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百三十七 別來無恙 文 / 老豬
二百三十七別來無恙
自從呂六樓被派去鎮守武川,孟聚已有小半年沒見他了。去了武川半年,呂六樓的氣質越加沉穩凝重,站如松,坐如鐘,隱隱已有巍然不動的大將氣度了。
看著他,孟聚心中感慨萬千,如何能想像呢?當年東陵衛的一個小軍官,一個邊軍老卒,居然都成了坐鎮一方的將軍了。
孟聚先問武川的情況,呂六樓回答得輕描淡寫:「去年運氣不錯,沒有大規模北魔入寇,只有一些小部族想來渾水摸魚,被我們打退了。還有年初起了點亂子,有幾個胡漢混血的豪族腦子壞了想造反割據,被我平了,殺了千來號人,其他的就沒啥大事了。」
「好,武川局勢穩定,我就放心了。」
呂六樓誠懇地說:「孟長官,可是有大事?」——自從孟聚佔據北疆三鎮以後,部下們大多已改口稱他為「大帥」了,也只有少數幾個發家之初就跟隨他的部下還依然照著老習慣稱呼他為「長官」了。
孟聚也不隱瞞,把自己的籌劃說了:「北邊的魔族要防,懷朔的黑狼幫也沒清掉,六樓,我南下以後,北疆的老家你要幫我看牢了,你從武川回來吧,有你在東平坐鎮,我才能放心南下。」
呂六樓低著頭不做聲,孟聚以為他在擔心:「六樓,你不用擔心,有拿不準主意的事,藍正、肖恆他們都是很有經驗的老人,為人又正派,你可以向他們請教。」
「長官,我擔心的倒不是這個,而是你。你南下跟那幫鮮卑人打交道,帶的又是黑山那幫剛剛招安的流寇,一路兵荒馬亂的,很不安全。長官你是我們的主心骨,我覺得,你留下坐鎮,我帶領一路兵馬回去給慕容家助陣,這樣更好。」
孟聚歎道:「不行啊,如果我不回去,慕容家肯定不會滿意的。其實,調多少兵馬回去助陣倒無所謂,關鍵是我得親自回去,這樣才顯得有誠意啊。我們還是太弱了,以後沒有慕容家的支持,我們撐不下去的。」
孟聚說得坦誠,呂六樓也無話可說。他黯然道:「都是屬下無能,不能為大人分憂,很是慚愧。」
「六樓,你幫我把家守好,讓我無後顧之憂,這就是最大的幫助了。」
關於自己離開後北疆可能出現的種種情況,孟聚已在心中有了大概想法。拓跋雄和邊軍主力已經南下,雖然懷朔那邊還有黑狼幫的殘餘勢力,但這些地方黑幫,孟聚也不怎麼放眼裡——自己沒空去收拾他們,這幫人就該燒高香了。主動過來搞事,那不是找死嗎?所以,除了塞外的胡魔以外,東平周邊並沒有大的威脅,這也是他敢於抽身南下的原因了。
他和呂六樓商議了整整一個時辰,對各種突發情況都做了準備,自覺已是很周全了,呂六樓卻是目光炯炯地看著他:「長官,還有一樁事情您忘了。」
「啊?」
「您還沒成親。」
孟聚微微一愣:「這又如何?」
「長官,您這次南下,倘若有重大、難決之事,吾等如何決斷?」
「我說過了,六樓,我走了以後,你就是家裡坐鎮的,事情你看著料理就是了。倘若事情太大,你可以與肖都將、藍督察、歐陽督察他們一同商議就是。」
「倘若事關重大,吾與肖將軍等各持異議,不能一致,那又該聽誰的?」
孟聚一愣,呂六樓已經繼續說了:「長官,卑職說句該掌嘴的話,您南下千里迢迢,倘若有何意外,吾等部下該奉誰為主?但若您成了親,即使您不在,有您的夫人坐鎮,我們做部下就有了主心骨,可決斷大事,可穩定人心——所以,還請長官盡快成親。」
孟聚洒然一笑:「倘若我運氣不好,人死如燈滅,接下來的事情就靠你們了,我就算留下個女人又能幫得上什麼?」
「長官,不是這麼說的……」
孟聚打斷他:「行了,這事我心裡有數,就不用再說了。」
孟聚本以為,催自己成親只是因為呂六樓太關心自己而已,但他沒有料到,知道他即將南下的消息,肖恆、藍正、江海等人都不約而同地提起了同樣的問題:「大人,您南下在即,最好盡早成親,也好讓夫人留守坐鎮,以安定人心。」
大家這麼重視這個問題,孟聚也不得不慎重考慮起來。這時候,他也記起來了,本來自己就答應過歐陽青青從赤城回來就成親的,既然眾人催促,那就乾脆把事情辦了吧!
