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百二十九 顛倒 文 / 老豬
二百二十九顛倒
一次是偶然,兩次是巧合,三次就是故意事件了——就在勞德明供詞開頭的第一句話裡,北府的接頭暗語出現了四次,打死孟聚都不相信這是偶然發生的。
現在,勞德明就在孟聚面前,他個頭中等,相貌普通,是那種往人堆裡一站就看不出來的人,神情木訥,眼神有點發飄——跟靖安街上千千萬萬的芸芸眾生沒什麼兩樣,一副謹慎又害怕的小民模樣。
孟聚端詳了對方一陣,問:「勞德明,這是你的真名嗎?」
對方躬身,答道:「不,孟鎮督,在下的真名是沈鐵虎。」
孟聚微微蹙眉,對方彷彿看出了他的心思,說到:「鎮督,在北府中,在下也是無名小卒,賤名應該並不為您所知。」
「沈先生,你在北府當中,擔任的是什麼職務呢?」
「在下是北地察聽司的參事佐史,是負責偵緝北國情報的鷹侯。」
對方主動暴露了自己身份,孟聚很是猜不透他的用意。自己同樣也是北府的鷹侯,這件事對方知不知道呢?
孟聚平緩地說:「沈先生該知道,按照我大魏律法,南朝派過來刺探我朝軍機情形的鷹侯那是死罪——沈先生主動坦承自己身份,莫非是有意棄暗投明,投奔我朝?」
「鎮督大人說笑了。英明如您,應該也能看出了,大魏朝如今已是必沉之船。在下就是再蠢,也不至於這時投靠過來。恰恰相反,在下求見,是為了給鎮督您指點一條出路。
孟鎮督,當今之世,天下大亂,北國四分五裂,猶如無根之木,斷粱之樓,距離土崩瓦解之日已是不遠。古人云,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今北魏國內慕容與拓跋兩族相殺,二虎相爭,無論孰人勝負,孟鎮督您身為華族後裔又操持重兵割據北疆,決計不被鮮卑人所容,將來定有大禍所至。為解禍救身,孟鎮督您的唯一出路,只有南向投奔我朝。我大唐王朝乃華夏正朔,與鎮督大人您乃同族同源,吾皇陛下英明,深得海內軍民擁戴……」
「等下!」孟聚疑惑地望著對方:「這段話,好像我聽那位趙先生也說過?」
沈鐵虎的表情有點尷尬:「其實,這話也是他教我的,他說了,我們一旦失手落到北魏官府手中,說這話十有**就安全了——反正,孟鎮督,倘若您有意的話,我是能幫你把意思傳到那邊的。」
孟聚搖頭:「沈先生,現在大魏國的主力尚存,洛京和中原還被鮮卑軍隊控制著,我們北疆與南朝隔著這麼遠,談這個……未免太早了。」
孟聚並沒有一口拒絕,而只是說「太早」,沈鐵虎立即意識到,對方並不是愚忠北魏的死黨,自己有救了!
「鎮督,這種事,自然要未雨綢繆了。大人,容在下說句不好聽的,倘若等到南朝王師開過來了您才考慮,那未免就太遲了。」
這傢伙居然在威脅我?
孟聚心中微怒,他轉移了話題,問起沈鐵虎到北疆的來意,對方答道:「鎮督,在下到北疆來,並無特別用意。只是跟隨趙治勳而來。至於能碰到鎮督您,那是純屬意外了。」
「哦?那位趙先生,他也是北府的重要官員嗎?」孟聚十分詫異,心想這趟自己莫非看走眼了?
