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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二百三十四 馳援 文 / 老豬

    二百三十四馳援

    孟聚和江海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北魔入侵,這是北疆最可怕的事情了,這是如蝗災、黃河決堤一般的恐怖災難。

    「楊督察,你詳細說來!入侵的北魔,可是哪個部族的,有多少兵力?」

    「鎮督大人,入侵我赤城的,是突厥魔族的阿史那吞狼部族,他們傾族而來,總兵力約莫有一萬多人,有一千兩百副斗鎧」

    「只有萬把牧人兵和一千多斗鎧?」孟聚鬆了口氣,很驚訝:「赤城鎮擁兵五旅,這種程度的敵人,何至於鬧得要求援?」

    話音剛落,孟聚便知自己說了蠢話。原先的赤城鎮邊軍坐擁重兵,自然不懼這區區萬把北魔。但現在的赤城鎮四分五裂,軍頭們自相殘殺,自然再不能與當日相比。看到楊督察臉紅耳赤的樣子,正囁嚅著不知如何回答,孟聚緊接著又問了:

    「楊督察,現在的赤城鎮形勢如何?誰在負責赤城的防禦?」

    「鎮督,現在赤城王師大多已經星散,留下鎮守赤城的,唯有我東陵衛所部的兩個旅及李富倉旅帥所部。」

    「李富倉是誰?」

    江海乾咳一聲:「鎮督,李富倉就是李豹子,末將向您介紹過的。因為他的本名太那個……平和了,不夠響亮,所以大伙都稱他為李豹子。」

    孟聚問:「楊督察,赤城邊軍有五旅兵馬,其他各旅兵馬,他們可是去了哪裡?」

    「啟稟孟鎮督,各旅兵馬有的避向了內地州郡,有的散落於赤城偏僻的郡縣,還有的不知行蹤去向——總之,現在無法聯絡他們。」

    答話的時候,楊督察盡量表現得很平靜,但在他憔悴的臉頰上,還是忍不住出現了一抹淡淡的紅暈。

    東平和赤城兩鎮毗鄰相近,兩鎮都是北疆重鎮,規模和兵力差不多,又都有頗重武風的傳統,兩鎮軍人都是自誇武勇互不相讓的,但現在,赤城鎮邊軍自相殘殺內訌也就罷了,還在北魔面前望風而遁,最後不得不得向東平邊軍求援——倘若不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赤城邊軍是決計不肯這樣幹的。這次,赤城鎮可真是臉面喪盡,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孟聚沉吟片刻,正要說話,江海卻是搶在他前面說道:「楊督察一路過來辛苦了。請您先下去就餐歇息一下吧。」

    楊督察也知道,這樣的大事,東平軍方肯定需要商議一陣的,楊督察深深躬身:「希望鎮督大人能體恤十萬赤城父老性命,盡早增援。赤城軍民上下翹首以待,皆深感鎮督大人您的恩德。」

    「嗯,楊督察,我們會盡快決斷的。」

    待楊陽出了帳篷,孟聚才問:「江督察,你方才想說什麼?」

    江海微微欠身:「鎮督,末將方纔自作主張了。但鎮督,您剛才是不是要打算答應楊督察的求援立即趕往赤城呢?」

    孟聚點頭:「正是。救兵如火,耽誤不得。」

    「末將斗膽,敢請鎮督三思!」

    「江督察,你是什麼意思呢?」

    「鎮督,北魔入侵,兵鋒正盛,我軍此刻趕去,正好與他們正面撞上,輕纓其鋒,與胡人兵馬正面交戰,勝負不論,我軍兵馬都要損傷不少啊!一旦事有不順,只怕我軍會白白損傷,入主赤城的事也得半途而廢了。」

    孟聚點點頭,他沒說話,繼續望著江海,於是江海繼續說了下去:「依末將之見,我軍倒不如停下腳步,坐山觀虎鬥如何?倘若北胡勝,我軍則前往驅逐北胡;若是赤城邊軍勝,我軍就照樣繼續前往,那時估計赤城的殘兵也無力阻止我軍入主了。鎮督意下如何?」

    孟聚點點頭:「江督察,其實,你的謀劃……很有道理。」

    江海面露喜色:「那,我們……」

    「我們早點睡覺。明天一早,按原計劃繼續出征赤城——早點休息,莫想那麼多了,所有事都得按著謀劃來,那也太累了。」

    說罷,孟聚很客氣地點頭,站起身出了帳篷。

    目光所至,都是一片蒼茫。廣袤的北疆平原埋在鬆軟的積雪下面,充滿了深沉的凝重。在道邊落光了葉子的枯樹上,站著兩隻烏鴉,它們沉默地注視著眼前經過的隊伍,看著大道上紛紛揚起的雪沫和粉塵。