孟聚召集了肖恆、藍正、歐陽輝、江海等人,告訴他們,自己準備在南下之前納歐陽青青為妾。因為時間匆忙,自己簡單地準備了薄酒一杯,屆時要請諸位賞光。
說完,孟聚就很怡然自得地翹起二郎腿,等著眾人的恭賀了——看看,我這個長官多好,從善如流,這次可是很給你們面子啊!
部下們臉色陰沉,誰都沒說話。
孟聚頓覺不妙,急忙放下了二郎腿:「你們……怎麼不說話?」
部下們表情怪異,那神情,像孟聚不是要請他們喝喜酒,而是要請他們活吃老鼠。
「你們這是什麼表情?都是自己人,有話直說好了。」
眾人中,赤城都將肖恆資格最老,與孟聚的交情也是深厚,他板著臉,乾咳一聲站了起來:「大帥,老夫軍中事務繁忙,這就先回去料理了,先告辭了!」
肖恆一走,眾人也跟著一個個開溜,只留下孟聚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叫我娶老婆的是你們,現在反對的也是你們,你們到底想怎樣?不講理也不是這樣吧?」
眾人溜走了,但還有個跑不掉的,孟聚抓住了廉清處督察歐陽輝,一通威脅利誘下,這傢伙終於說了實話:「大人,您要娶妾,我們當部下的自然都是高興的。但這個……您的第一個女人,最好還是找個身家清白、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好些。」
孟聚似懂非懂:「你們介意歐陽以前在天香樓呆過?以前我跟她來往時候,可沒見你們反對啊!」
「呃,這個……歐陽姑娘自然是冰清玉潔的,我們都很清楚,但只怕外間小人不明真相,亂嚼舌頭,傳言起來不甚好聽……這個,大人,卑職絕非對歐陽姑娘有意見,若您在東平的話,您娶誰都沒問題,但您要出遠門了,這個,大家也是慎重起見,長遠考慮嘛!
大人,您與歐陽姑娘兩情相悅,倒也不急在一時半會不是?等您從洛京回來再辦喜事,也是來得及嘛!」
歐陽輝支支吾吾,囉囉嗦嗦,孟聚好費勁才搞明白他的意思:部下們並不是對歐陽青青有意見,倘若孟聚在東平的話,他納歐陽青青只是孟大人的風流韻事,大家多半還會讚歎幾句絕代名妓配蓋世猛將的天作之合呢。
但此次孟聚南下,說不定要個一年半載的——說得更難聽點,甚至有可能一去就回不來了——這樣的話,他留在家中的女人份量就非同小可了。
大家奉孟聚為主,歐陽青青就是「主母」了,孟聚不在的時候,她就是孟聚的象徵,在某些特殊時候,她甚至是凝聚整個東平軍政集團的關鍵,地位尊崇。想想看,孟聚走之後,那麼多文官武將要恭恭敬敬地向一個前青樓女請安問候,部下們怎麼受得了?
部下們的牴觸情緒如此強烈,孟聚不能不慎重考慮了:娶歐陽青青事小,但若讓部下們統統離心離德,最後讓自己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場,那就很不妙了。
第二天,孟聚再次召集部下們宣佈,說自己納娶歐陽青青一事打算推遲,等自己從洛京回來之後再作操辦。聽聞此言,眾將紛紛面露笑容,大有如釋重負之感,卻再沒有哪個煞風景的傻瓜跑出來再勸孟聚趁早娶親了。
南下增援部隊的規模不大,才兩個旅,三百來人的兵力,人數雖少,但全都是經驗豐富的鎧鬥士,忠誠和戰力都是精選的,是東平軍中的精銳了。藍正和呂六樓都勸孟聚多帶些兵馬,但孟聚拒絕了,他的理由也很簡單:一路南下,所經大多屬於拓跋雄的地盤,人數少點還好矇混過關,人數一多的話反倒難辦了。
這麼三百人說多不多,說少卻也不少,這麼上千里,要一路殺將奪關打過去,那肯定是不行的,得找個名目才能矇混過去。省署廉清處督察歐陽輝建議,還是照上次偷襲武川的老法子,扮成商隊過去,但孟聚覺得不妥:上次偷襲赤城只是兩百來里的路程,三四天就到了,但這次回洛京,可是要在道上走起碼一個月,露陷的可能性太大了。
而且,現在是戰亂年代,內地盜賊四起,很多地方都是兵匪不分的,現在哪還有敢做買賣的商隊?而且,對那些割據一地、無法無天的官府和軍頭來說,路過的商隊,那不是送上門的肥羊嗎?這不是自己給找麻煩嗎?
