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737章 父與子 文 / 鱸州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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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節已過,積雪未消,桂園也不復平日的喧鬧,變得冷清起來。
眼下聖駕已近京城,大多數學子都聚往安定門附近,一面興高采烈的討論著,那場國朝以來前所未有的大捷,另一方面,也是不想錯過迎接凱旋將士的機會。
而冬日的桂園,本也沒有往日的氣氛,除了幾顆四季常青的松樹,滿園都見不到半點綠色,遠近都是白茫茫的景象,空曠的園林顯得有些蕭索。
不過,這裡並不是完全沒有人的,若是仔細觀察,可以看得到,就在那片最受歡迎的向陽斜坡上,正有一人垂首而立。這人穿著一襲白衫,又一直沒有聲息,因此很容易被人忽略過去,至少對來此尋人的李兆先來說是這樣的。
發現了要找的人,李兆先卻並沒有像往日一樣,大咧咧的走上去,拍著對方的肩膀高聲談笑,而是放緩放輕了腳步,在心底發出了無聲的歎息。
楊府的噩耗是除夕夜裡傳出來的,今天已是初七,也許這消息在民間不會引起太大的反響,百姓如今關注的焦點只有聖駕,可在士林當中,引起的反響卻是極大。
李兆先雖然從頭到尾都不能算做是士林中的一員,但這消息·他也是在第一時間知道的,畢竟他有個堪稱士林領袖的老爹,這消息在眾朝臣之間傳得沸反盈天的,他既然住在李府,又事關好友,又豈能對此充耳不聞?
楊慎之所以在冬日裡穿著一襲白衫,並不是為了耍帥·那是喪服,他正在熱孝當中,他的心情與這蕭索的冬日園林,其實也是有幾分相稱
「用修······」李兆先低低喚道·插科打諢他是很擅長的,可說起如何安慰人,他就沒什麼心得了,何況眼下的情勢也很難說是喜是悲。
北疆大捷,北虜的首級已經在邊牆處築成了京觀,據說那座人頭壘起來的佛塔象山一樣高,比之山巒疊嶂的燕山山脈都毫不遜色。據前幾天傳來的消息·皇上歸京途中,去了一趟野狐嶺,並指著被韃虜攻破的關口說:
「今後,長城還是要修的,不過修的材料不是土石,而是韃虜的首級,只要韃虜還在大明邊疆滋擾一天,用人頭修築的關隘就會更雄偉·直至韃虜死光,或者再也不出現在大明人的視線之內./」
這等豪言,讓人只是一聽·便熱血沸騰了,李兆先很清楚,同窗們聽了之後,都恨不得立刻投筆從戎,往邊關去建功立業,驅除韃虜。就算不能,也要盡早完成學業,加入大明雄起於世的洪流之中,在這場前所未有的變革中,竭盡自己的一份力量。
比之正德三年的離亂驚憂·接踵而來的正德四年是很令人期待和神往的。學院中,專修經史的學員,已經給正德三年起了一個亂離之年的代稱,同時,也滿懷憧憬的將正德四年命名為飛騰之年。
這名字很貼切,也很符合大明人如今的認知·所以,消息一經傳出,立刻不脛而走,迅速傳播了整個京城,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擁戴。在飛騰之年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成了所有大明人的課題,尤其是對京城人來說,佔先機的機會是萬萬不能錯過的。
所以,儘管除夕夜不曾如去年一樣,舉行各種表演和比賽,可京城整體的氣氛依然是熱烈,且喜慶的。與之相比,士林間的驚駭與愁苦,以及更進一步的淒涼,就是那麼的不值一提了。
大學士楊廷和在除夕夜自縊身死,放在弘治年間,這是足以讓天下震動的大事,皇帝說不定都得為此節膳食,並且下個罪己詔什麼的,否則就會被稱為昏君。
死諫是士大夫們最激烈的手段,而且只常見於低級的官員,尤其以御史為最,到了九卿甚至輔宰這一層,是非常沒有必要的。
因為後者的官職已經做到了巔峰,沒有再進一步的可能性了,揚名什麼的,當然也不再需要,大學士要考慮的,無非是如何將官職做得更久、更安穩罷了。
不過,弘治年間士人勢大,才會如此。在正德年間,除了士林中人,很少有人覺得楊廷和的死很悲壯,民間的說法都是在說,楊大學士是畏罪自殺。
到底是死諫,還是畏罪自殺,重點不在於其人做了什麼,而是在於其地位,和輿論權掌控在什麼人手裡。若是士人們依然保持著強勢,楊閣老的死就是以死相諫,足以成為一柄犀利的武器,借此向皇帝發難,就如同他們在前朝無數次重複的那樣。
而楊閣老死後的名聲,也不會受到任何影響,史官們會以春秋筆法,將其定下來和定不下來的罪過全都一筆勾銷。大明律沒有多少法制精神,不少嚴重罪名都是需要當事人親口承認,這才能定下來的,尤其是叛國、謀逆之罪。
若非如此,後世之人翻開明史的時候,入目的又怎麼會是那樣的內容?有能力,有威望,上懷江山社稷,下念黎民百姓的清正官員不計其數,可大明朝的國勢卻日漸摧頹,最後歸根結底,卻是昏臁太多的緣故。
眾正盈朝,只是幾個昏君,就可以讓國勢敗壞如此?這種說法難道不可笑麼?
