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百二十七 鷹侯與志士 文 / 老豬
二百二十七鷹侯與志士
夜色深沉,小雪紛飛,三個穿蓑衣斗篷的行人快步穿行在靖安寂靜的街道上。他們穿過了寂寥空曠的街道,在城中的一家大戶門前停住了腳步。有人敲響了房門,那清脆的敲門聲在寂靜的夜晚中特別響亮,遠處的巷子深處響起了狗吠的聲音。三個穿蓑衣的人不安地張望著,目光警惕又恐懼,彷彿那黑暗中有無數怪物正準備擇人而噬。
敲門聲響了一陣,有人打開了門,悄然地把這三人迎了進去。應門的是個富態的中年人,看他身上的衣著打扮卻甚是講究,卻不像守夜的看門人。
中年人神情惴惴的,顯得很不安:「趙大人,你們總算過來了!今天聽說李家那邊出了事,我們都很為您擔心呢!」
那個被喚作「趙大人」的是一名神情嚴肅的中年男子,他脫下了濕漉漉的蓑衣:「我沒事。」
他就這麼淡淡說了一句,也沒解釋經過,神態中帶著淡淡的官威,顯得很有派頭。
另外兩位蓑衣人脫下了斗篷,卻是一男一女。看到那女子,那老頭吃了一驚:「啊,這不是,李家的慧穎賢侄女嗎?」
女子年紀不大,看起來也就十六七歲,樣貌頗為俊俏,大眼睛,瓜子臉,身材窈窕。只是,此刻她眼睛通紅,神情恍惚,十分顏色頂多只剩了三兩分。聽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她身子陡然一震,看到了面前的中年人,淚水頓時奪眶而出:「張伯伯,張伯伯!我爸爸、媽媽,都被白狼抓走了!」說著,她就哭了出聲來,淚流滿面。
中年人連聲歎氣:「賢侄女你能逃出來,這就太好了。你們李家總算有一個倖免,萬長兄弟能有一絲血脈留存,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第三個蓑衣人是個粗布衣裳的漢子,神情有點陰沉。進屋以後,他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用鷹隼般銳利的目光不住地掃視各處,右手一直插在衣襟裡沒拿出來。看他那做派和神情,張員外就看出,這人應該是趙特使的護衛之類了。知道北府的規矩多,他也不敢問這人的身份,只是很客氣地問:「這位先生面生,怎麼稱呼?」
護衛冷漠地點點頭:「我姓勞,勞德明。」
「趙特使,勞先生,奔波了一天,大家想必都乏了吧?不嫌粗陋的話,先用點餐吧?」
趙特使很有氣度地點頭:「如此,我們就叨擾張員外了。」
「不敢,不敢,能招待朝廷遠道而來的二位大人,這是小民的榮幸啊!」
雖然是半夜裡,但張員外顯然早有準備,一桌飯菜很快就擺上來了。菜餚是很豐盛,但因為剛出了事,大家都沒心情吃東西,只是草草扒了點飯就算了。那個小女孩李慧穎更是可憐,眼睛一直紅紅的,壓根吃不下東西。
「這個,趙大人,李家那邊,不知是怎麼出事的呢?」
趙特使搖頭:「當時走得太匆忙,我也鬧不明白。小李姑娘,你來跟張員外說一下吧。」
李慧穎抹了了抹眼淚,開始了她斷斷續續的敘述。但她也鬧不怎麼清楚經過,只知道昨晚在閨房裡正睡覺呢,忽然聽到外面喧嘩聲大作。她剛起床披上衣裳,老媽子就衝進來扯住她往外走,喊道:「小姐,快跑啊!白狼番子來了!」她還弄不明白怎麼回事呢,就被老媽子扯了出去。
院子裡一片慌亂,到處都是驚慌的尖叫和四處逃散的傭僕,到處都是響起了驚呼和慘叫:「白狼來抄家了!逃命去吧!」空氣中瀰漫著驚恐與絕望的氣氛,彷彿末日臨頭一般。