還有人提議說裝扮成歸家的官宦,遊歷的學子,或者化整為零分散過去,但都被孟聚拒絕了——這麼幾百個剽悍壯漢帶著斗鎧走在道上,你扮什麼都不像,那種軍人的野性和殺氣是遮掩不住的,有心人一看就知道了。
眾人苦思數日不得結果,最後,卻還是秦玄提醒了孟聚:「何必裝扮什麼呢?我們就是北疆邊軍,堂堂正正過去不就行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眾人無不呼絕。
就像那些扯蛋的小說家說的,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很自然地,最好的偽裝就是沒有偽裝。在孟聚的部下裡,有著大批邊軍出身的軍官,他們熟悉邊軍的路數和作風,真要改扮,只需把身上的黑色陵衛軍服換成邊軍的褐色軍服就行,外人很難看出破綻。
為確保穩妥,孟聚還特意請來邊軍的老將肖恆親自查看,讓他以一位老邊軍的眼光來看,自己的兵馬是否還存在什麼破綻?
肖恆這種老派軍人做事甚是認真,不但細細檢查了援軍兵馬的武器、服裝、腰牌等各式標識,還觀察這路兵馬的行軍、設崗、輪值、聚餐、休憩、宿營等情況。最後,他向孟聚建議,派出自己親信部下軍官齊鵬和徐浩傑隨同孟聚上路——要冒充邊軍隊伍,隊伍裡沒幾個貨真價實的邊軍軍官是不行的。
太昌九年的二月下旬,東平東陵衛增援兵馬從東平出發,開始南下。二月末,孟聚一行離開了東平的連江城,進入了朔州境內。
朔州是東平的大後方,也是拓跋雄勢力與北疆孟聚勢力交界的第一線。拓跋雄在朔州留駐重兵,總共四個斗鎧旅駐於朔州郡城裡——就在南下與慕容家決戰的關鍵時候,拓跋雄還將近五百具斗鎧的重要戰力游離於主戰場之外,可見這位前任北疆王對現任北疆王的忌憚了,也可以看出,對於達成的和平協議,皇叔大人到底是如何重視了——很好,孟聚同樣不在乎。
所謂入鄉隨俗吧,孟聚深知,在這個時代玩就要遵守這時代的規矩,在這個戰亂的年代,軍閥與軍閥之間的規矩就是——沒有規矩。
任何協議都是廢紙,任何講信義的軍閥都是傻瓜,維持協議的唯一條件是雙方的實力平衡。倘若有一天,拓跋雄得勢了,那他會立即掉頭來興高采烈地搞死自己,所以,對自己首先撕毀協議參戰,孟聚倒也沒什麼心理負擔。
拓跋雄在朔州留駐了重兵,但在孟聚看來,這些留駐的將領顯然對東平方向的威脅並不是太在心,其證明就是,孟聚的隊伍沿著官道在朔州境內足足走了三天,經過了三個城鎮,卻不曾遇到過一個檢查他們身份的關卡——道上並非沒有關卡和哨崗,但看守關卡的只有當地的衙役和鄉兵,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盤削過路的行商和路人罷了。看到這麼幾百人的邊軍隊伍,這些衙役和鄉兵壓根不敢過問,弄得孟聚事先準備好的軍牌和說辭壓根就沒派上用場。
三月三日,孟聚一行抵達了朔州郡城。朔州城是大魏北方重鎮,駐軍自然不可能跟那些小城小鄉那般鬆懈。孟聚一行剛抵達城郊,就遭遇了一個設在道上的關卡,一個邊軍的伍長領著幾個士兵在那裡駐紮。看到孟聚三百多人的隊伍過來,那個伍長跑過來,很客氣地詢問他們是哪路的兵馬。
齊鵬告訴他,自己是赤城邊軍的齊管領,自己一行是來自赤城的邊軍兵馬,南下是為了投奔拓跋元帥,說著,他已經準備了腰牌和文牘準備讓對方查驗,但那伍長並沒有看,而是很平淡地說:「又是赤城來的人?齊管領,最近,你們赤城過來的人可真不少啊。」
