮督莫要計較。」
「不不不,總管言過了。末將不顧上下尊卑冒犯了總管,這才是大錯啊。聽聞總管大人事後還因此身體微恙——唉,末將心中惶恐,實在是罪孽深重啊!」
孟聚跟軒文科你來我往地表演著「將相和」,兩人越說越是客氣,只是彼此眼睛都在躲避著對方的目光。
看著這一幕,慕容破目光閃動,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他點頭道:「很好,將帥和睦,此為制勝之本,朕甚是欣慰。北疆陵衛兵馬善戰英勇,有了孟鎮督率領麾下精銳加入的話,我軍此戰勝算大增了。鎮督,你先下去準備吧,我們今晚就出發。」
回到營中,軍官們早已應命集合在孟聚房中,孟聚向他們宣佈了軍令,然後說:「今晚提前做飯,飯後休息兩刻鐘,我們連夜出發。去準備吧!」
孟聚宣讀命令的時候,御馬監少監馬貴亦在場,軍官們對孟聚的服從程度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要知道,現在的大魏朝軍隊早已兵痞化,如果在金吾衛裡,要執行這樣連夜趕路打仗的凶險任務,沒有大筆的犒賞銀子發下去,將領根本就調不動軍隊。
但在孟聚這裡,在場的軍官很自然地接受了命令,然後回各自部隊裡去了。從始至終,沒有人提出任何異議,也沒人嚷著要開拔費或者犒賞。
看到這一幕,馬貴甚有感慨。他對孟聚說:「鎮督令出如山,諸軍無敢不從。今日親見大帥下達戰令,諸將無敢語者,刀山火海一往無前,方知鎮督大人的威嚴。」
明知對方是在拍馬屁,孟聚還是很舒服。
「公公過獎了。聽命殺敵,本就是吾輩武人天職,那容得他們囉嗦。」
馬公公驚佩不已,但在孟聚看來,事情其實也是尋常。當初救援赤城時候,自己率部在風雪天裡連續四天四夜急行軍,抵達後立即投入了戰鬥,照樣大勝北魔——說來說去,還是怪洛京金吾衛太嬌嫩了,經不起苦戰,難怪被拓跋雄打得一塌糊塗了。
馬公公頜首道:「說是如此,也是虧得鎮督治軍嚴明。還有件事,咱家出來時候,陛下特意撥給咱家一筆銀子來安撫軍心。現在看來,這卻是多餘了。也好,咱家就把這筆銀子交給大帥,大帥分發去犒勞那些有功的將士好——這是陛下簽發了的提條,拿去供需官那邊,即可提取十萬兩銀子。」
孟聚接過提條,微微詫異。然後,他笑了:「公公一番好意,那我就愧受了。」
馬貴連忙聲明:「大帥,這是陛下的心意,咱家只是經手人,該謝謝陛下才是。」
「明白。總之,公公的心意,孟某明白了。」
兩人對視一眼,孟聚微微點頭,馬公公連忙低下頭,連稱:「不敢,不敢。」神情中卻是隱有得意之色——雖然孟聚覺得,和一個太監心意相通實在是件很丟人的事情,但這件事卻不能不承這位馬公公的情分。剛才眾將雲集的時候,馬公公沒有拿出那十萬兩銀子出來當場分發,而是事後才交給孟聚處置,這隱隱表明,他並無在孟聚軍中收買人心的打算。
