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八章 官司(二) 文 / 水葉子
第二十八章官司(二)
聽完事情原委,黃司馬膩味的更狠了。一個被夫家休掉的棄婦還不夠可憐的,既是偶遇,不念夫妻舊情寒暄問候也就罷了,還要上去與個婦人爭執口角,真是涼薄。而後見那婦人的兄弟不是善茬,就該趁夜回了縣治才是,介時真要有事也是本鄉本土的好料理,傳出去的範圍也小些。一個讀書人進衙門打官司很好看嘛?
心下想著這事,黃司馬將要進襄城縣衙的側門時,卻見對面正走來一人,穿著一身道衣,面相甚熟。
唐時穿衣風尚比較開放,因道衣穿著舒適隨意,所以許多個官員士大夫們也都置辦著好幾身,平日公事之餘將它拿來做家居常服穿。所以穿道衣的並不就一定是道士。
黃司馬看清楚了那人的面貌後,頓時笑著迎了上去,「昨天聽犬子回來說方大人不曾前往峴山,某還尋思著是不是大人身子有所不適,正想等今日散衙後往大人私宅探問的,卻不想竟在此地碰上了,真是好緣法」。
「昨天是有事耽誤了」,正值中年的方別駕隨意回了一句後饒有興致問道:「司馬大人的公子可是姓黃名繼來的,哦!果然是他,昨日貴家公子那首《登峴山》某已看了,實是不可多得的上佳之作。黃大人有子如此,必當青出於藍,可喜可賀」。
昨日那長隨趕到州衙時太晚,張啟玉已將所有的文稿交予了方別駕。雖然已經做了些準備,但黃司馬依舊是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說,打了個哈哈應付過去後忙轉了話題問道:「大人怎麼來了此間?」。
「今日難得各曹送來的公文少,閒著就出來坊市間轉轉,正好聽人說首縣衙門有棄婦告夫之事,這不就隨著來看熱鬧了。縣衙正門人太多,只好走這側門了。黃大人因何而來呀?」。
方別駕說的隨意,黃司馬卻不真信他是閒的沒事兒才會在街上亂逛。如今州衙裡誰不知道這位新來的方大人乃是從御史台貶官下來的。雖然是個謫官,但誰也不敢真就小瞧了他。畢竟這位是從御史中丞的位子上被貶下來的。
唐朝御史台下轄台院、殿院、察院三個部分。御史台的一號人物是一名御史大夫,除此便是兩位御史中丞。作為御史台的三巨頭之一,這位方大人可是當之無愧的言官領袖人物。在貶官之前,這位方中丞專司的便是察院,而御史台察院最主要的任務便是派遣御史巡遊天下監察各道州軍民政事。
說來唐朝的地方官們除了頂頭上司之外最怕的就是這些個神出鬼沒,卻又有通天權限的監察御史。而今這麼個監察御史頭子到了襄州州衙,雖說是被貶下來的,但誰敢不忌他三分?
更別說這位之所以被貶是因為一本彈章往死裡得罪了武三思。武三思是誰?那可是當今聖神皇帝的親侄兒,漫天下人都知道除了武承嗣之外,前神龍天後武則天最喜歡的就是這個被封為梁王的侄子。在當今武氏一族烈火烹油的時候,往死裡得罪了武三思卻還能安然無恙被貶到襄州出任別駕,這本身就說明方別駕那也是朝堂裡有硬底子根基的。
別看都是貶謫,但裡邊的講究大了。往常裡得罪武三思的人,十個有十個都是被貶到嶺南,甚或是交趾郡的。這樣的貶法兒其實跟下大理寺殺頭也沒什麼區別,不過是把殺人的刀子換成了水土不服及瘴癘之氣而已。自大唐開國以來,凡是被貶往嶺南的官員最終能生回中原的可謂是十不存一。
因是有著這樣的背景根腳,方別駕雖頂著個謫官身份,卻在襄州府衙氣場十足。本就一意奉行「無為而治」的金刺史更是避其鋒芒連上衙都少了。而今州中大事俱是這位剛剛交接完文書的方大人一言而決。
至於他今天穿著常服在城中閒走,只不過是監察御史們的老毛病發作罷了,還真能是閒逛?