齊鵬愣了下,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應答,只能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
那伍長也沒有繼續追問,只是告訴齊鵬在這邊等候,他會派人去請示上面如何安置他們。
大家就在道邊坐下等著,孟聚混在士兵堆裡,跟幫大頭兵一樣很沒有體統地坐在地上,心中毫無緊張感——在這樣的野地裡,即使朔州方面真的調來軍隊圍剿,自己也可以輕鬆殺出去脫身。
日頭過了響午,朔州的官員終於從城裡趕來了,帶頭的是朔州府衙的一個姓馬的通判和邊軍的一個姓周的副旅帥。那個臉色蠟黃、瘦巴巴的馬通判看起來興致不高,他很敷衍地看了齊鵬出示的證明文牘,很簡單地問了幾句:「你們從哪裡來?」、「打算去哪裡,幹什麼?」、「南下投奔元帥?哦哦,知道了。你們有多少人?」
從始到終,馬通判都是一副厭惡又無奈的表情,像是在打發一群不請自來的窮親戚。只有當齊鵬表示他們不會久留朔州而是直接南下時候,他才終於露出一絲笑容:「你們很快要走?那就好。記住了,出了朔州,你們愛幹什麼我們都不管,但你們不要在朔州亂來!聽清楚了嗎?我們朔州的兵馬強得很,剿你們不費吹灰之力!」
倒是那個姓周的副旅帥顯得熱情,他拉住齊鵬詳問個不停,好在齊鵬倒也應付得當,只說自己原來隸屬赤城邊軍,但後來赤城大亂,軍頭們自相殘殺,魔族又打來了,他們不願留在赤城送死,所以領著部下逃了出來,希望能南下投奔拓跋元帥。
赤城事變的事,朔州也是知道的,那副旅帥並沒有懷疑——事實上,先前已經有不少赤城的潰散部隊通過朔州撤往內地了,他們並不是第一批。
聊了一陣,那副旅帥才露了口風:他看齊鵬這麼幾百號人馬頗為精壯剽悍,他們猛虎旅有意收編他們,問齊鵬是否願意?如果願意,他願向懷朔都將高野明引薦齊鵬,這隊人馬就全部加入猛虎旅。
孟聚坐在不遠處,聽得清楚,心中吃驚。他正擔心齊鵬不知該怎麼應對時,卻見他面露歡喜笑容說道:「如此的話,真是太感謝周帥了!倘若收編能成,卑職的要求也不高,只求當個副旅帥就好了!」
三百人,在北疆軍制裡不過一個營而是,而新收編的軍官一般不可能任部隊主官的,所以周副旅帥準備開出的價碼頂多也就是一個副管領罷了,而這姓齊的居然獅子大開口想要一個副旅帥,這廝也太不識抬舉了——那周副旅帥臉色一變,轉身就走,卻是再也不跟齊鵬囉嗦了。
朔州巡撫衙門的官員來得慢,走得卻是很快。那位馬通判留下了一份路條,他告訴齊鵬,可以憑此在前面的兵站領取幾天的糧草補給。臨走前,他再次厲聲警告:「你們走快點,不要在朔州呆太久了!敢滋擾地方的話,我一定剿了你們!」
齊鵬點頭哈腰,鞠躬如也:「大人放心,吾等定然不會在朔州久留。」
送走了這幫人,孟聚和齊鵬會心一笑:敢情,自己事先真是多慮了。
拓跋雄雖然率領北疆邊軍主力南下了,但因種種原因,北疆各地還是遺留有不少邊軍的殘餘部隊,他們當時沒能跟大部隊一起撤離,現在陸陸續續分批南下,為數肯定不少。邊軍的軍紀差勁,朔州的地方官府想來定是飽受其苦了,他們只求這幫大爺不要在境內折騰就好,哪裡會懷疑他們竟然是假冒的?
