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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百四十五章 狂言? 文 / 水葉子

    一百四十五章狂言?

    滿座在望,唐松放下手中酒樽,略一沉吟後輕淺笑道:「優遊酒世界,爛漫枕神仙。酒天虛無,酒地綿邈,酒國安恬,無君臣貴賤之拘,無財利之圖,無刑罰之避,陶陶焉,蕩蕩焉,其樂可量也?」

    此言是說酒能使人拋卻塵俗羈絆,引入無等級,無利慾,無刑罰的醉裡乾坤世界,恰是從大處著眼以言酒之真趣。

    此言方罷,座中稍遠處的葉夢甫已撫掌稱妙,「解得好」

    這是即興之問,因是來得太急,沒什麼思慮的時間,所以答之益難,就連張旭這著名的蘇州才子都不免要禍水別引,卻沒料到這不起眼的上官黎居然開口便有此妙論。一時間,本是對他極不在意的江南各州諸名士也來了興致,俱都放下酒樽,要看他如何繼續。

    唐松目注葉夢甫,微笑頷首為謝,「《世說新語》載王蘊言:『酒,正使人人自遠』,王薈亦言:『酒,正自引人入勝地』此間之勝境便為醉裡乾坤也。酒中有勝地,名流所同歸。人若不解飲,俗病從何醫?」

    方言說至此,座中忽有一杭州名士促聲而問,「醉裡乾坤如何?」

    他發問極快,唐松回答的亦快:「醉後樂無極,彌勝未醉時。動容皆是舞,出語總成詩」

    這一突如其來的問答完畢,便連那促聲發問的杭州名士亦不免笑讚道:「好敏捷才思」

    唐松聞言向其微微一笑後放慢了語速曼聲道:「放膽文章拚命酒,欲得酒中真趣,先需破禮法。若豐筳禮席,注玉傾銀,左顧右盼,終日拘束,唯恐言語有事,拱揖之誤,此所謂囚飲也。若然如此,便是美酒再妙,也不得半點趣味了」

    唐松洒然趺坐,手撫酒樽於滿座關注之中侃侃而言,微醺的臉上笑意輕淺,此時此刻,又有華堂盛宴及漸行漸低的樂音為襯,只使他恍然有若數百年前玄談不禁的魏晉名士,自然流露出幾許飄逸氣度。

    至此,座中諸名士於他的看法為之一變。

    張旭性真率,是以才有酒後癲狂之舉,其人最不喜的便是為禮法所拘,唐松這一番言語可謂字字句句皆入其心,當下朗聲高呼,「好言辭,只這『囚飲』二字便當浮一大白」

    言罷,他竟是真個端起了面前酒樽,「上官妙言可佐酒,來,諸君同飲勝」

    滿座舉杯同飲,目睹此狀,唐松長出一口氣,這一遭突襲總算是應付過去了。

    孰料不等他這口氣吐完,那高居尊位的陳一哲又笑看了過來,「上次言讀書時,小友曾有讀書宜節宜境之論,飲酒豈無哉?」

    今天這是怎麼了?好在那哲翁總算還地道,並不像張旭適才那般逼的一點準備時間不留,問完唐松之後,這蒼髯老人便向滿座眾客紹介起初次偶遇時唐松的言辭,其間又有過耳不忘的張旭作為補充,竟將當日那番話一字不落的轉述出來。

    唐松前次所言讀書之事,其實皆是古代真正好讀書之人的共通之感,只不過人人皆有其感,卻又無一人將之總結出來罷了。經他這一番總述後,眾客難免有字字句句皆是我之欲言之歎,由是,眾客看向唐松的眼神又自不同起來,一併對其論酒也就更多了幾分期待。

    是以陳一哲與張旭方一紹介完,座中便有數客興致盎然的催促起唐松來。

    情勢至此,唐松欲退無路,只能露出招牌似的輕淺笑意繼續道:「看月不妨人去盡,好花只恨酒來遲。欲得酒中真趣,時令妙境誠不可少。譬如醉花宜晝,襲其光也;醉雪則宜夜,消其潔也;醉得意宜唱,尋其和也;醉別離宜擊缽,壯其神也;醉樓宜暑,資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

    朗言至此,唐松愈發的放鬆下來,人也更為隨意了,「或云:醉月宜樓,醉暑宜舟,醉山宜幽,醉佳人宜微醺。醉文人宜妙令無苛酌,醉知音宜美伎輕歌曼舞」

    唐松收言作結後,不等張旭與袁葉兩人稱妙,前時那促聲發問的揚州名士又疾問而出,「時令如何?」

    一如前次,他促的急,身形不曾稍動的唐松答的更疾,「春飲宜庭,夏飲宜郊,秋飲宜舟,冬飲宜室。飲地:花下、竹林、高閣、畫船、幽館、曲石間、荷亭。飲侯:花時、清秋、新綠雨霽、積雪、新月、晚涼」

    唐松聲音清朗,兩人這促問疾答之間恰如珠落玉盤,清新雅致,叮叮可聽。一番問答方休,轟然叫妙之聲已四座而起。張旭那個潑賴戶聽的興發,更是伸手過來在唐松的肩臂處猛拍不已。