慌亂中,李家小姐被那個老媽子拉進了洗衣房裡,找了一家傭僕的衣裳換上,心驚膽跳地窩在那裡躲著。整整一天,她在那邊聽到外面傳來了喧囂聲不絕,凶神惡煞的東陵衛兵丁到處搜查,連她們躲藏的那個洗衣房都查到了。好在看到她們只是個傭僕,士兵們也沒怎麼為難她們,只是讓她們侯在那裡等著處理好了。好在那老媽子甚有眼色,偷偷遞了三兩銀子給那帶隊的兵頭,哀求說她們只是來幫傭的,不想跟著一起吃官司。那兵頭看著她們兩個傭人也不是什麼要緊人物,揮手就放過了她們。於是,趁著混亂,李家小姐才偷跑了出來,後來又碰到了家裡的兩位客人——因為見過面,都認得,知道是李家的人,趙特使順手就把她收留了,帶過來一同避難。
張員外恍然:「原來是這樣。白狼動手抄家一向狠毒,賢侄女能逃出來,這也是幸運了。這樣,賢侄女今天奔波了一天也辛苦了,你就先去歇息吧。呃,你也不必太操心,令尊令堂乃仁厚之人,平時積德行善,造福鄉里。善心人自有上天庇佑,他們定會逢凶化吉的。當然,吾與令尊也是世交兄弟,自然不會袖手旁觀,肯定要想法出手相救的,賢侄女先放寬心等吧,莫要愁壞了身子。」
李家小姐抹了抹眼淚,起身道個福:「一切全依仗世伯了。」
李家小姐離開了,席間依然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憂慮。張員外歎氣道:「李家兄弟真是不幸,平白無故遭此大禍,闔家都被進了黑牢,竟只有一個女兒能逃脫。唉,這世道,沒王法了嗎?朝不保夕,不知何時是個頭啊!」
張、李二戶都是靖安城中的豪門,同在一城中,平時摩擦和矛盾的並不少,其實關係並不是很和睦。但這並不妨礙現在張員外很真誠地為李家哀歎:畢竟大家都是同一階級的,東陵衛今天能對李家下手,明日也能對張家下手,拋去往日恩怨,兔死狐悲的感情還是有的。
趙特使也歎道:「韃子倒行逆施,橫行無忌。在他們治下,不知多少良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只要韃子們不被消滅,這種人間慘禍就不會消失,大家永遠過不上好日子。」
張員外連聲感慨:「趙大人說得甚是。吾等遺民,皆日夜盼望著朝廷大軍早日北伐,解萬民於水火倒懸啊!趙大人,您這趟回南邊以後,可千萬把吾等焦切期盼的心意轉告朝廷,催促朝廷早發大軍過來。」
趙特使肅容:「員外放心便是。此行所見所聞,回去以後吾必親奏陛下。倘若不是親身所見,吾實在不敢想像,北方遺民竟遭官府如此荼毒禍害,實是暗無天日啊!鮮卑韃子如此作惡多端,將來定然不放過他們!」
「正是,正是!尤其東陵衛這幫白狼狗腿子,最可惡就是他們了!將來朝廷清算,可不能輕饒了他們。」
大伙邊聊天邊喝酒,氣氛漸漸熱烈。張員外心思靈動,見識也頗為不凡。他知道,大魏朝如今內戰不息,四分五裂,鮮卑人眼看著是要完蛋了。人心所向,將來的天下,十有**的是南唐一統天下了。而這位趙特使是南朝的北府派來聯絡的情報特使,據說是北府中的權勢高官,跟他打好關係是很有必要的。將來南唐得勢了,自己在官府中也有個照應啊。所以,張員外態度慇勤,刻意奉承:
「東陵衛這次突然搜查,事先竟是一點風聲沒聽到。好在趙大人您吉人天相,倖免於難,我們才放下了心。」
趙特使淡淡地微笑著:「此趟朝廷差遣本官北上,為的是聯絡各方豪傑志士,為北伐大業做準備。這一路過來都是平安無事,沒想到的是,在北疆的邊荒之地,白狼竟然這般厲害。我跟李先生才剛接觸,他們馬上就嗅到風聲撲過來了,竟險些就失手了。我前腳剛走,他們後腳就圍了院子,這還當真有幾分湊巧了!」