    孟聚站在一處低緩的丘陵上,他從頭盔帽簷下望出去,一直望到了地平線的延伸線上。自己的軍隊正在前進著,看著鎧鬥士們排成一條長龍地並肩奔馳在道上,他的心情平靜。

    在大魏朝三百多年的歷史裡,有過多次的皇族內戰和叛亂,大規模漢人起義、鮮卑人自相殘殺的戰爭更是數不勝數。這三百年來的動盪給人一種錯覺,很多人——包括很多地方官員和將領——都以為,現在慕容和拓跋兩家的內戰也會像以前一樣,如同颶風、暴雨或者瘟疫一般,很快就會過去。勝利的皇族將會在洛京重建新的鮮卑政權,大魏朝的統治將依然屹立,秩序將重新建立。

    但與當世的大多人不同,因為擁有後世的經驗,孟聚能很清楚地知道,大魏朝完了。

    不光因為鮮卑的內戰,也不光因為南朝的威脅,最關鍵的一點是,經歷了三百多年的歲月,土地兼備,流民四起,北魏的政權機構腐朽,鮮卑貴族墮落而無能,上下官吏貪腐無能,軍中武將和士兵毫無忠誠之心,上下離心已成普遍。

    房子的柱樑爛了,這才是最可怕的事。至於外來的風雨,那只是次要的原因而已。拓跋雄也好,慕容毅也好,他們都是野心與實力兼備的豪傑,但孟聚相信,他們也是決計無法解決這個問題的——自古無三百年的皇朝,這是氣數,也是規律。古往今來,那麼多明君賢臣,他們都沒辦法解決,孟聚不相信慕容家或者拓跋家就能那麼逆天,能解決這個世上無解的大難題。

    正因為堅信大魏朝完了,亂世已經到來,所以,比起那些至今還在觀望著無所作為的地方官員們,孟聚的動作更加大膽,也更加積極。

    現在,在自己面前經過的四千兵馬,就是他立足亂世最大的依仗。看著這支全副武裝的斗鎧軍團軍容整齊地從自己面前經過,孟聚有種踏實的感覺。在這個亂世,萬貫家財和顯赫門第都如鏡花流水,最管用的還是兵權。

    隊伍中奔出一員豹式鎧鬥士朝孟聚馳來,離孟聚還有好遠,他就停住了奔跑的腳步站定了,從急奔轉為急停,卻是行雲流水般流暢,毫不勉強,腳下塵雪不揚。這一手,不是高手絕難做到,孟聚不由在心中喝了個彩。

    這名鎧鬥士脫下了頭盔,孟聚認出他,正是中軍行軍總管,鎮標師第一旅的旅帥王虎。這名軍官年紀不大,有著一頭茂密的而略帶捲曲的黑髮,眼窩深凹,臉孔狹長,略帶胡人特徵——這也是北疆的特色了。北疆胡漢混雜百年,當地的土著居民多多少少都有點胡人血統,但他們卻是不折不扣的大魏官兵。

    王虎原是靖安署內保隊的鎧鬥士,跟隨孟聚參加了靖安大戰,後來做了他的衛士。在孟聚當上東平鎮督以後,數次擴軍,本來只是一員普通鎧鬥士的王虎因為跟隨孟聚資歷日子久,幾場大戰打下來,很快從伍長一路晉陞到了旅帥的要職——當然,要放在平日,這肯定會遭到非議的,但相比起呂六樓這個由一介兵長而進階一省都督的神速晉陞榜樣來說,王虎這種又算不上什麼了。