既然對方知情識趣,孟聚倒也不為己甚,對馬公公的態度頓時親熱起來,還和顏悅色地叮囑馬公公晚上出發一定要多帶衣服御寒,馬公公受寵若驚,心中卻在臭罵:「當真是見錢眼開的蠻子,北疆的丘八,無論陵衛還是邊軍,都是一路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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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過後休息了半個時辰,北疆東陵衛開始離開大營,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孟聚一夥初來乍到,對道路完全是一竅不通。好在也不需要他們認識路,他們只需跟著前面的部隊走就好了,反正大家都舉著火把,黑夜裡也不用擔心走丟了。
夜幕深沉,迎面吹來的北風凜冽得跟刀子一般。中原大地廣袤的平原在深沉的夜色中茫茫不見邊際,遠方地平線隱隱出現了連綿不絕群山的輪廓。
孟聚騎著馬,在漆黑的道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著,感覺自己跟頭被人牽著韁繩走的毛驢沒啥兩樣。
他往前面望去,看到一條火把的長龍,一眼不見盡頭;往後面望去,也是一條不見首尾的火把長龍,在漆黑的道路上蜿蜒盤旋著。黑夜中,人馬口鼻中噴出來的氣凝成了大團的白色霧氣,伴隨著火把辟啪燃燒聲,密集的腳步聲、馬蹄聲在安靜的黑夜遠遠地傳開去。
對於即將迎來的戰鬥,孟聚心裡很沒底:去哪裡、敵情如何,都不知道,甚至自己前軍和後軍是哪路兵馬,由哪位將領統帶,自己也完全一無所知。他在心中暗罵:軒文科這個廢柴,這樣在黑夜裡倉促進軍,一旦遇敵,各部兵馬如何配合作戰,他事先竟不做安排和預案?這樣倉猝糾集的烏合之眾,要真能打贏,那真是沒天理了。
隊伍一直在前進,四更時分,隊伍停了下來,停在一片幽深的樹林旁歇息。前面有人傳話過來,說是要休息一刻鐘再上路。趁著這休息的功夫,孟聚喚來了馬公公:「公公,我們這是要前去哪裡?」
馬貴騎著馬,身子緊緊裹在一張羊皮毯子裡,臉色被凌厲的寒風吹得一片青白。他的聲音有點哆嗦:「鎮督,咱家聽說了,我們這是要直奔金城而去。」
「金城不是失守了?那裡駐的可已經是北疆兵馬了,我們就這麼直愣愣地過去?」
馬貴跟孟聚解釋,金城雖然失守,但金城守軍並未被全殲。金城失守後,鎮守金城的喬都督領兵退守城外的苦塘鎮,繼續與北疆軍對峙。現在,增援部隊就是要趕往苦塘鎮,與喬都督會合後再設法奪回金城。按照行程,大軍應該在天明時分能趕到苦塘。
孟聚咂咂嘴皮,他覺得很不妥:「我們這樣舉著火把連夜趕路,毫無防備,是不是太冒險了?不能安排幾路兵馬披鎧擔當掩護,或者等明天白天再行軍嗎?」
「軒總管說,這是為了兵貴神速。要安排斗鎧輪班掩護的話,我們的速度就慢下來了。北疆叛軍剛剛奪城,他們也是兵馬疲憊,我們迅速趕過去,否則等他們的援軍上來以後,要重奪金城就難了。」
孟聚冷笑。軒總管被慕容破責難,他的心態就跟輸紅眼的賭徒一般,什麼都不管了,只想孤擲一注回本。孤軍急行猛進,百里而厥上將軍,夜間火把行軍,也沒有安排掩護部隊——軒文科這蠢書生,他幾乎把所有的兵家大忌都犯齊了!