「呵呵,這哪裡是湊巧,分明是大人洪福齊天啊!大人,您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此趟您深入險境,為朝廷立得功勳,回去加官進爵肯定是跑不掉的!」
趙大人淡淡道:「吾輩一心為朝廷辦事,功名利祿,倒不是很放心上。不過有件事本座倒是很奇怪了,如今偽朝四分五裂,覆亡在即。這天下間,凡是稍微有心的,都知道韃子的日子長不了了。吾一路過來,在中原那邊,官府和東陵衛壓根就不管事了,我們哪怕是公開活動,他們也不敢來招惹我們,為的是將來留點後路。沒想到,在北疆這邊,還有這麼盡忠職守的白狼?這裡的東陵衛,難道真的要死心塌地陪著偽朝殉葬了嗎?」
張員外賠著笑:「這個,趙大人您初到北疆,對這邊的情況可能還不是很瞭解。東平的東陵衛,與其他地方的陵衛有所不同。在偽朝其他地方,陵衛專責捕賊緝盜,與地方官府互不相干。但在我們北疆東平這邊,東陵衛的權力就大了,連鎮守都督衙門和知府衙門都要聽東陵衛的命令行事。在我們這邊,東陵衛就是朝廷。」
「哦?」趙特使十分驚訝:「東陵衛竟能管著軍隊和官府?這等事,我走遍天南地北,還是首次得聞。北疆的風俗,當真如此奇特嗎?或是偽朝在這邊有什麼特殊的規定?」
「倒不是北疆的風俗奇特,也不是韃子有什麼規定,只是我們這裡的東陵衛鎮督是個狠角色,他把軍方和地方官府都壓得抬不起頭來,只能遵令行事。」
「有這等事?那邊軍的人,還有地方官府怎麼吞得下這口氣?」
「唉,忍不住也得忍啊!東平陵衛鎮督孟聚心黑手狠,那是出了名的。凡是跟他作對的人都送了命。為了在青樓裡跟人搶個歌姬,他連先前的東平都督長孫壽都殺了,還火拚殺了邊軍的好多將領……大人,您說,他連軍隊裡的都督都敢殺,還有誰敢跟他作對?
孟聚橫行不法、張揚跋扈的事,那是罄竹難書,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啊!此人貪婪好色,殘酷好殺,是北疆令人聞風喪膽的一大災星。他領著爪牙,搜刮民財、強搶民女,不知有多少志士被他禍害了,多少良民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唉,也是我們東平不幸,碰上了這麼個無法無天的軍閥,這樣的日子也不知什麼時候是頭啊!」
張員外唉聲歎氣,心中卻是隱隱奇怪。趙大人是北府的高官——趙大人的官到底高到什麼地步,自己不知道,但看趙大人這派頭,這官肯定小不了。只是北府的大人物到北疆來,居然不知道孟聚,這消息未免也太閉塞了吧?要知道,孟聚可是北疆的權勢巨頭,連北疆王拓跋雄都被他打敗了,北府是負責北方情報搜集的,連孟聚這樣足以影響北魏國勢的重量級人物居然都不知道,那也未免太奇怪了。
看出了張員外眼中的疑惑,趙特使淡淡一笑。他轉頭對那勞護衛笑道:「身為陵衛鎮督卻把邊軍給壓制了——沒想到在這北疆邊荒之地,也有這樣人物。看來,草莽之中,當真還是藏龍臥虎啊!」
勞護衛笑道:「大人太看得起他了。不過一個窩在窮鄉辟嶺裡作威作福的土豪,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罷了。待到王師開來,他才知道什麼是厲害。」
張員外恍然,心想這也對。人家趙大人走南闖北,什麼大人物沒見過。孟聚這等人,在北疆看來是了不起了,但放在整個天下,頂多也就算個地方豪強罷了,根本入不得人家法眼。
他笑道:「勞大人說得甚是,孟聚雖然跋扈驕橫,但他再怎麼強,肯定也沒法跟朝廷的天兵相比。只是,朝廷不知何時才開始北伐解救我們啊?我等遺民淪落胡塵已久,期盼朝廷天兵,直如久旱盼甘霖啊!」