    王虎走近來,對孟聚躬身行了個禮:「鎮帥,兵馬已經行進了約莫半個時辰了,大家也累了,是不是該找地方歇息了?」

    「虎子,你是行軍總管,這個你定了就好吧。」孟聚指著地平線上一處黑黝黝的輪廓:「嚮導說,那裡有個叫吳家村的村子,也有幾百來戶人家。今晚我們就在那邊宿營。」

    「是,鎮督。那我這就派人通知前導的江大人,讓他做好準備?」

    「好!今天我們已經進入了赤城的地域,傳令下去,讓弟兄們規矩點。有敢私『自殺』掠『淫』奪的,一律處斬。」

    北疆的冬天,黑得特別早。才是下午過後不久,天色就灰茫茫地暗下來了。先頭隊伍已經進了村子,當孟聚進村的時候,村裡的頭面人物已經聚在村口等著了。

    村裡的族長,一個畏縮的老頭戰戰兢兢地向孟聚跪倒請安,說了幾句恭迎天兵蒞臨草民不勝榮幸的場面話,他怕得全身都在發抖。

    孟聚耐著心思聽了,然後告訴他,東平王師此行純為抵禦北胡救援赤城而來,東平大軍風紀嚴明,與民間秋毫無犯,所以村民們不必害怕和擔憂。

    那老頭面露喜色,但還沒等他開口,孟聚話語一轉,說雖然如此,但東平王師救援緊急,出發時候糧草帶得不甚足夠,還需要赤城地方上支持一二。想來吳家村村民都是心懷忠義的大魏臣民,定然是不會拒絕的。至於需要多少糧草,這個自然會有軍需官找他說話。

    看著那老頭苦著臉吱吱哼哈地下去,孟聚噓出口氣。他轉過頭:「虎子,你笑什麼?」

    王虎嚇了一跳,他微微躬身:「鎮督也真是好脾氣,對這個鄉下土佬也說這麼多。要換了末將,頂多就是給他一鞭子,喝道『七百擔白面,一千擔乾草,一個時辰湊不齊,老子屠了你這鳥村!』」

    孟聚笑笑,心想雖然都是要糧要餉,這麼委婉上一下,這就是王師跟土匪的區別了——其實也是沒區別。

    「江督察到了嗎?」

    「江督察已到了,正在村裡整頓隊伍。鎮督可要喚他過來嗎?」

    孟聚猶豫片刻,搖頭:「他在忙?那就不要打擾他了。」

    自己進了村,先進村的江海沒有在村口迎接自己,也沒有第一時間來拜見自己。孟聚於是就知道了,江海對自己有些不滿,應該是為了昨晚自己固執己見,沒有採納他的意見吧?

    看出了江海的不滿,孟聚只是一笑置之,他並沒有生氣——部下也是人,有意見鬧點情緒很正常。有血有肉有脾氣,這才是二十多歲的正常年輕人。倘若江海還能不動聲色像往常一樣來迎接自己,他反倒忌憚這傢伙心機也太深太隱忍了。

    佇立在村口的高處,看著兵馬陸續進村安頓,村裡各處紛紛燃起了炊煙。孟聚轉過頭,望向了霞光籠罩下的西方地平線。在那裡,一輪紅日正在地平線上冉冉落下,在孟聚的眼裡,這輪落下的鮮紅日頭,恍若大魏朝的垂死掙扎。

    新平元年,元月二日,赤城。

    紛飛的白雪中,茫茫一片。天邊迴旋著一片莫名的紅光,在茫茫的前方中,不斷地傳來巨大的轟隆聲,一些白色的人影在雪幕中若隱若現。空氣中不時傳來「颼颼」的尖銳破風聲響,黝黑的箭矢在雪霧中一閃而過,猶如黑暗中忽隱忽現的飛蟲。

    李豹子一手拿著長刀,避過那遍地的瓦礫,在一片破碎的城牆邊上找到了人。在這邊,幾個黑色鎧鬥士小心翼翼地躲在城牆邊後,不時探出頭去觀察對面的情形。

    「米鎮督!」

    鎧鬥士中一個穿著虎頭斗鎧的軍官回過了頭。他警惕地拿著盾,低喝道:「哪個在叫我?」

    「是我,李豹子!」李豹子從一個破碎的城垛後鑽了出來,他邊走邊觀察著四周的廢墟,生怕哪塊廢墟後隱藏著一個胡人弓手突然給自己一箭——交戰數天了,魏軍可是吃夠北胡箭手的苦頭了。那些胡人兵箭射得又準又毒,專射鎧鬥士的面目而來,那薄薄的覆面是擋不住的。

    在戰時,兩名將領都沒有時間來寒暄:「米鎮督,你們這邊情況如何?」

    米歡把覆面推到頭盔上,露出一張疲憊又憔悴的臉,胖乎乎的圓臉因為缺乏睡眠而深深地凹了下去。他很直接地說:「不好!雪太大,霧也大,我們不知道外面胡人兵在幹啥!」

    「斥候呢?」

    「派出去了,但沒回來。」米歡神色沮喪,他說:「李帥,赤城守不住的。城池太大,城牆太長,三個旅全部上城都不夠,魔族隨便哪個地段都可以突進來。」

    「他們能突進來,我們也能把他們打出去。」

    「李帥!靠巷戰不行的!魔族有上千斗鎧,我們三個旅加起來也不過三百多具斗鎧!上一次為了趕走魔族,我的兩個旅輪番上陣,損折了七十多個鎧鬥士才把胡人兵趕出城去,胡人若再打進來一次,我們哪還有力量再趕他們一次?趁著現在部隊還有戰鬥力,我們合兵一處,趁早突圍吧!」

