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743章 功過碑 文 / 鱸州魚
第743章功過碑
華夏人重鄉土,背井離鄉對大部分人來說,就像是噩夢一樣,其中尤以讀書人為甚。(www.d
大明也不是後世,沒有那麼多削尖了腦袋把家眷送出國門的官員,海外也沒有比大明更繁榮富饒的國家。流放邊疆已經是很可怕的事情了,還要飄洋過海去那些蠻荒之地,單是這一點,就足以讓在場眾士人覺得生不如死了。
可相對而言,可以借此來保全家小,也未嘗不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至於其他的就隨他去吧。失望與悲哀,充斥了那個夜晚,與京城的整體氣氛頗有些格格不入,無數聲悲歎,無聲的悲鳴,在朱門大院中靜靜的迴盪著。
心情再如何低落,生活也是要繼續的,第二天一大清早,大部分人又再次聚集在了軍器司門前。沒有喧鬧,沒有問候,每個人都只是走到門前,面色凝重的遞過一個輕飄飄的封袋,然後便轉身離開,見到同僚,也只是心照不宣的對了個眼色:你也來了啊。
也有沒再來的,王瓊便是其中之一。
他並不怨恨周經的出賣,換了是他,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不過,既然陰謀已經徹底暴露了,兒子還被抓了現行,那他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此劫了,何必還送上門去讓人羞辱一番呢?
他能做的,也只有安心等死罷了,讓他最為不甘的是,與那些古之聖賢相比,他死都死不安生。
「老爺,跟您說的一樣,一早就有人出了永定門,都是軍器司負責土木的那些匠師,現在都聚在天壇、山川壇呢。」
「動作好快,看來皇上已經下定了決心,要趕在二月前,在那場朝會上將一切都徹底解決了啊。」王瓊痛苦的閉上了眼睛,無力的揮揮手,示意家丁退下。
雁過留聲,人死留名,比起身殞家敗,更加可怕的東西就是身後留下污名了,可現在,這樣的噩運卻已經降臨在了他的頭上。
宮中的對策一點都不複雜,首惡自然不會放過,但殺戮的規模卻不會很大,更多的人會被流放到海外去。現在是倭國跟朝鮮,以及遼東草原,南洋的呂宋、安南也會很快加入進來,跟謝宏做過對,有功名的,面臨的都是這樣的下場。
比這更可怕的卻是另外一樁事,那就是即將在天地壇豎起的功過碑!
天壇是皇家祭天的所在,對大明朝廷來說,哪裡是非常神聖的地方。不過,從正德四年起,那裡將會被開放,而且會有新的建築物出現,那就是供人瞻仰緬懷的英靈碑,和供人唾棄的國蠹碑,合稱功過碑。
初春時節一般來說不會大興土木,可事情緊急的話,卻也可以通融。何況立碑也不算什麼大工程,功過碑上記錄的都是當代人物,頂多也就是成化、弘治、正德三朝犯愁,並不涉及歷史人物,需要的工作量並不會太多,以珍寶齋工程隊的水準,是不存在什麼難度的。
謝宏也沒有對周經隱瞞,第一批上榜的就是前次事變中涉及的人。殉國的將士都會在英靈碑上留下名字,另一方面,即將被清算的這些人,國蠹碑就是他們的歸宿。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每個人的罪過,都是他們自己寫下的,也就是周經所說的那個供狀。
當然,不寫,或者不照實寫也無妨,那種人會面對另外一種處理辦法,也就是王瓊即將面對的那種:自己死,或者在酷刑之下招供,然後再死。最終罪狀還是一樣會被刻上去,朝廷一旦動了真格的,哪怕是幾十年前的舊事,也是想查就能查得出的。
這種招數不算新鮮,宋朝就有先例,王安石變法的時候,新舊兩黨就互相攻訐,互斥為奸黨;其後的南宋,秦檜也是做了江南士黨的替罪羊,在武穆像前跪了幾百年。現在謝宏也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
歷史上的正德朝,劉瑾得勢之後,也曾玩過這麼一手,他把劉健、謝遷等跟他,跟正德作對之人列了個表單,然後刻了一塊奸黨碑。不過劉太監沒啥文化,做的也沒謝宏這麼絕,那碑上沒有事跡,只有名字,後來他倒了台,這玩意也就徹底消失了。
謝宏這個策劃,從名頭講就已經很犀利了,劉瑾、王安石以及蘇逝、歐陽修這些人,頂多也就是給對手安個奸黨的帽子,謝宏直接將這些人定義成了國蠹。
奸黨主要涉及的是立場問題,好歹還給後世留下了些商榷的餘地,可國蠹二字一出,那就是徹底的蓋棺定論了,就算直屬的後人得了勢,想再翻案都難。
隨著路邊社影響力的與日俱增,王瓊已經隱約察覺到了,當下的大明,信息傳播是越來越快了。京城發生的事,當日就會傳遍全城,然後在三五日內,擴散到北方數省,再然後是山西、南直隸,以至於江南這些地方。
謝宏掌控大局後,這種傳播速度想必也會越來越快。如果全力運作,恐怕到不了夏天,功過碑的設立和其上的內容,就會傳得天下盡知。
如此一來,若干年後,就算後世真的有人幫忙翻案,恐怕也得經過同等時間才能澄清人們的觀念,進而將其扭轉。三寶太監的功績,經過了士人們何等的封殺,可百年後的今天,不是依然在流傳?