楊廷和人既然已經死了,又沒留下書信之類的有力證物,那麼,就算有崔巖、王勳等當事人的指控,也不足以定罪,除非按照新的律法來追溯。
所以,他的自縊算是相當明智的決斷了。如果再考慮到他和正德之間的情分,還可能引起對方的同情,借此保全士林的元氣,那麼,楊大學士的謀略就更加令人歎服了。這種說法也在士林中佔了上風,不少人都心存僥倖,想著是否能藉機逃過一劫。
不過,李兆先並不是這麼認為的,他老爹李東陽也一樣。去年的最後一天·除了除夕這個本身固有的性質之外,同樣也是江南的戰報傳到京城的日子,寧王之亂被王守仁摧枯拉朽的平定了,士人的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楊廷和的死同樣也不是孤立現象·就在除夕那一天,不少士林中的死硬派,都自行了斷,為自己的仕途人畫上了句號。他們是死在絕望之中的,同時也存了保全家族的主意。
依照大明官場的慣例,官位到了一定程度後,致仕就已經是認輸的表示了·對手應該大度的放手,不予追殺,這才是君子風度。
正德和謝宏向來不以君子自居,這規矩當然束縛不了他們,所以,他們做的也更激烈一點,直接以死認輸,希望能得到某種寬大。除了江南那事兒之外·謝宏是很少搞株連的,這也是他怪異的表現之一,心狠手辣·卻對斬草除根不太熱衷,這種思路委實與眾不同。
根據李東陽的判斷,楊廷和可能還有另一層心思,那就是不連累兒子,然後以自己被逼死的事實,來激發楊慎的仇恨,讓其幡然醒悟,以作後圖。
上行下效,謝宏不喜歡搞株連,學院中也瀰漫著同樣的氛圍·楊慎和李兆先都是導師們相當看好的人,學子之間也有相近的共識。可以預計的是,在未來的新官僚系統中,楊慎很有可能佔據相當重要的位置,甚至可以期待他接王守仁的班。
若是楊慎心懷父仇,那就有了從內部顛覆的機會。這樣的例子在小說評話中屢見不鮮·只是那些報仇的主角,往往都是隱名遁跡,直到最後打倒大反派的時候,才會亮明真正的身份,而不是楊慎這樣擺明車馬的套路。
這一節,並不是李兆先自己想到的,而是他老爹告訴他的。李東陽說話時,也是唏噓不已,很是感慨,李兆先很懷疑,自家老爹是不是也轉過同樣的念頭,因此才能這麼精準的窺破了楊廷和的心思。
他一向不拘禮法,口無遮攔,因此倒也沒什麼避諱,直接就向老爹求證了,這爺倆多少有些差不多的地方,李東陽其實骨子裡也有些不羈,面對兒子的質疑,他也是坦然相承,把自己腦子裡轉過的那個念頭合盤托出。
「我當然也是考慮過的,皇上如今擺出了這副不依不饒的架勢,與其在清算中身死名裂,莫不如自行了斷,少受些苦楚不說,還能留下點念想,然後,我就想到了身在學院中的你…···不過,我仔細想了想,指望你確是太天真了些,就你這個不著調的性子,就算父仇,只怕也記不了幾年,所以還是算了罷,等皇上回來,我就上辭表,其他的,就聽天由命吧。」
被老爹如此看待,李兆先倒也不覺委屈。一來他本就是這種放蕩不羈的性子,二來書院的教習時常強調『國家,二字,其中國是在前面
這樣的說法,和儒家的大義也是差不多的,只不過儒家綱常當中,是以君來代指國的,其實就是一回事。驅除舊官僚,以百家之學取代儒家道統,這是對國家有利的,會讓國家更加強大,那麼,這個過程中,就沒有私人情分立足的餘地。
李兆先本來就不是那種書獃子,很快就接受了這些新觀念,到了如今,已經有些根深蒂固的感覺了,讓他以私仇來顛覆國家大事,他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
何況,隨著對新制度的日益瞭解,他隱約有種感覺,那就是新制度當中,個人的力量將會變得越來越渺小,那種從內部顛覆的事兒是不可能發生的。
其實不光是新制度,儒家獨大的舊官僚制度也有同樣的屬性,只要進了體制內部,就別想違背大勢,如果誰想這麼做的話,整個體制中的相關利益者,都會向其猛壓過去,讓其萬劫不復。
前朝變法的拗相公就是明證,他身居相位,又得到了皇帝的全力支持,門下更有弟子門生無數,實力不可謂不強,可結果呢?勉強支撐了十幾年,新法終究還是變成了鏡花水月,身在體制之內,想要顛覆體制,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因此,李兆先很擔心好友,生怕對方鑽了牛角尖,以至於步了楊廷和的後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