    李豹子沉默了一陣,然後,他說:「我們逃了,城裡的十幾萬父老怎麼辦?還有活路嗎?」

    米歡低下頭,他避開了李豹子的目光,說:「李帥,你是個好人。但這世道亂了,我們還是先顧自己吧。」

    「米鎮督,再堅持兩天!東平的援軍說不定已經在路上了!」

    「李帥,現在什麼時候了,你還指望其他鎮的援軍!大魏朝完了,已經不是以前六鎮相互援助的時候了!連我們赤城的兵馬都跑了,無親無故,東平軍可能會來救我們嗎?再說了,就算孟大帥肯來救,我們派了信使過去,東平也肯立即發兵——那起碼也要五天後他們才能趕到!我們還能堅持一天就不錯了!」

    正因為曾親自見過孟聚,米歡自認為自己對孟聚還是有一些瞭解。他道:「東平的孟鎮督乃當世梟雄,他是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的。等我們和胡人兵兩敗俱傷之後,他們就會來了。」

    李豹子的臉微微抽搐,他那陰沉的臉色顯得格外凶狠:「只要孟聚肯來,那就好。老子不在乎赤城的老大是姓元還是姓孟,但老子得為城裡的十幾萬百姓想想!父老們平時供養我們,大難臨頭了,我們不能就這麼一跑了之!」

    他兇惡地盯住米歡:「米鎮督,你得陪我再堅持兩天!到時候,倘若你們東陵衛的孟鎮督過來增援,你保住了赤城和十幾萬軍民,這是大功一樁!你若是想逃……哼哼,老米,老子做鬼也不放過你!」

    對這個說法,米歡能回報的只有苦笑連連了,他正待說些什麼,但這時,遠方傳來了一陣巨大的轟隆聲,兩人停住了話頭,轉頭望去。

    「胡人兵上來了!」

    不知從哪裡傳來了驚恐的叫喊聲,隨著傳來的就是胡人刺耳的鼓噪聲。

    「他娘的,竟敢挑了老子這當突破口!」米歡又驚又怒,臉上肥肉一顫一顫的。他向李豹子嚷道:「李帥,現在還不知如何,但若是……李帥,你可得拉我們一把!」

    兩人匆匆分手,米歡則親自上了陣頭。冒著那漫天飛舞的箭矢,他跑到了一截城牆的廢墟上眺望觀察,他看到了在雪幕中洶湧而來的白色人海,猶如蝗蟲一般地密集捲來。

    淒厲的號角迴盪在赤城防線的陣頭,又一次戰鬥開始了。雪幕中,也不知道有多少胡人斗鎧和騎兵貼近了城池。三五成群的魔族鎧鬥士就在風雪中象狼群一般遊蕩著漂浮不定,城頭上的守軍只能看到他們影影綽綽的身影。當魏軍稍一鬆懈,他們就從雪幕中突然躍出,放箭狙殺陣地上的魏軍士卒,然後飛快地後撤消失在雪幕中。

    因為兵少,面對此起彼伏的魔族突襲者,魏軍也不敢追出城牆,只敢躲在城牆後以弓箭還擊。你來我往,空中到處是「颼颼颼颼」的破風冷箭聲。

    雖然戰況不甚激烈,但米歡依然十分緊張。他站在高處看得清楚,胡人兵壓上來的只是一路前鋒部隊,在他們後面,還壁立著黑壓壓的森嚴兵馬。大軍隱藏在雪幕中,號角低沉彼此呼應,蓄勢待發。

    很明顯,胡人兵馬現在正仗著兵力的優勢在對自己陣地實行騷擾攻勢,為的是消耗己方鎧鬥士的體力。一旦自己的鎧鬥士出現疲態,那在後面養精蓄銳的魔族兵將立即乘虛撲上來。

    米歡要應付這種騷擾戰術其實也不難,安排鎧鬥士分批上陣就行了。但問題是他手下的鎧鬥士本來就不多,兩百來名鎧鬥士要防守足足兩里長的陣線,全部灑上去都嫌不夠,若還要分兵輪班那就更是自尋死路了。