    這一番擾攘鬧了好些時候,待眾人稱妙罷,適才那促聲發問的名士向唐松笑著一拱手,「哲翁此前所言不差,上官少兄果然腹藏錦繡,尤其是才思敏捷實讓人記憶尤深」

    隨著他這話語,滿座名士多有舉酒邀飲者,酒能拉近人的距離,千載之前亦是如此,不知不覺之間,他們與唐松之間原有的隔膜與疏淡已是淡去了不少。

    一輪飲罷,袁三山呵呵一笑道:「借上官小友之言,醉知音宜輕歌曼舞,今日舞已見得多了,歌來!」

    樂聲漸消,正在當中而舞的六個舞伎斂身而退,片刻之後,便見一身穿湖綠七破裙的女子清揚而來,手撫琵琶在樂工們的牙板聲中曼聲而歌,唱的卻是一首《玉樓春》: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聽到這首曲子詞,唐松不由得想起襄州龍華會中景象,此詞本是當日書錄後給予柳眉的,後被一併收入《珠玉集》中,不曾想今日在江南這個陌生歌伎的口中又聞此曲。

    詞是絕好的神品名詞,這歌女的聲音也極好,唱來婉轉流亮,清麗動人。然則待其一曲唱罷,除張旭高聲贊彩之外,樓內本是熱鬧的氣氛卻有些冷沉下來。

    這歌伎極愛《珠玉集》,自得書之後可謂愛不釋手,功夫也就下的多。而在這麼多曲子之中,她最好的便是這一首《玉樓春》,日日苦練下來唱的極是不俗,這些日子以來每應召侍酒時,只要一歌此曲必是彩聲一片,似眼下這般古怪的情形卻是第一遭遇見。

    歌伎不解緣故,滿帶疑惑的退下後,便聽座中一名士長聲歎道:「自《珠玉集》南來,近日真可謂是入耳皆是唐詞,即便偶有疏漏,也多是《正聲》餘音。可歎我江南士林已盡入北地文辭之牢籠矣,哲翁,哲翁,何忍哉,何忍哉!」

    此言一出頓時便是和聲一片,一時間,「何忍乎」之聲響徹四座。

    唐松來之前他們就已議過此事,只是沒有結果罷了。此時藉著歌伎的一首《玉樓春》舊話重提,陳一哲不免又是遲疑躊躇,眼神也無意間的在樓中掃視起來。

    掃過一片殷殷期盼的眼神,他那目光無意間便滑到了唐松身上。

    便在這時,與陳一哲眼神相交的唐松悠悠然站起身來,這一舉動頓時引得滿樓側目。

    向陳一哲拱手一禮後,唐松方朗聲言道:「便不提這南北文運之爭,結文社總是風流雅事,若能於其中獎掖後進,更是桑梓之福也。哲翁傾心士林多年,此豈非心之所願?德高望重,兼有眾意拳拳,哲翁何忍再辭?這便應了吧」

    滿座眾客想不到唐松這一北來士子居然會發此勸進之言,就連陳一哲也是大出意料,「小友,你……」

    「我雖是由北地而來,但家於山南東道,實在算不得北地士子。某雖無詩才,但素愛絕妙詩詞,若江南士林因此文社之立而佳作迭出,亦我之樂見也」

    唐松依舊是朗然而立,言至此處略頓了頓後,目視眾客笑言道:「既然趕在今天碰上了這江南士林的大盛事,也不能無以為賀,恰值某正欲開一印社,今日便在滿座名士面前立一小誓,俟文社成立之後若有佳作結集,某願請良工以版印行世,不取分文」

    跟適才勸進比起來,唐松這番話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時代書價高昂,出書或是詩文集更是需要投入潑水般的銀錢,若非大富之家實不敢問津。而今這個家於山南的唐松居然放言要為文社免費出詩文集,這……這……

    被四十多雙眼睛一起死死盯著,壓力真是很大呀,然唐松卻是氣定神閒,沒有半點驕狂大言神色。

    見他如此,諸名士慢慢感覺到此子不像是在空言唬人,畢竟他是由哲翁紹介,兼且又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立有誓言,若是違反,不說揚州便是整個江南也不用再呆再來了。

    漸次確定了這個消息之後,各州眾名士們不約而同的起了些興奮。若是有了專屬印社,那文社對江南士子們的吸引力真要暴增數倍不止。只要這上官黎所言不虛,那這即將成立的文社必能將整個江南士林凝聚一體。

    其間,也有一些名士心中暗自嘀咕,若能趁此機會出一部個人的詩文集傳至後世,便也算得是立言不朽,此生無恨矣。

    陳一哲沒料到唐松放出這麼個言驚四座的消息來,愣神了一會兒後,才出言問道:「小友,此事非同小可,萬萬妄言不得啊」

    「哲翁當面,在下安敢狂言欺人。實不相瞞,此來本就為是向哲翁借書,以使水天閣中之精藏書卷能廣播天下,惠及世人。若得哲翁允之,我那弘文印社十日之後便可開張」

    「十天?」

    聽到這話,樓中又是一驚。今日取書,十日之後就能開張,這得需要多少雕版工匠?養這許多工匠,這上官黎開的是多大的印社?

    又驚又疑之間,眾人心底的興奮不免也越來越多。

    好容易說完印社之事言歸正傳之後,或者是被唐松的豪氣所激,或者是被眾人拳拳之心打動,陳一哲最終點頭答應,願為旗幟出面組織江南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文社。

    自東晉時名僧惠遠納時之名士周續之,雷次宗等結白蓮社談詩論佛以來,士人結文社便所在多有,其中規矩都是現成的,眾人於酒酣耳熱之際,情緒高漲之時便將章程都定了下來。

    文社之總司便設在這水天閣院,陳一哲理所當然被眾人尊為社首,眾名士則分兼各州之社管,負責聯絡地方士林,組織詩會文會之事。

    熱熱鬧鬧定了文社之事後,眾多名士皆看向唐松,笑言要在這揚州停留十日,以備參加弘文印社的開張慶典。

    對此要求,唐松自然是含笑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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