「馬公公,我們不能這樣過去。只要北疆軍來一個伏擊,我們整路大軍都成人家的菜了!你去跟軒總管說,起碼要抽兩個旅出來充當掩護部隊。」
馬公公面露難色,但孟聚的態度堅決,他實在拗不過,只能悻悻地過去。孟聚在林子裡等了約莫一刻鐘,馬公公才彎著腰一路小跑地回來。
「軒總管說,他已經做了萬全的安排了,請孟鎮督你不必擔心。」
不知是怕冷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馬公公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很是難看,於是孟聚猜,軒總管的原話肯定不會是那麼客氣的。
「軒總管有什麼安排?」
「這個,他沒跟咱家說。不過,鎮督,反正這趟差使的主將是他,咱家以為,您就不必跟他鬥氣了。差使辦岔了,到時陛下要收拾的人是他,也不關咱們事,您說是不是?」
孟聚搖頭,馬公公無所謂勝負,就算這趟出擊損兵折將,責任也不在他頭上,但自己不行。這趟跟自己出擊的鎧鬥士們都是自己軍中精銳,忠心又幹練,自己帶著他們千里跋涉,見識和膽量都是歷練出來了。這些人能活著回到北疆軍中的話,都是要做軍官的。這批好苗子損折太重的話,哪怕慕容破把軒文科剁了做肉包子都挽不回孟聚的損失。
「公公,你去問軒總管,他的掩護部隊在哪裡?我怎麼沒看見?」
馬公公奉命而去,然後苦著臉回來報告:「鎮督,軒總管說,安排哪路兵馬掩護,這是主帥的決斷,不勞鎮督您費心了。您只管安心趕路就好。」
「公公,你再跑一趟:我們距離金城不過十餘里,已經處於北疆斗鎧的出擊範圍了,大軍沒有堅強掩護的話,是很危險的——這個關鍵,公公您一定要跟軒總管分說清楚!」
「鎮督,咱家回來了。您的話,咱已經完完整整地帶到了。軒總管說,這條道是安全的,喬都督那邊已經查探過了,沒有北疆叛軍出沒的消息。您只管安心趕路就好,其他事不必多事——鎮督,軒總管已經警告我了,不許咱家再過去打擾他了,說再去他就要不客氣了。」
孟聚深深呼吸,他沉聲道:「公公,拜託你再跑一趟,跟總管說:我部自願擔當大軍的側翼掩護。」
「還要去說啊?」馬公公哀怨地望著孟聚,淚水都流出來了,也不知是不是被風吹的。
孟聚跟軒文科,一個固執傲慢,一個桀驁不遜,夾在這兩個壞脾氣的傢伙中間來回傳話,這實在是件苦差事——看軒總管憤怒的臉色,就差沒破口大罵了。
很明顯,在軒總管看來,孟聚頻頻來干涉他作為主帥的指揮權,這簡直就是明目張膽的挑釁了,而幫著來回傳話的自己就是孟聚挑釁行動的幫兇無疑。
但馬公公又偏不敢拒絕傳話,因為皇帝慕容破派他到孟聚軍中,為的就是協調孟聚和軒文科的矛盾。自己在中間來回傳話,多少還有點緩衝的餘地,不然真讓那兩個仇家碰在一起直接對話,兩句話不對,當場火並都有可能。
「好吧好吧,鎮督,咱家聽您的,大不了在那邊被軒總管打一頓屁股吧。」馬公公嘀咕著,蹣跚地走過去了,那淒涼的背影讓孟聚看得好笑。
過了一陣,馬公公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他可憐巴巴地望著孟聚:「鎮督,軒總管說了,真的不必勞動您費心了,您約束好自己兵馬趕路,莫要掉隊迷路就好——鎮督,您做做好事,可憐咱家這把老骨頭吧。再過去,咱家真的要挨揍了。這種事,軒總管他幹得出來的,他真的火大了,咱家看得出來。」
孟聚歎口氣,最終,軒文科還是選擇了固執己見。慕容破今天剛剛給自己調解,看在他面子上,孟聚本不想用那些激烈手段跟軒文科撕破臉的,但現在實在沒辦法了——慕容破就是面子再大,自己也不可能答應陪著軒文科一起死。