    他急忙派人向負責左翼的李豹子求援,言之鑿鑿,說胡人兵已經在他正面集結了重兵,即將發起猛攻,懇求李豹子抽出部分兵馬給他增援。李豹子也很仗義,很快給他派來了一營兵馬——雖然只有三十來名鎧鬥士,但要知道這也是李豹子手上將近三分之一的斗鎧了。

    看到援軍抵達,米歡鬆了口氣:有了這批援軍,即使魔族再耗下去,自己也可以輪班上陣應付了。

    魔族兵馬飄忽來往,米歡則是戰戰兢兢汗流如漿,局面就此僵持了下來。到了約莫中午時分,雪停了,大霧漸漸散去,米歡疑惑起來:倘若胡人兵要使疲兵之計的話,耗到這時候也該差不多了啊!他們在等什麼呢?

    出於一名老邊將的經驗,米歡開始不安起來。他把目光投向了右手邊的側翼城牆,那裡是李豹子駐守的陣地。米歡開始琢磨著,自己是不是該派人去豹子旅那邊查看一下,或者乾脆就自己親自過去跟李豹子商量對策?

    他還在考慮著,突然,一陣巨大的轟響突然傳來,恰恰正是從米歡擔心的地段。他霍然站起,衝著手下喝道:「快去查探,豹子旅那邊可是出了事?」

    沒等探子出發,一名貪狼鎧鬥士狼狽地從左邊陣地奔來,他飛快地撲到米歡跟前,喘著粗氣嚷道:「米鎮督,魔族兵馬猛攻我們,足有近千斗鎧!我們抵擋不住了!再過片刻,他們就要入城了!」

    米歡還是很警惕:「你是誰?」

    「我是豹旅二營的周全!」

    那鎧鬥士掀開了面罩,於是米歡認出,此人是李豹子手下的營官周全,平素也是見面的。於是,米歡終於確信,自己確實中了魔族聲東擊西的奸計。他怒喝道:「來人,速速點齊兵馬,我們過去右翼增援!」

    但各營斗鎧散佈在陣地上,要把他們集合,這絕非一件容易的事。米歡正在手忙腳亂地調集兵馬時候,彷彿看出了魏軍的窘況,本來只是負責佯攻的那路胡人兵馬也突然動手,數以百計的胡人斗鎧從濃霧中衝出,向魏軍陣頭攻來,胡人鎧鬥士如蝗蟲般紛紛躍過城頭防線,東陵衛各部不得不自行應戰,一時間,陣頭上殺聲震天,兩軍戰成一團。

    看到這情景,米歡急得直跳腳。這是個要命的關鍵時候,一旦自己的兵馬被這小股胡人兵拖住,勢單力薄的豹旅必將被敵人全殲。

    米歡腦筋瘋狂地運轉著,怎麼辦?

    迅速擊敗這股魔族斗鎧?短時間裡肯定辦不到。

    不顧他們,直接增援豹子旅?放著他們在背後一路追殺,自己還能有多少人能活著抵達豹旅的陣地?

    或者,留下一部分人拖他們,自己領著部分人馬去增援豹旅?這想法剛入腦海,米歡立即否決了這個主意。分兵力薄,最後被逐個擊破,這是最蠢的做法。

    或許還有個辦法,就此拋棄豹旅一走了之……這個念頭剛進腦子,米歡整個人打了個寒顫,卻是不由自主地繼續想:敵人聲東擊西,突破了豹旅防線進入城中,已突進自己側後。現在,自己的問題已經不再是如何守住防線,而是怎樣安全地從魔族的攻勢中保住兵馬撤離了。

    米歡越想越覺得,確實再沒有別的出路了。赤城守不住了,壯士斷腕,這是沒辦法的辦法了。他召來了心腹手下,東陵衛洛京旅的旅帥戶霸,小聲地把自己打算跟他說了,後者大吃一驚。

    「鎮督,胡狗攻得正緊,這時怎能後撤?要走,那也得打跑了當面的胡狗再走!求您收回軍令!」

    米歡回吼道:「老戶,不走不行!胡狗已經打垮了李豹子,再不走,等李豹子垮了胡狗包抄,我們想走都走不了了!」

    「鎮督,這樣撤退,我們頂多只能帶走兩百多鎧鬥士,但那三千多步軍可就得全拋下了!城裡還有省署、赤城署的吏員和家屬,那也是上千條人命啊!」

    想起那可怕的損失,米歡臉上肌肉都在緊張得抽搐,他清楚得很,今日一戰兵敗,赤城東陵衛怕是得全軍覆沒了,自己半生心血付諸流水。但他更清楚,倘若此時不能下決心壯士斷腕,那丟的不光是自己的事業,還有自己的性命。