方別駕當面,黃司馬自是將其與案中人的關係深藏起來,「正如大人所說,棄婦舉告前夫的事情確是少聞,正好今天我那兒也清閒,遂就來瞧個熱鬧」。
聞言,方別駕哈哈一笑,「連你我都忍不住來湊熱鬧,也難怪縣衙前門水洩不通了。先且不論案情,這棄婦能有這份勇氣便值得嘉許。走,進去看看」。
其實不僅是唐朝,整個王朝時代的幾千年裡普通老百姓對到衙門打官司持以抗拒的態度。俗話說的好,「打死莫告官,餓死不做賊」,若非實在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古人是不願上衙門的。這其中又以兩類人抗拒程度最深。一是讀書人,讀書人素以清白自詡,鬧到衙門上大庭廣眾之下與人爭訟是極丟人,極敗壞門風的事情。所以古代讀書人常喜歡以不入公門自誇。直到清末仍是如此,《儒林外史》中便有明確的記載。
因是這個風俗,古代替人打官司的讀書人也是地位極低,素來被人以「訟棍」稱之。幾乎在所有的文學作品裡,這樣的人只要出場必定是反派角色,而且還是神憎鬼厭的那種。哪兒有後世的律師那麼光鮮。
另一類便是女人,女人主動告官幾乎就等於把臉面撕下來不要,其對個人名聲的殺傷幾乎是毀滅性的。所以這樣的事情就異常罕見,一旦出現當即就能轟動四方,引無數人來瞧熱鬧。
唐時地方衙門審案一般是不禁百姓觀審的,襄州首縣衙門一年裡也不知要審多少案子,但來觀審的人非常有限。今天之所以出現觀者如潮,正門都堵死的情況。原因就在於這不僅是女人舉告前夫,而且陪著那女人上衙門的兄弟還是個讀書人。
身份敏感,熱點十足,這案子想不熱鬧都難。
方別駕與黃司馬到時,兩班衙役剛剛手持水火棍排班完畢,還不曾正式升堂。一身鮮亮官服的許縣令正在看狀子,不知怎的竟有些出神模樣。這時聽說本州別駕及司馬大人聯袂而來,忙繞過公堂後的照壁起身來迎。
這也不是寒暄說話的時候,兩方見禮畢,許縣令命人在公堂側角為二位大人設座觀審之後,便登堂重回公案之後。
看看一側坐著觀審的方別駕及黃司馬,再看看公堂外龐大的觀審人群,自接任襄州首縣後從不曾遇到這種火爆場面的許縣令竟然微微有些緊張。
深呼吸兩口氣,輕輕咳嗽一聲後,許縣令拿起沉甸甸烏黑珵亮的驚堂木「啪」的一拍,「升堂」。
兩班衙役應聲如雷,堂上堂下頓時一片寂靜,只聽許縣令威嚴沉肅的聲音緩緩道:「帶民婦唐緣姐弟上堂」。
片刻後,一個小娘子及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在兩個公差的陪送下緩緩走上堂來。
那小娘子臉色蒼白,身子抑制不住的抖個不停,走不三步便要扭頭過去瞥一瞥身邊的兄弟,似乎沒這個兄弟陪著她現在連路都不會走了。除了看自家兄弟之外,這小娘子連頭都不敢抬一下,這般怯生生的樣子真是讓人看著就覺得可憐。
不過陪著她身邊的那個兄弟卻渾是個異類,這年頭上衙門與人爭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醜事」,除了那些潑皮無賴之外,不管誰,不管他是原告還是被告,只要上公堂總是低著頭,甚或還有舉袖掩面而行的。眼前這少年倒好,分明是穿著一襲儒服的讀書人,非但沒有掩面低頭,反倒走的閒庭信步,意態昂揚。不時還向柵欄外觀審的百姓們含笑示意。
那神態,那氣度,真真兒的應和了四個字——正大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