「馬公公,放心吧,你不用過去了。末將偵查到跡象,北疆軍會在中途偷襲,為確保我軍側翼安全,我打算率部去巡查。公公,你隨我們一起走吧。」
馬公公目瞪口呆,直到北疆陵衛的兵馬隊列整齊地離開休息地時候,他才如夢初醒,抱住孟聚號啕道:「鎮督,鎮督!您可不要犯糊塗啊!戰時擅自離隊,這可是死罪啊!」
被一個太監抱著,這種身體接觸真是讓孟聚毛骨悚然,他連忙推開:「公公,放手,放手——誰說我要離隊了?我發現了敵人的痕跡,現在要出擊去驅逐他們而已!」
馬公公腦子懵了一下,但馬上清醒了過來。他殺豬般嚎叫起來,聲音又尖又淒厲:「但主將沒命令啊!主將沒同意就離隊,那是叛逃啊,按律當斬的啊!鎮督,這樣做,我們都會死的,死的!」
孟聚很不耐煩:「嘖嘖,我不是派公公你去請示了嗎?這怎麼能算沒請示呢?公公,不要囉嗦了,跟我們一起走吧。乖,不要吵鬧了。」
馬公公是很想繼續吵鬧的,無奈兩個壯碩的鎧鬥士左右一夾,把他拎小雞般拎了起來。孟聚大手一揮:「走!」
增援金城的兵馬多達三萬兩千多人,孟聚的部下即使加上輔兵和輜重也不過兩千來人而已,只是這條長龍的短短一小截,所以,孟聚的兵馬全副武裝地離開歇息地並沒有造成多大的騷動,只是巡營官帶人追過來問了下,孟聚回答他:「我部奉命執行任務。」
孟聚凶名在外,見到他,那巡營官先膽怯了三分,再加上一頭霧水不明就裡,他也不敢出手阻攔,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孟聚的隊伍走遠了。
離了隊,孟聚也不停歇,一口氣帶著隊伍奔出五里路,在一個小山丘前停住了腳步,安排人馬歇息。
馬公公又找過來了,他紅著眼睛,氣喘噓噓,看樣子快要哭出來了:「鎮督,您真的確定,敵人定會來偷襲嗎?叛軍剛剛奪下金城,他們立足未穩,怎麼有餘力這樣做?」
「正是因為他們沒站穩腳跟,所以他們肯定會加倍地提防我們偷襲,為這個,他們肯定會向南方派出上百號斥候來充當預警。當那些斥候發現有數萬的兵馬,不打前哨也沒有側翼掩護,毫無防備地打著火把走在黑夜裡——公公,假若你是在金城的北疆軍指揮官,你會怎樣做?」
「軒總管說他有準備了……」
孟聚不屑地哼了聲:「我沒看到他的準備。」
說罷,孟聚掉頭望去,即使在數里之外,他依然可以看到剛剛離開的大軍,那一條長長的火把長龍蜿蜒在中原大地上,讓天上的星光也為之失色。
循著孟聚的目光,馬公公同樣望向遠處的那路大軍,只覺嘴裡苦澀無比。孟鎮督這番闖了大禍,自己這個監軍同樣也是罪責難逃。孟聚還有太子殿下幫忙說情,陛下未必會如何處置他,但自己這個沒後台的太監就慘了,搞不好掉腦袋都有可能。
他恨恨地盯著孟聚,心中憤怒:這趟可是被這個北疆蠻子害得慘了!
彷彿覺察了馬貴的念頭,孟聚轉頭望向馬貴,他的臉模糊在漆黑的夜色中,只有一雙鋒銳的眸子閃爍著逼人的光芒。
「馬公公,孟某也知道,這樣做確實不合規矩,方才有得罪的地方,孟某先賠罪了。倘若是孟某判斷失誤,回去以後,孟某自會向陛下請罪領罰,陛下要打要罰都行。」
他呼口氣,聲音變得冰冷起來:「但打仗的事,來不得半點僥倖。孟某出道以來歷經百戰,僥倖不曾一敗,倘若有所謂心得,無非是從不把生死交託在他人手上——傳令下去:把火把都熄了,人馬銜枚。當大隊前進時候,我們在側翼跟著他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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