    什麼都比不上自己性命更要緊。年輕人或許還會為朝廷或者功名熱血沸騰起來,但對米歡這種在邊塞混久見多了生死早混成精的老兵來說,什麼都忽悠不了他。

    「老戶,沒別的出路!我們得走,馬上走!再不走,胡狗一合圍,大家都逃不掉!不能進城,得從出城向西走!」

    說著話,米歡向著西邊一指,話音未落,他指向的方向忽然也是殺聲大作,米歡和戶霸面面相覷,都是驚得呆了:魔族竟是分兵三處,同時進攻?敢情,魔族的兵馬可是比我們想的要多得多啊!

    突然知道後路被斷絕,一時間,就連久經世面的米歡也有了種天絕人路的無力感。

    「這可是天要滅我啊!」他絕望又悲憤,卻是心下一橫,定了決心:「弟兄們,我們無路可退了,只有死戰了!給我拼了!」

    但這時,一陣熟悉的嗚嗚號角聲傳入耳中。聽到那號角聲,米歡一愣,卻是陡然心中狂喜:敢情西邊突然出現的那路兵馬,不是魔族,而是我們的援軍?

    顧不得那漫天橫飛的箭矢,米歡爬到高處,脫下頭盔用盡全力吼道:「弟兄們!援軍來了,東平援軍來了!孟大帥來了!」

    這激動的呼聲伴隨著悠長的號角,同時傳遍了整個陣頭。其實,不用米歡呼叫,很多人已經察覺了魔族軍的異樣。攻來的那股胡人兵馬,以比他們進攻時更快的速度地撤退——那已經算不上撤退了,只能說是狼狽逃跑。雖然胡人兵馬的反應已經很快了,但他們還是被截住了。

    從西邊那厚重的雪霧中,突然出現了大片黑色的陰影輪廓,伴隨著巨大的轟隆聲,一面深黑的白虎旗陡然從雪霧中挑出,黑色旗面上那頭張牙舞爪的白色猛虎耀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在白虎旗下,那一片深黑的輪廓逐漸清晰,那是黑色的斗鎧方陣。大群鬥鎧席捲而來,結陣而前,那種驚天動地的威勢,非是親身經歷過的人,無法想像。在這些鋼鐵巨人的腳下,彷彿大地都在顫抖,在塌陷!

    看到這等規模的斗鎧方陣,無論魔族兵馬還是城頭觀戰的魏軍都是色變,光是眼前所見就有五百斗鎧了,這次東平援軍到底來了多少?

    大軍漫野前行,兵馬疾進,即使在疾進的高速間,斗鎧們依然保持著整齊的陣列,鎧鬥士們並肩前行,密密麻麻整齊得像同一個人,他們迅速插到了魔族兵馬後方,包抄了上來。

    增援的魏軍與後撤的魔族兵馬遭遇了!

    眼看後路被堵住,胡人兵也興起了血勇,他們吱吱喳喳地怪叫著,揮舞著刀劍,勇敢地衝了上去,人潮洶湧。而黑色斗鎧群如同一道堅不可摧的城牆,毫不停頓地向魔族兵馬碾壓了過去。在前頭的一式都是重型虎式斗鎧,他們揮舞著巨大的佰刀,閃電般粉碎著阻擋在面前的一切事物——胡人的斗鎧也好,騎兵也好——統統被那上百把揮舞的佰刀碾壓粉碎毀滅。

    這斗鎧方陣如同一道毀滅的黑色巨浪,只聽得一片令人牙酸的鋼鐵砍斫聲、肢體碎裂聲、滲人的慘叫聲,無數魔族兵被連人帶馬地砍斫成幾段。在這座全力開動的戰爭機器面前,人體顯得是那麼脆弱而且渺小。大量的人體同時被砍斷,無數的鮮血的鮮血激湧得如此之快,以致在空中瀰漫著一層血霧,大群鬥鎧馳過,在他們身後只留下一條血肉模糊的道路。

    斗鎧大軍碾過,幾乎就在轉瞬間,三百多名魔族鎧鬥士,兩千多名魔族騎兵,統統被一掃而空。放在城頭的守軍眼裡,如此輕而易舉,如此吹灰拉朽,這樣的戰鬥,他們不要說親眼見過,就是聽都沒聽過。