「張員外不必焦心,北伐乃舉國大事,不能輕忽從事。其實,朝廷現在已經開始了北伐的準備。清除西蜀張逆叛黨,這就是朝廷為北伐大計做的前奏。平定了蜀中,朝廷才能集中力量來對付韃子。」
「當然,當然,這是正理。只是,韃子胡作非為,欺凌良民,吾等遺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唉,只盼能早日得見王師,老朽便是死也瞑目了……唉……」
看著張員外流露的失望之色,那趙特使也很是遺憾。他說:「關於北伐的大事,本官倒是知道一點內情,但這是機密大事來著——不過員外是忠義之人,料來無妨的。這樣吧,張員外,我可以給你透露一二,但你可萬萬勿要再跟旁人說了。」
「這個自然。大人放心,老朽知道輕重,這等大事,絕不會對外洩露的。」
趙特使壓低了聲量:「其實,平定西蜀之役,已經到了結尾時候了,朝廷大軍已經逼近成都府,張逆叛黨已是窮途末路,指日可平。現在,樞密院已經做了決定,待平了西蜀之後,平蜀大軍並不收兵回朝,他們在蜀中稍作休整後,便會直接攻打漢中。屆時,朝廷大軍將從荊襄、江都和漢中三路同時出兵北伐,對洛京形成包圍之勢。張員外,你只管放寬了心等著就是了,來年開春天暖之時,韃子們便被趕走了,北疆指日可待。」
張員外聽得十分激動,他使勁揉著眼睛,彷彿裡面有無數的淚水已經忍不住要奪眶而出了:「這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倘若能看到這一天,老朽縱死也能瞑目了~」
話至於此,席間的氣氛更加熱烈。對著趙特使,張員外刻意奉承,頻頻勸酒。席間,他隱隱約約地提起,自己一直忠誠於朝廷,忠於華夏,很希望能為朝廷效勞。將來,待王師收復中原和北疆時候,張員外希望能出來為朝廷分憂。按張員外的說法,他在北方的時間很久了,地方和環境都熟悉,無論做什麼事都得心應手,比朝廷從內地派官吏過來更方便。
「趙大人,北邊的氣候、習俗和民風都跟南邊有很大不同。朝廷驟然之間派人過來,小民只怕他們不熟北邊風俗人情,會耽誤公務的。」
趙大人答應得很是痛快:「朝廷北伐在即,正是用人之際。張員外既然有心為朝廷效勞,我們又怎會不接納呢?這是好事!當王師殺到時,我們少不得要麻煩張員外您為王師擔當內應和指引道路的。員外的忠義之心,當真令人欽佩,來,本座敬你一杯!」
張員外顯得有些尷尬:「是是,大人過獎了,小民實在不敢當。不過,大人,小民的意思是,倘若朝廷允許的話,小民還能為朝廷做出更大的貢獻……呃,不止帶路那麼簡單……呃……這個,小民對治民之術也是略有涉獵的……這個……」
他越說越覺得為難,乾脆就一咬牙:「大人,小民的意思是,哪怕朝廷讓小民牧守一地的話,小民也是能勝任的。」
趙特使恍然:「哦,趙員外原來是想當官?」
「呵呵,讓大人見笑了,見笑了。這也是小民為朝廷分憂的一片心意……」
「這事怕不怎麼可能。」
猶如一碰凍水迎頭撲了下來,張員外眼都直了:「這個……」
趙特使慢條斯理地說:「張員外,您有所不知。我朝的規矩跟北邊有所不同。我們的官員選拔,都是要通過院試、鄉試、會試各級科舉選拔出來的,最後還得經聖天子親自殿試。未經科舉,吏部和北府不得授官。員外,這個,我們怕是沒法答應你了。」
看著張員外的失望形於顏色,趙特使慢悠悠地說:「但是,也不是不能變通的,只是……」他沉吟著,卻是久久沒有開口說話。
先前趙特使說到南唐的事,張員外還是半懂不懂的,但他提到「變通」,張員外可是立即太明白了:天下烏鴉一般黑,南北都一樣,當官的說到「變通」,那還能有別的意思嗎?