經歷了這個小小插曲,孟聚等人頓時放下心來了。第五天,隊伍離開了朔州,進入了并州疆域,這同樣也是北疆邊軍所轄的疆域。比起朔州來,并州的盤查更加鬆懈——朔州官府起碼還在道上設個崗盤查往來的兵馬,而并州的官府和駐軍,他們壓根連查都不查——反正前面有朔州頂著,東平的兵馬也飛不過來。
現在,孟聚真是越來越感覺秦玄改扮成邊軍的主意實在太妙了。這年頭,朝廷軍隊軍紀敗壞,名聲比土匪還差。看到幾百剽悍的朝廷官軍過來,途徑的地方官府也好、郡縣鄉兵也好,地方黑道幫派也好,都是有多遠躲多遠,大家只求孟聚一行不要縱兵掠奪滋擾地方就好,誰吃飽了撐著會來招惹這群兵痞?但倘若自己扮的是一支商隊,那就麻煩了,土匪會來搶,幫派要抽水,官府要徵稅,什麼亂七八糟的麻煩都會惹上來。
孟聚一路南下暢通無阻,經朔州、并州、中山、冀州等地,沿途所至,隨處可見兵災浩劫之後的痕跡。那些主動投誠北疆軍的郡省還好些,對於自己的地盤,拓跋雄還是愛惜的,也願意約束部屬。但在那些曾經抵抗過北疆軍的地區——尤其是冀州,在這個省,受慕容家支持的郡兵曾對南下的北疆部隊進行過激烈抵抗,兩軍曾拉鋸交戰,那些孟聚以前曾落腳歇足的鄉鎮,現在只剩下一片荒蕪焦黑。道旁的草叢中,時時可見遺留的屍骸和白骨,屍臭熏天,大群的烏鴉來回起落。昔日繁華的渡口和圩鎮,如今只見大片的雜草和火燒過的焦黑雜草。
在那荒草和黑土間,孟聚走了三天兩夜,竟連人煙都遇不到,連借宿和買糧都沒法,全是在野地裡過夜的。昔日人煙茂密的中原地區,如今竟成了「千里無人煙,白骨遺於野」的廢墟,這番感觸確實令人難以釋懷,孟聚心情低沉,久久不能開懷。
行軍數日,出了冀州,重又見到了城鎮和人煙,孟聚的心情這才稍稍舒緩。在途徑的城鎮裡,孟聚向一個押運糧草的軍官打聽消息:「兄弟,借問個事:咱們的皇叔大帥,可是打到哪了?他可拿下洛京了嗎?」
因為大家同是從北疆南下的軍人,那軍官也沒存戒心,很爽快地答了:「拿下洛京?還早著呢!叛軍頭子慕容破親自出戰了,大帥正跟他在相州開戰呢,聽說死傷了不少弟兄啊。這仗,看來還是有得打啊!兄弟,你們要是被調去相州的話,咱就勸你們不妨放慢點腳步啊!」
從這個軍官口中,孟聚打探到了最新的軍情:開戰之初,北疆邊軍一路勢如破竹南下的瘋狂勢頭已被遏制了,慕容家家主慕容破親自統率八萬京畿禁軍北上相迎。兩軍主力於相州遭遇,交戰多場,互有勝負,已是形成了相持之勢。
慕容破親征相州,這事確實很重要,但孟聚並不關心。他關心的是,自己的好兄弟慕容毅在哪裡,但這種事,就不是普通的邊軍軍官所能知情的了。為保穩妥,孟聚找好多人打聽過了,雖然沒人能確切知道慕容毅的下落,但大家都能確定一件事:在相州的慕容家將領中,沒有慕容毅的名字。
以慕容毅慕容家長子的身份,倘若他在相州出陣的話,那應該是很引人矚目的角色,但現在大家都不知道他的話,孟聚和部下們商議之後都覺得,慕容毅在相州的可能性很小。而且,按照皇家的慣例,皇帝御駕親征時候,家裡一般要留太子鎮守後方的——很有可能,慕容毅是留在洛京替他老爹看大本營了。
相州離得近,洛京離得遠,自己該去哪裡呢?
只花了半秒鐘,孟聚便做出了決定:直奔洛京而去,找慕容毅去!