何況以謝宏如今的勢頭,傳統士人到底有沒有翻身的那天,到了那天,還有沒有人記得他自己,還很難說呢。
一想到這裡,王瓊就覺得未來一片黑暗,恨不得早點死了算了,可他不能還不能死,因為死了的話,也會被記錄下來,那叫畏罪自殺,直接給前面的罪名做了註腳,想翻案就更難了。
他同樣理解周經等人的感受,這幫人暫時不會死,因此倒也不會被刻到碑上去。不過他們的供狀卻會被印在報紙上,然後通傳天下,不然怎麼說是生不如死呢?名聲、權勢都沒了,還得去海外冒著巨大的危險做苦力,好吧,據說,那個叫傳教,是很文明的舉動……
有其他選擇的話,周經等人想必也寧願中途跳了海,反正家小已經保全,一把年紀了,老命又有什麼可顧忌的呢?
但是,他們不敢,原因和王瓊差不多,一旦死了,就徹底蓋棺定論了,活著的話就還有希望。只要功過相抵,就不會上國蠹碑,所謂傳教的行動,據說對大明也是有貢獻的,要不,怎麼叫立功贖罪呢?
周經等人如今所求,也就是如此了,不要上碑,不要留名,是他們最大的願望。
勉強抬起頭,向南眺望著,王瓊彷彿聽到了永定門外傳來的,清脆的『叮噹』,那是鑿石碑的聲音,說不定,正在鑿的,就是他的名字和事跡,他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在後世的明史上,王瓊的名聲相當之好,能吏、幹員,又有識人之明,勇於放權於下,種種讚譽不一而足。
這些事情,他現在當然不知道,可卻能估計得差不多,畢竟很多行為,他都是有意為之,只要不站錯隊,得罪太多人,總是留下個好名聲的。花花轎子人抬人,刀筆吏也是讀書人,又怎能例外呢?
不過,現在碑上刻的內容,就讓他覺得不堪入目了。貪腐、以權謀私、侵佔田地、尸位素餐,諸如此類的評價將會充斥其間,在這方面,比起正德元年那會兒,謝宏沒有任何進步,但是,對王瓊來說,這些已經讓他不堪承受了。
這些行為在官場上都算不得大問題,除了貪腐經常用之外,另外幾條連政爭的時候都用不到,因為那是潛規則,誰敢拍著胸脯,指著別人的鼻子,理直氣壯的說人家尸位素餐?
只要誰敢這麼做,那麼肯定會被對方以同樣的手段反擊,做事很難,挑毛病卻簡單得多,既然不敢保證自己沒問題,當然也不能以此指責別人,這是常理。
但是,這些苦衷緣由,只有官場中人會諒解,百姓卻是不認的。以前百姓不出聲,是因為沒有發出聲音的渠道,更是迫於官面上的壓力不敢出聲,可他們心裡卻是鄙夷的,否則民間為什麼那麼推崇清官呢?因為那是某個無法實現的理想啊。
現在既然皇上都做了定論,誰還不敢指著國蠹碑大罵幾聲,吐幾口口水麼?
更別提王瓊身上還有別的罪名呢,勾結韃虜,陰謀造反,種種大逆的行為,都足可以置他於死地了。瞻仰完了英靈碑,再看到他的事跡,這麼強烈的對比之下,說不定他的名頭很快就會超過秦相爺了。
「老爺,不好了,許部堂府上傳來消息,許大人得了天壇的消息之後,就把自己關在房裡,等到有人探視的事後,發現……」管家上氣不接下氣的跑了進來。
他臉色蒼白,額頭上沒有一絲汗水,與其說是累的,還不如說是嚇的,兔死狐悲,從許府的悲慘境遇中,他彷彿也看到了自家的未來。
「許季升麼……哈哈,沒想到一向有堅毅之名的他,居然這麼沉不住氣,還比不上老夫這個書生。」王瓊突然大笑起來,「也罷,成王敗寇,管他身後如何呢?隨他去吧,隨他去吧。」
他笑得聲嘶力竭,笑聲尖利,如夜梟般迴盪在空蕩蕩的府邸之中,讓人毛骨悚然,彷彿給衰敗的士黨,奏起了最後一首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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