張員外連忙湊近前去:「還望大人千萬成全小民的這點心願!倘若真能如願以償,小民將來必有重酬答謝,哪怕傾家蕩產也是在所不惜!」說話間,幾張銀票已經悄悄地在桌子底下塞給了趙特使。
按張員外的經驗,拿銀票開路來跟官員打交道,那是無往而不利、百試不爽的絕技。但這次,他卻是失算了,那趙特使壓根不接那銀票,他把手一推,臉若寒霜:「張員外,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個,大人遠來十分辛苦,這也是小民的一點小小心意……」
「吾等乃朝廷命官,你莫要把對偽朝官吏的那些齷齪招數用到吾等身上!吾等深入虎巢狼穴,為的是驅逐韃虜恢復華夏,吾等連性命都不要了,難道還在意這些黃白俗物嗎?你當當真是小覷人了!」
趙特使義正詞嚴,張員外汗流浹背,羞愧無地。他訕訕地收起了銀票,面紅耳赤,深鞠到底:「趙大人息怒、吾等邊民久疏朝廷教化,愚昧無知,行事莽撞,有辱大人的清白。小民惶恐,在此謝罪了。」
「哼!」
趙特使面若寒霜,板著臉不說話。這時,那位一直沒說話的勞護衛插口了:「大人息怒。依卑職看來,員外也是一番好意來著,他一直在北邊,不清楚我們這邊的事,行事莽撞鬧出了誤會。但怎麼說,他也是為朝廷做點事啊,心意還是好的。」
「是啊是啊,勞大人說得沒錯,小民雖然愚昧,但確實是一片好意啊。」
兩人好說歹說,趙特使才息了怒,他歎口氣:「張員外,並非本官刻板,但此等事,很
犯忌諱的。你可要記住了,我朝與韃子朝廷,那是萬萬不同的。此等事,在偽朝做得,在我朝,那是萬萬不行的。萬一被台監察覺了,那是要遺臭萬年的。」
被人這般毫不留情地教訓,但張員外卻是覺得心情很舒暢,平生以來,他第一次碰到不收錢的官——不愧是華夏朝廷的官員啊,莊敬嚴肅,清廉自律,跟那些貪婪無恥的鮮卑韃子官真是不同。
「趙大人高風亮節,令小民欽佩萬分。有您這樣的官員來牧守萬民,實乃北疆之福啊!」
「哪裡,員外言重了。」趙特使眉頭一蹙,肅容道:「其實剛才沒說完,張員外倘若真想為朝廷出力,辦法也不是沒有……只是,有點難啊!」
張員外又驚又喜:「還望大人成全指點!」
「嗯,這麼告訴你吧,員外,王師北伐在即,聖天子與朝廷的諸位大人都齊心同德,誓要一洗三百年國恥,收復故國舊山河!但如今,北伐大業也碰到了一些困難。」
「啊?不知是什麼困難呢?」
「最大的困難就是軍資缺乏。今年以來,朝廷對西蜀用兵,雖說節節勝利,但那耗費也是巨大,國庫如今已是一貧如洗了。」
趙特使神情莊重:「但是,陛下聖意已定,不管有再大的困難,偽朝內亂,這是千載難逢的時機!收復山河拯救萬民的大業,這是壓倒一切的大事,決計不容耽擱!」
張員外由衷地讚道:「聖天子當真英明,實乃仁君啊!」
「正是!陛下既然有此決心,再大的困難,吾輩也要想法克服。從江都出發之前,本座已經得到通知,朝廷苦於軍費不足,戶部決意重開捐班,所籌經費全數用於北伐軍用——開捐班,你懂什麼意思吧,員外?」
「這個……好像是出錢買官的意思?」
「沒錯。這是朝廷的權宜之策,只是為了緩解北伐軍資不足困境的暫時政策,不會長久。員外你倘若有意的話,這趟回去,我可以代你辦理。」
「這個,不知要花多少銀子呢?這個,不會很貴吧?」
「不多,捐班的最低標準是一萬兩銀子起,多者不限。」
張員外失聲道:「啊?一萬兩銀子,這麼多?」
趙特使鄙視地望了他一眼,語重心長地說:「員外,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不是說出錢就行了。你想想,我朝民間富裕,有萬把兩銀子身家的富戶,民間不知有多少?要真是當上了官,說難聽點,這麼點銀子,幾個月就回來了。
大家都想當官,即使將來驅逐了韃子,北方的地盤也不夠啊!所以,朝廷也有規定,想捐班的,不是有錢就行,還得家世清白,在北伐中為朝廷出過力,還得有朝廷官員代為擔保。現在,江都那邊,不知多少人拿著銀子想搶個位置呢!