去相州的話,風險太大了——倒不是說路途上的風險,而是說到相州之後的風險。自己和慕容破老頭沒啥交情,搞不好剛到那邊就被這老傢伙派上陣當炮灰了。
而去洛京的話,憑著自己和慕容毅的交情,他總不好意思剛見面就把自己派上陣去吧?他總得讓自己歇息幾天,走親訪友敘敘舊,吃吃喝喝,然後才派往相州前線——雖然孟聚有著悍將的名聲,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喜歡殺人和被殺。
在相州戰場,慕容家和拓跋家都動員了超過十萬以上的軍隊,這場決定國運的中原大戰,其規模和慘烈程度都不是北疆戰事能比擬的,死人估計海了。在這種超大規模的廝殺中,自己身手再好也難保一定能活著出來。這麼危險的地方,能少呆一天都是好的,但更好的是——這樣磨磨蹭蹭一通,說不定等自己到前線時,仗都打完了,那就更妙了。
所以,孟聚並沒有選擇離得比較近的相州,而是繞了個遠路,從鄲縣、滑台城、上黨郡的線路趕赴洛京。進入上黨郡以後,氣氛陡然緊張起來,道上到處可見行進的士兵、輜重、民夫、馬隊,道上三步一卡五步一崗,隊伍隨時遭遇盤查的哨卡和巡哨。
面對哨崗的盤查,孟聚一行總是謊稱自己是奉令到前沿來執行秘密任務的,儘管他們證明齊全又有途徑各地官府開出的路條,但自己轄區內突然出現了一路事先沒有得到通知的兵馬,沿途碰到的北疆部隊還是頗有疑惑的。
面對盤查的關卡和巡哨,齊鵬可謂使出了渾身招數,能騙過去的就盡量騙過去,但碰到些警惕性高的關卡,齊鵬就把臉一板,露出驕橫又傲慢的嘴臉,馬鞭劈頭蓋臉地抽了過去:「爺爺要緊公幹在身,你們這幫兔崽子竟敢擋路?誤了爺爺的大事,宰了你們都算輕的!」
在很多關卡,他們都只能這樣連唬帶打地衝過去。在很多次過關的時候,孟聚都是暗暗地穿上斗鎧躲在貨車裡準備的,只要外面談崩了,他就衝出來大開殺戒——好在這樣的事並沒有發生過,那些守卡的官兵即使人數比他們多,但因為沒得到上峰的命令,又怕真的得罪了那路很有來頭的大神,也不敢真的跟齊鵬他們動手,只能看著這路人馬囂張地揚長而去,恨恨地吐一口口水:「王八蛋,要急著送死嗎?」
上黨郡的黨歸縣,這是北疆軍佔領的最前沿了。過了這關,來自北疆的一行人就進入了交戰區。說來也湊巧,在離黨歸縣不到三十里外的野地裡,他們就遭遇了一支慕容家的斥候騎隊。
在野地裡毫無防備地突然遭遇一路北疆邊軍,對這路斥候騎兵來說也是件震驚的意外。看到孟聚的隊伍裡有很多鎧鬥士,那路斥候隊見機不妙,轉身就跑。孟聚追了十幾里,好不容易才抓到一個瘸了馬腿掉隊的騎兵。那傢伙也機靈,眼見跑不掉,立即跪倒求饒,結果齊鵬費了蠻大的好半天功夫才讓他相信,自己並不打算要他的命。
在這個掉隊士兵的帶路下,孟聚等人抵達了慕容家在上黨郡的最前沿據點——吳昌縣。在這裡,他見到了當地駐軍的最高指揮官,金吾衛一個姓劉的管領。
這位劉管領是位很粗豪的武官——按孟聚的看法,就是腦子裡少根弦的那種。儘管孟聚已一再表明自己是來自北疆東平的軍隊,是慕容家的盟友,千里迢迢過來是為了幫助慕容家而戰的,但這位劉管領壓根沒聽進去,他只當孟聚這幫人是北疆軍的逃兵,粗裡粗氣地說:「孟老弟,你們棄暗投明到我們這邊,這是好事嘛。跟著朝廷,餉銀髮足,吃飯管飽,總比跟北疆叛黨要好。」
碰到這麼個粗線條的馬大哈軍官,孟聚也實在沒話說。他要求見這位劉管領的上司,但劉管領卻說在吳昌縣,他就是最高軍官了。孟聚要求去後方見他的上司,但這劉管領卻是不肯,他跟孟聚說:「孟老弟,我說啊,你就安心呆我這得了!只要你安心跟老哥干,我絕對不會虧待了你。你有三百號人,咱保證給你弄個副管領的帽子,哪怕你找上頭也不可能比這個官更高了!」