    「啊啊啊~」米歡揮舞著拳頭,他歡呼得嗓子都啞了:「幹得好~這樣凶悍的兵馬,準是孟大帥親自來了!」

    無數人跟著嚷:「孟大帥來了!」、「孟大人萬歲!」

    看到魔族兵馬撤得狼狽,米歡趁機振臂一呼:「弟兄們,孟大帥來了,準是大捷!胡狗逃跑了,咱們正該追殺才對!」

    這句話說到了大家心坎裡,這幾天被魔族圍著打,官兵們早憋了一肚子的火。現在強援已至,看到東平援軍的威風,這明擺著是安全的必勝之局,痛打落水狗的事,誰都喜歡做。殘餘的東陵衛鎧鬥士紛紛從殘破的城牆後躍出,所有兵馬一同殺出,跟著前面東平軍隊的方向一同殺去。

    看到東平援軍大批出現,那些知趣的魔族兵馬紛紛掉頭就逃——這也是草原民族的特性了。牧人兵馬全民皆兵,士兵其實也是牧人。這樣的軍隊,一旦佔了上風,他們就打得特別凶悍,但若是遭了挫折,他們也喪氣得特別快。魔族兵馬入境,只是因為聽說最近北疆邊軍邊防空虛,真要跟魏軍的精銳部隊打上一場硬仗死傷慘重,他們也是不願的。

    一時間,雪地上到處都是奔逃的魔族兵馬,那些披著羊皮流著長卷髮的牧人兵們怪叫著,跑得跟兔子一般迅疾,結成陣勢的東平斗鎧怎麼也趕不上他們。

    「就到此為止吧。」看著前方奔躍跳動的那一片雜亂的黑點,遠得漸漸離開了視野,孟聚喊道:「停止追擊,原地休息!」

    傳令兵急速奔走,手中揮舞著小旗,各個斗鎧方陣緩緩減速,停下。剛才那小半個時辰的奔跑和廝殺已經耗盡了士兵們的體力,鎧鬥士們紛紛脫下了頭盔,大口喘著粗氣,頭上的熱汗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了一道白霧。隊長們響亮的喊聲迴盪在隊列中:「保持隊列!清點人數,隊列報名!」、「各隊有損員的嗎?伍長報名!」

    士兵們沒有脫鎧,他們安靜地盤膝坐在地上歇息。即使正在休息中,他們依然把隊列保持得整整齊齊。

    看到東陵衛的兵馬停止了追擊,米歡急忙也下令停步。他急匆匆地向東平軍隊跑過去,但遠遠地就被外圍執勤的鎧鬥士攔住了:「那邊過來的,站住!」

    米歡站住腳步,脫下頭盔,高高舉起了手:「不要動手!我是赤城東陵衛米歡,求見孟鎮督。」

    「站在那邊,不要動!」

    米歡原地等了一陣。剛才衝殺運動時還沒感覺,現在停下來就感到特別冷了。寒冷的北風從他斗鎧的縫隙裡灌進來,冷得他渾身生疼。

    等了好一陣,有位穿著豹式斗鎧的軍官大步走了過來,此人身材高挑,虎步生威,從頭盔裡射出的目光又冷又凶,讓米歡不寒而慄。

    那軍官對米歡拱拱手:「米鎮督嗎?戰陣上不便述禮,手下兒郎粗俗,多有得罪了。」

    聽出這是孟聚的聲音,米歡真是嚇了一跳。在出訪東平時,孟聚曾設宴招待過他,他怎麼也沒辦法把那個丰神俊逸、溫文爾雅的文人鎮督跟眼前這個浴血的凶悍軍漢聯繫到一起——這分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啊!看到孟聚這般模樣,米歡不由想起在東平時候聽到的一個傳聞,說是只要上了戰場,孟鎮督就會發瘋的。

    米歡急忙跪倒:「參見孟大帥!此次赤城蒙難,幸得大帥統義兵來援,拯闔城數十萬軍民於必死之中,大帥仁義之心感懷天地,赤城數十萬軍民無不對大帥感激涕零,此恩此德,吾等沒齒難忘。大帥今後但凡有所差遣,吾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孟聚脫下了頭盔,露出一張陰沉而冷峻的臉。他做個手勢,打住了米歡的說話:「米鎮督,這些話,我們等下再說吧。赤城情況怎樣了?」