說實在的,員外,你是北邊的人,到底夠不夠資格捐班,這事還說不好呢。按規矩來說,怎麼也我朝子民優先啊!員外既然沒興趣的話,就當我沒說這事好了,來來,大家喝酒。」
張員外剛才還在患得患失,既想弄個官,又怕花費太大。但聽趙特使這麼一說,他頓時急了:「大人,話可不能這麼說啊!小民雖然在北邊,但小民可一直向著朝廷,忠於陛下。北邊的人,那也一樣是朝廷的子民啊,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啊,這會寒了北方義士心的啊。趙大人,您是最瞭解小民的,小民對朝廷忠心耿耿,您可替小民擔保啊!」
趙特使放下了酒杯,他目光炯炯:「張員外,我先問你了,你能出多少銀子,又想要做多大的官?」
「這個……」
張員外咬咬牙:「這個,小民願意為朝廷北伐捐助軍資一萬兩銀子!倘若能給我個巡撫或者都督什麼的,小民也很滿足了。地方嘛,最好是在中原或者山東那邊安排個省份就好,我沒意見,只要不在北疆這邊就好。」
趙特使和勞護衛都笑了:「張員外真愛開玩笑。一省巡撫或者軍鎮都督,那是要陛下欽命三省朝議通過的,肯定沒有捐班的道理。還有中原和山東那些富裕地區,員外您也別指望了,那些地方的官,在吏部那邊都要搶破頭的。
只是,員外,你也太節儉了。這區區一萬兩銀子……說實在的,找個偏僻點的地方,弄個稅丞、巡檢、縣尉之類的雜佐官做做,那還有可能。至於縣令和主簿這種正堂官,你就別指望了。」
「一萬兩銀子只能買個雜佐官?」張員外顯得很失望:「千里迢迢去做這種小官,還不如窩在家裡享清福呢。要做官,怎麼也得道台、府台吧?」
「道台、知府這種級別的捐班,那起碼得十萬兩銀子起的,還得有很可靠的朝中大臣做擔保人。員外,萬事可得量力而行啊!這樣吧,員外,你倘若想要高品階的官又想省些錢,你不如乾脆捐個武職好了。一個五品的禁軍鷹侯將軍,只需三萬兩銀子就夠了。或者一個從五品的北府參事官,四萬兩銀子,你覺得如何?出發前,北府已下了授權,為籌集軍資,本官可臨時決斷,我這邊就帶了空白告身。倘若員外有意的話,今晚我們就可辦妥了此事。」
「這個……小民上了歲數,年邁體衰,吃不了行伍的苦,武職的事就算了吧,小民還是願做文官。要不,趙大人,您瞅著哪裡給咱安排一個縣令如何?只要地方富裕,小民願出兩萬兩銀子捐作軍資。」
「員外莫要開此等玩笑。縣令是正堂牧民官,起碼也得五萬兩銀子,你還要上等縣的縣令,那更是起碼要八萬兩銀子。」
「唉呀唉呀,這實在太貴……出八萬兩銀子捐個縣令,小民還不如乾脆出十萬兩捐個知府好了。」
「十萬兩的知府,那可只能是下等府的知府了,倘若要好的府份,還得加錢的。以我之見,員外不如就捐個上等縣的縣令好了,倘若運營得好,好處也不比那些偏僻地方的知府差多少。」
「大人說得甚是。只是小民捐這個官,倒也不是光為圖錢,不怕大人笑話,小民心裡也存了幾分光宗耀祖的念頭。這麼難得的機會,捐個知府,寫在族譜上也可以光耀一把,還望大人千萬成全。」