「抱歉,鎮督大人,因為事涉我北府的機密,跟大人並無關涉,恕我不能告知。」
孟聚微蹙眉,心想這傢伙還真是給點顏色就蹬鼻子上面了。不要說南唐離自己還遠,就算自己真的投南唐了,按自己的實力,那邊起碼也得給自己封個大都督之類官職。你這小小的北府參事佐吏——雖然孟聚也弄不明白南邊的官職,但這官職明顯一聽就不是什麼大人物——居然敢在自己面前擺譜,這還真是欠揍了。
「沈先生,你是南朝過來的貴人,來者是客,我自然要以禮相待。我這當主人的尊重你,當客人的你也該尊重我——是這個道理吧?」
「鎮督大人說得很是,在下對鎮督大人十分敬重。」
「是嗎?」孟聚笑瞇瞇:「沈先生,你們在我的地盤上招搖撞騙,還把我轄下子民的錢財騙走,還說跟我沒關係?這未免不是做客之道吧?沈先生,北疆這地方,民風剽悍,北魔猖獗,馬賊遍佈——在這裡,無緣無故地死上個把人,那可不是什麼稀罕事。」
孟聚笑得和藹,沈鐵虎卻是心中打了個突。東平鎮督已經把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就算你是北府的人,那又怎麼樣?東陵衛在北疆一手遮天,把我幹掉了,又誰知道是孟聚做的?就算北府知道是孟聚做的,那又如何?對於孟聚這種有實力的地方軍閥,南朝拉攏尚且來不及呢,怎會為一個小小參事官員的生死跟他翻臉呢?
沈鐵虎起身深深一躬:「是在下孟浪了,鎮督大人還請恕罪。只是此事……委實有點難以啟齒。」
「沒事沒事,大家都不是外人,說來聽聽又何妨?」
剛才還在喊打喊殺呢,現在怎麼轉眼就成自己人了?這位孟鎮督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
儘管心中腹誹不已,但沈鐵虎也沒辦法,只能吞吞吐吐地說了實情。
原來,這位沈老兄從南朝奉命到北地來,除了查探軍情以外,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那就是湊餉。
「因為大軍北伐,朝中軍費開支緊張,給北府的撥款少了很多。為湊集錢餉,蕭大人下令,到北朝的鷹侯們除了查探北朝情報外,還得想辦法弄點銀子回去。」
北府也要掙錢了?孟聚聽得啼笑皆非——不過,以後世的眼光來看,這種事也是平常,政府部門嘛,搞點創收什麼的,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孟聚饒有興趣地問:「你們打算怎麼湊餉呢?拿著刀劍去當山大王,打家劫舍嗎?」
沈鐵虎尷尬地笑笑:「鎮督大人說笑了,吾等乃堂堂正正的王師,這種事,怎麼能幹呢。朝廷雖然沒撥給我們北府銀兩,卻是撥給了我們五百多個空白官碟,允許我們在北國地區自行開納捐官。」
孟聚吃驚:「開納捐官?這不是趙治勳騙錢的幌子嗎?難道這真是北府的意思?」
「鎮督大人,這個確實是朝廷和北府的意思。這種大事,在下絕對不敢騙您。其實您派個人往南邊走一趟就知道了,現在江都那邊正弄得十分熱鬧呢。在下出發之前,已經有很多大戶預訂了蜀中的官職了。我們售賣的官牒確實是真的,也是朝廷允許的,只是……」
沈鐵虎吞吞吐吐地說:「官職上,與朝廷的規定,稍稍有點出入。」
「沈先生,勞煩你解釋一下吧?這事我越聽越糊塗了。」
原來,這位沈鐵虎從北府領了創收任務到了大魏朝這邊,一直在努力推銷南朝官職。但無奈不知是否因為他人品欠佳,業務一直沒多大進展,有一次還被警惕性很高的北魏鄉民告官了,幸虧他腿腳好跑得快才開溜。
幾次碰壁之後,沈鐵虎都灰心喪氣想打道回府了,但無奈任務完不成,他實在也沒臉回南朝去,正在彷徨無措時,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滄州鄉下結識了給人當訟棍的落魄秀才趙治勳。幾次試探投緣以後,沈鐵虎亮明瞭自己身份,向趙治勳提起在南朝買個出身的事,問他可有興趣?