孟聚真是啼笑皆非:自己堂堂一鎮軍閥,這個小營長居然要自己跟他混?怕是慕容家的長公子慕容毅也不好意思說這話吧?他也懶得跟這傢伙囉嗦了,直接拿出了慕容毅的書信給他看,但這土鱉粗貨居然不識字,還得請了營裡的師爺過來解釋,當場大吃一驚,那劉管領才知道這伙「逃兵」居然大有來頭,立即變得敬畏無比,奉為上賓。
第二天,孟聚一行離開吳昌縣,繼續向洛京前進。因為所經之地都是慕容家的地盤,孟聚又帶有慕容毅的信函在身,沿途的官府和駐軍都不敢留難,一路暢通無阻,比起先前的戰戰兢兢可是好了太多。
太昌九年,四月八日,孟聚抵達洛京京畿的華亭縣。在城門外,孟聚遠遠就看到一群人佇立在那邊,內中有不少穿著官袍的文武官員。他還以為這是在歡迎哪位朝廷高官呢,不料遠遠就有人朝這邊喊了:「請問,那邊來的,可是東平孟大帥的兵馬?」
「我們是東平東陵衛,請問諸位是……」
人群中走出來一位英武的年青紅袍武官,他衝著隊伍拱手行禮:「請問,孟大帥可在?末將是金吾衛的衛鐵心,奉太子均令,在此恭候大帥蒞臨。」
孟覺也認出了衛鐵心,他從隊伍中走出來:「有勞衛管領——呃,衛旅帥久候了!」他打量衛鐵心的五品武官紅袍,微笑道:「半年未見,衛大人可是高昇了啊!」
衛鐵心微微躬身,笑容可親:「都是承蒙大人殿下的栽培,也要多謝孟大帥的提攜啊。大人從北疆長途跋涉,一路辛苦了。太子殿下聞知大帥親自來援,十分歡喜,本要親自出迎的,只是事務繁忙抽不開身。因為末將與大帥還算熟悉,是以自告請纓過來迎接,還望大帥莫要嫌棄末將冒昧。」
「太子殿下?莫非……」
「正是,皇上親征相州,臨行前已經冊封大公子為太子,留守洛京監國。大帥一路辛苦了,城內已經準備了接風宴席,還請大帥千萬賞臉。」
衛鐵心向孟聚介紹了在場的文武官員們,包括華亭縣令、幾個當地的駐軍軍官,官員們紛紛與孟聚見禮,禮貌周全,卻是熱情不高——想來也知道,千里外的一個邊疆軍頭,自然不會放在京官的眼裡。大家很明顯是衝著衛鐵心的面子過來的。
宴席一番杯觥交錯,熱鬧非凡。席間,孟聚幾次詢問衛鐵心當前戰局如何,,但後者不是避而不答,就是說些冠冕堂皇的話:「陛下統帶三十萬精銳王師親征相州,大軍所至,那些醜類指日灰飛煙滅。大帥您剛到,不必為瑣事煩憂。」
宴席之後,衛鐵心領著孟聚前去住處歇息,一路上,他幾次拐彎抹角地試探孟聚,想知道東平有多少兵馬來援,說是好「以備食宿及糧秣」,孟聚也不必瞞他,很直爽地告訴他:「我統帶了三百人,全是軍中精選的鎧斗武士,足以以一敵十。」
衛鐵心臉上很明顯地露出了失望之色,孟聚馬上繼續說:「這只是一支先遣兵馬,後續大軍還將陸續抵達。總數嘛……因為路途遙遠,沿途北疆叛軍盤踞把持,現在也說不好能有多少兵馬安全抵達,但總也有幾千人吧,說不定會有上萬人。」
衛鐵心臉色立即好轉:「大帥不遠千里來援,此番情誼令人感動。聞知大帥抵達的消息,太子殿下十分欣喜,末將在此先代殿下謝過了。」
「太子殿下與我情誼深厚,我們兩家本就不分彼此。衛大人這麼說,那就顯得太過見外了。」
當晚,孟聚一行在華亭縣休憩。為了款待遠道而來的太子貴賓,衛鐵心也是十分盡心,不但好酒好肉奉送,還給隊伍裡的軍官們準備了過夜的妓家。孟聚以路途跋涉疲憊拒絕了陪夜的妓家,但他卻沒干涉部下們——總不能孟大帥你不吃肉,就逼著部下也跟著吃素吧。大家冒著危險在幾十萬邊軍中走了一個月,總得有點好處犒勞一下。
在華亭縣休整兩天,衛鐵心就催促著孟聚趕緊進洛京了——他說是「太子殿下與大帥情誼深厚,他翹首盼望您早日到來!」,但實質上,大家都清楚,該說是慕容毅盼著孟聚的兵馬趕緊到才是真的。
不過區區兩個旅的斗鎧,慕容家就這麼看重——孟聚心裡也大概有譜了:慕容家的局勢,大概不是很妙啊!衛鐵心不敢說,怕是把自己這路難得的援軍給嚇跑了吧?