    看到孟聚臉色嚴肅,米歡也不敢囉嗦,他老老實實地答道:「赤城的駐防軍本來有三個旅,其中兩個旅是東陵衛的,一個旅是李豹子的。但這次魔族突破了李帥的防線,豹子旅到底還留下些什麼,那就不好說了。」

    孟聚劍眉一軒:「李帥危急?既然如此,我們趕緊過去吧。米鎮督,麻煩你在前邊帶路。」

    米歡應聲如也。當下,他們也不耽擱,直接便回師赤城。一路上,因為顧忌還有大批的魔族兵馬散落在左右,隨時有與敵人遭遇的可能,孟聚不敢讓已經明顯疲憊的部屬以戰鬥速度全速前進,只敢讓他們以普通行軍速度前進——這也是大規模純斗鎧部隊的弱點了,他們沒有步卒部隊擔當掩護,最怕的就是在行軍中最疲憊的時候遭遇敵人,那真是毫無還手之力。

    好在返程的道上還算平靜,只有一些零散的魔族小股兵馬與他們遭遇。看到赤城與東平兩鎮聯軍大群鬥鎧開進,那些小股的魔族兵馬識趣地遠遠地躲開,返程的道上並沒有發生戰鬥。

    赤城是北疆重鎮,也是北地有名的大城,歷來是中原王朝抵禦北疆魔族的要害據點,當年大魏開創者天武王率三千斗鎧破關入主中原,走的就是赤城一線。這座城市傍陰山峽口而建,居高臨下地俯視山陰平原,城池巍峨,氣魄雄偉。在那充滿歲月滄桑感的殘缺城牆上,孟聚能想到這座城池這千年間經歷的風雨與劫難。

    「都怪我,被魔族騙了,從李帥那邊調了一個斗鎧營。若不是這樣,魔族也不能那麼輕易地突破李帥的防線。」說著,米歡抹了一把臉,歎惜道:「李帥是個好人啊。」

    不知怎的,孟聚覺得,這句話配合米歡那張佈滿油汗的胖臉,總有一種「李豹子死定了」的味道——難道他指望著這樣就能把豹子旅的殘部給吞併了?

    孟聚不動聲色地點頭:「嗯,希望李帥吉人天相吧。」

    先前魔族大舉來襲時候,李豹子負責的是城池的東面一段兩里多的城牆防線,那裡也是首當其衝被魔族擊破的防線。這批胡人兵雖然攻進來了,但他們也未能呆久,看到左翼被東平援軍擊敗,又見到魏軍大舉來援,他們見機得快,早早地撤出城了。

    激戰過後的戰場,只剩一片斷牆殘壁,遍地屍首,那些交戰中僥倖未死的傷殘士兵躺在廢墟中痛苦地慘叫,遍地鮮血,那情形猶如人間地獄。

    孟聚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了,看到這般情景,他心中也不免惻隱。只是這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他吩咐地頭蛇米歡盡快組織人手搶救傷員,努力查問李帥的生死下落,同時安排東平兵馬入城休整,準備伙食,安排輪值兵馬上城駐守等事務。米歡連連應聲:「大帥您只管放心,這些本來就該是卑職做的事情。您遠來辛苦,請先去休息吧,有什麼消息,卑職立即向您稟報。」

    米歡本來給孟聚安排的住處是赤城東陵衛總部,但孟聚擺擺手:「米鎮督,我聽說赤城都督府建築奇偉,別有特色,一直想見識一下。」

    米歡愣了下,他臉有難色:「鎮督您真是有眼光。只是都督府剛剛遭遇兵劫,傢俱和用具都被亂兵洗劫一空,您要住的話,只怕太過怠慢了。而且,先前的元都督又在裡面身死,這個兆頭也不是很好……」

    「無妨的。吾輩軍漢,死人堆裡都睡過,還在乎啥?米鎮督放心就是,我不怎麼忌諱這些東西。」

    看到孟聚態度堅決,米歡也只有同意了:「既然如此,我安排一些傭僕和器具過去,大帥您將就著先用著吧。」——其實,孟聚的用意,米歡何曾不明白?雖然這個赤城都督府被亂兵打劫得連張完整的椅子都沒剩下,但只要孟聚住進去,這就是個政治表態了。

    雀占鳩螬,這種事說起來實在有些不怎麼光彩,那就乾脆不必明說了吧。來援的東平軍頭住進了空置的赤城都督府,赤城上下,只要腦子沒壞的,應該都會明白孟大帥的意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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