酒席一直進行到了深夜,趙特使與張員外反覆磋商,反覆拉鋸,最後還是終於談妥了條件:張員外出價九萬兩銀子,捐得邯鄲府知府一職。雙方約定,張員外先付四萬兩銀子,從趙特使處購得邯鄲知府任命書,待來年邯鄲被南朝光復後,他走馬上任時再付剩餘部分。
趙特使甚是爽快,當即就拿出空白告身填寫上了張世賢的名字和官職。相比之下,張員外就顯得很不痛快了,交銀票時顯得很心疼,像是有人割他肉似的。
好在趙特使很會寬慰人,他拱手道:「張太尊,今後吾等同殿為臣,大家就是同僚了,今後還望多多關照!」
聽到一聲「太尊」的稱呼,張員外開心得骨頭都酥了。他笑吟吟地回禮道:「不敢不敢,趙大人,小民……呃,本座也是初涉宦海,很多事都不懂,今後還望大人多多指點了。」
「這個,自不需說的。來來,張兄,我來與你說一些規矩。將來你上任之前,還得入宮面聖,一些瑣碎細節需得記住了。五德之中,我朝崇火德,色為紅為貴,所以宮中貴人多以著紅為貴,我朝官員入朝亦是多著紅色官袍。而偽朝崇水德,以黑為尊,物品多為黑色——這個區別可是要萬萬記住了,勿要犯了忌諱。」
「啊,幸得兄弟提點,否則小弟險誤大事。」
「嗯,還有啊,宮中貴人,各有喜好。將來賢弟南下之時,不妨帶點北疆的土特產……」
二人越說越是投機,越說越是火熱,那股親熱的勁頭,幾乎恨不得當場就斬雞頭飲血酒了。大家邊喝邊聊,一直聊到深夜三更時分,突然聽到外面院落間有些異樣的聲響,那趙特使和勞護衛都是霍然變色:「外面有人?」
「大哥莫要擔心,該是哪個下人過來送茶水吧?我讓他們莫要過來便是。」
沉浸在新官上任的歡喜中,張員外邁著輕快的步子過去開門,他叱罵道:「不長眼的狗東西,沒看到……」
話說了一半,張員外就愣住了:院子裡,火把密集,亮如白晝。在那花叢和樓房邊,影影綽綽地站滿了黑衣衣裳的軍士,一片白亮的刀刃在夜幕裡閃著寒光。黑暗中,無數又陰又冷的銳利目光投過來,張員外如受萬針攢刺。
「這……這……是怎麼回事?」他的牙齒「咯咯」地打著顫,他強給自己打氣:「你們是……是誰?是官是匪?」
人眾中走出了一名軍官。他上下打量了張員外一番,沉聲問:「你是張世賢?」
「是……老朽便是了。你們是……是誰?」
「找的就是你了。」那軍官將伸手將腰牌一亮,一個猙獰的白狼頭赫然出現在他手上。他沉聲道:「東陵衛辦差。吾是寧南督察,張員外,你勾結鷹侯謀逆造反,這便跟我們走一趟吧。屋裡跟你一起的還有誰?」
聽到這句話,張員外腿腳一軟,當場便癱在地上。方才購得官職的喜悅和雄心壯志,此刻已全數化為烏有,現在,他心中剩下的,只有驚恐和悔意:要知道,那張填有自己名字的南朝官職告身,可還在屋子裡呢!還有兩個南朝過來的鷹侯官員,也還在房間裡。
人贓俱獲,證據確鑿,連審都不用審,直接拉到法場就滿門抄斬了!
絕望之下,張員外發出了一聲哀嚎。他噗通一聲跪下,抱著眼前軍官的腿哭嚎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小的要檢舉,小的要告發——南朝過來的兩個鷹侯大官,就在屋子裡!大人,小的要將功贖罪啊,饒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