有興趣,趙治勳何止是有興趣。聽到這事,他連連追問緣由。沈鐵虎也沒瞞著他,把使命如實相告,唉聲歎氣地說了困難,後者聽了哈哈大笑:「沈大人,您這是抱著金飯碗討飯啊!」
趙治勳給他細細分析:第一,他推銷的對象錯了。沈鐵虎淨找些鄉民、落魄秀才之類底層人來賣官職,可他們現在連吃飯都困難,哪有餘錢來購買南朝的官職啊?要售賣官職,該找北魏的官員和士紳家族才對。一來他們有錢,二來現在中原紛亂,他們正是想找後路的時候。這時候給他們條後路,哪怕賣得再貴十倍他們都肯買。
第二,沈鐵虎賣的都是一些低階的虛官,什麼教諭、捕頭之類的雜役官,這種官哪裡有人有興趣去做?要賣,起碼也得賣知縣、知府甚至布政使、巡撫之類高官。
沈鐵虎大驚,說自己並無權力售賣這類高官,他的權限,只能是授賣九品以下的雜役官,趙治勳哂笑道:「這事你知我知,北方的土財主,他們怎麼會知道?沈大人,這事只要交給我,保準你完成任務!」
在趙治勳的再三勸說下,沈鐵虎終於同意與他合作了。兩人約定,售來的銀子二八分成,趙治勳拿兩成,剩餘的八成繳給北府讓沈鐵虎完成任務。整個談判過程完全由趙治勳出面,官牒空白也完全由趙治勳自行填寫,而沈鐵虎只需扮作護衛跟在身邊就好,趙治勳也不許他出聲,以免壞事。
所以說,專業的事要交給專家,這話果然是有道理的。自從趙治勳加入並主導銷售以後,沈鐵虎的銷售大業就蒸蒸日上了。短短一個月裡,他就售出了一個布政使、三個知府和七個知縣官,獲銀子二十三萬兩。可惜,因為北疆拓跋軍團即將南下,河南中原將成為戰場,兩人不得不離開了,一路輾轉北上,移到北疆重新開展業務,不料恰好落到了孟鎮督的網裡。
聽完這番經歷,孟聚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該哭還是該笑。他問:「沈先生,你這樣自作主張,北府難道不會責罰嗎?」
沈鐵虎的表情有點沮喪,他說:「我也覺得不是很對勁。但趙治勳說,只要我們能弄銀子回去,北府是不會計較這點小事的。」
「但是這些售出的官職,日後如何兌現呢?」
「趙治勳說了,如果南朝北伐不成功,這些售出的官牒就是廢紙一張,諒那些買的人也不敢聲張;如果北伐成功了——那還不知是牛年馬月呢,何必現在就操心這個。到時倘若有人去鬧,就告訴他們上當受騙了,讓他們找騙子去,不關北府的事。」
孟聚大寒,古往今來,這個道理沒變過:單是江湖騙子不可怕,單是官府也不可怕,怕的是官府的信用加騙子的手段,二者結合,那真是坑死人不要命的。
偷眼看著孟聚神情陰晴不定,想起此人在北疆的凶名,沈鐵虎確實心中打顫。他低聲說:「吾等行事魯莽,冒犯鎮督大人虎威,還望鎮督大人能寬宏原諒。不知大人打算如何處置吾等呢?」
「沈先生,下面人不知禮數,多有得罪,讓你受驚了。昨晚鬧騰了一晚,你沒休息好吧?你先回去安歇吧,其他事,以後再說吧。」
剛打發走沈鐵虎,寧南就來求見了。他恭謹地說:「鎮督大人,這兩個自稱南唐鷹侯的騙子,請問要如何處置呢?」
孟聚瞟了他一眼:剛才自己與沈鐵虎關門單獨密談,寧南一直侯在外面,也不知他偷聽沒有?他說:「不過兩個江湖騙子而已,我們也不必大題小做了。寧督察,只要他們把騙取的錢財交出來,我們就放他們走人吧。」
「放走?」
聞弦而知雅音,寧南立即知道了,能獲此優待,方纔那「勞德明」護衛多半是跟南邊有點瓜葛的,鎮督是在留後路了——但既然孟聚沒說明,他也不敢挑明,只能一本正經地答道:「遵命,鎮督。但是,張家和李家兩戶,我們又如何處置呢?」
「寧督察,你不是糊塗了吧?張李兩家勾結南唐鷹侯,還私自擔任南朝官員,圖謀不軌,證據確鑿,此等大逆不道之輩,自然要狠狠懲治了!李萬長和張世賢斬立決,兩家其餘人等按刑律各自處置,所有家產一律籍沒——你們抓緊送案捲來,我今晚就勾紅了他們,後天就行刑!」
看到孟聚殺氣騰騰,寧南連忙躬身應道:「遵命,鎮督大人!」心中卻在感慨:真正的鷹侯要放走,被騙的人卻要嚴懲,這世道,真的沒天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