四月十二日,黃昏,當在黃昏的地平線上望見洛京那高大的城牆,來自北疆的士兵們發出了歡喜的呼聲。
「洛京,此行的終點,終於到了!」
在太昌八年的事變中,叛軍與朝廷軍反覆交戰,洛京城內多處街道被夷為平地,居民死傷慘重,大批逃離。雖然後來慕容家穩定了京畿局勢,但因為兵事不斷,他們也沒餘力來重建洛京,所以,當進城以後,呈現在孟聚面前的,依然是那滿目滄夷的廢墟。
走在銅陀大街上,眼看著街上人煙稀疏,暮氣重重,孟聚也不由噓唏,感歎滄海桑田,一切繁華終如落花般幻滅。
衛鐵心領著孟聚進了內郭城,將他帶進了「四夷館」的燕然樓住下。四夷館是大魏朝招待外貴的場所,專供四方各國來附者和客商居住。
四夷館雖然名為「館」,其實卻是一個大花園。正值當春時節,園內草木蔥鬱,百花綻放,小橋流水,衣衫飄舞的窈窕少女在林間嬉戲,一座座樓台坐落於如畫風景中,望之猶如人間仙境,哪裡想得到外邊還是烽火連天的戰亂。
行走在那繁花什錦、飛鳥鳴啾的林中小道上,孟聚不由想起了當年,白無沙領著自己去見景穆皇帝時候,也曾從四夷館門前經過。
「衛大人,不瞞你說,這四夷館,以前我也是見過的。可那時怎麼也想不到啊,我居然也能被當外賓住進來啊。」
衛鐵心忙說:「大帥,您也是看到了,洛京驟逢巨變,損失巨大。皇城現在還在休憩中,實在不好住人。唯有四夷館這邊倒還算完好,太子請您在此留駐,為的是這邊尚還乾淨舒適,可並無把您當外人的意思啊!」
「衛鐵心這傢伙,心思也太敏感了吧?」
孟聚一愣,隨即展顏笑道:「哎,衛大人多慮了,我可不是這意思。」
「呵呵,大帥,四夷館各區的景色風物,還是值得一看的。倘若大帥還有什麼需要的……來人啊!」
隨著衛鐵心的喊聲,小道的樹蔭下匆匆跑出一員穿綠色官袍、留著山羊鬍子的猥瑣漢子,他卑躬屈膝地沖衛鐵心行禮:「卑職參見衛大人!請問大人有何吩咐?」
「大帥,這是四夷館的管事,他姓陸……您在這邊居住期間,一應事務都由他負責。有什麼需要的,您只管跟他說就好——什麼都行!」
在最後一句話時候,衛鐵心加重了聲音,對孟聚露出個「男人都知道」的曖昧笑容,但對向那個陸管事時候,他可是沒半點客氣,疾聲厲色地喝道:「陸管事,孟大帥是太子殿下的舊友,特意從北疆請過來的貴賓!大帥在你這邊住,倘若你們侍奉得不周到,讓大帥過得不滿意——太子殿下可不剝了你的皮!」
那個陸管事被嚇得屁滾尿流,跪倒連連磕頭:「衛大人放心,放心!卑職一定盡心竭力服侍好孟大帥,絕不敢偷懶鬆懈,您放一萬個心!」
「孟大帥,如果他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您只管跟我說好了!我會收拾他們的!」
「啊,哦哦,好,衛大人真是有心了。」孟聚轉頭去望遠處的景物,免得讓自己的震驚表情被衛鐵心看到:「這個,衛大人,我今天趕了不少路,有點累了,能否帶我到歇息的地方去?」
「這個確實是末將疏忽了,抱歉抱歉——管事,孟大帥的住處準備好了嗎?帶路吧。」
「是,已經準備好了。衛大人,孟大帥,請跟卑職這邊來。」
衛鐵心很客氣,一定要將孟聚送入住處安頓好了才告辭,孟聚送他出門口,對著這位青年將軍一路上的照顧表示感謝,後者連稱「不敢當,這是末將分內的事」。衛鐵心走得遠了,孟聚才轉身回房,那位陸管事依然躬著身,低眉順眼地站在門邊。
看著陸管事那瘦小而猥瑣的臉,那稀稀拉拉的山羊鬍子,孟聚輕鬆地笑了。
「易先生,好久不見,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