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三章 文 / 沙漠之狐
第三章
幾天後，雲給老伴和遠在北京的兒子留了一封短信：老伴、文舉吾兒：見信如見本人。我已經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憶及短暫一生，未能給爾等留下豐厚遺產，帶來片刻歡顏，深感羞愧。我一生中還有許多未盡之事業，終成憾事。每憶及爾等跟我所受之苦難，尚歷歷在目。今又罹此重病，恐非你我之力所能療治，徒增許多傷悲。我希望在我為數不多的日子裡，能夠去一趟黃河源頭，以期找回那份久違的寧靜與安詳。如能遂願，我即回歸，萬勿追尋！此次遠行，權當我們共同旅行一趟。有時間我會給你們打電話的。切切！
永遠愛你們的雲。
x年x月x日。
他又把他修改了好幾遍的附帶有遺言的《白雲飄飄》發表在他的博客裡，又打印了三份，一份留給兒子，希望兒子將來能夠幫他出版，一份刻成光盤，郵寄給了《收穫》雜誌社，一份用塑料袋包紮好，隨身攜帶。他取出了這輩子唯一私藏的四千塊錢，坐著火車，前往霞的所在地——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地區。
他從那個在內地來說，根本就是個鄉鎮一樣的縣城汽車站出來，憑藉著霞的來信上的內容和信封上的地址，一路打聽著，找到了那個曾經讓霞和他為之魂牽夢繞和時刻掛懷的駐地部隊。
部隊是個團級編製。團部所在地還在離這兒好幾十公里的果洛州地區。這兒只是團的分部，一個營而已。可能仕誠所說的那個叫霞一生難忘的軍官就是這個營的營長。
在營部大門口，他向站崗的哨兵打聽到了霞所在的那個研究所在什麼地方，然後步行往附近的研究所走去。
半個多鐘頭後，他獨自一人來到了霞所在的地質研究所。
那是一個怎樣的研究所啊！四周淨是連綿起伏的大山，山頂上終年積雪。這兒高寒缺氧，荒無人煙，連一隻鳥兒的影子都很難找到。所謂的研究所不過就是建在半山腰上的幾間硬頂子平房。院內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一輛很普通的越野吉普車。除過八個研究人員外，一隻藏獒就是這兒唯一的其它生靈。
這就是他心目中的高材生工作和戰鬥的地方啊！這就是旁人看來：一個柔弱女子無論如何都無法勝任和適應的工作與環境啊！敬愛的霞！敬愛的海燕！也許你的痛苦和歡樂只有你才能明白！任何語言和文字都不足以盡述和言表！作為一個大男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們當深深為之感到汗顏、羞愧、無地自容！
在研究所辦公室，一位和善的領導摸樣的人接待了雲。雲謊稱是霞的老鄉兼大學同學，在果洛藏族自治州的一所中學支教後留在了那裡，這次是專程看望老同學來的。領導告訴雲，霞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胃癌晚期。從談話中得知，霞在那個軍官帶給她的感情陰影裡，獨自忍受折磨，發誓終身不嫁。她把失戀當作了工作動力，經常亡命工作，飲食不規律，從而患上了嚴重的胃病，最終導致了胃癌晚期。她沒告訴任何人這個消息，也沒花過研究所的一分錢。霞死後，她的父母和兩個工作條件都很好的弟弟、弟媳都從蘭州趕來了。按照國家規定，國家給霞的父母發放了十二萬元撫恤金。遵照霞的遺願：就把她安葬在她犧牲時的地方，如果國家發放撫恤金，就給父母留下一半，一半捐給附近的藏區小學……
「好姑娘、好女人啊！」說著說著，那位領導和雲都情不自禁熱淚盈眶。雲請求看看霞的墓地，給墳包培培土。所領導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所領導派了那輛越野車，把雲帶到了霞的墓地。
墓地坐落在一個小山包腳下，四周衰草連天，漢白玉的墓碑上刻著霞的生卒年月和工作簡歷。泛黃的照片上，霞笑容依舊，眉目間透露出一種巾幗不讓鬚眉的英氣。
雲接過司機手中的鐵掀，給長滿野草的墳包上培了土，又深情地拿手拂去了相片上的灰塵。凝視了照片幾分鐘後，他衝著墓碑深深鞠了三個躬，眼含熱淚，回到了研究所。所領導一再挽留雲吃過飯再走，雲說自己胃難受、心裡也很難過，吃不下飯。他還拒絕了所領導派車一直把他送到汽車站的好意。最後，他答應讓司機把他送到部隊營房。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蘇軾《江城子》。
和司機揮手告別後，雲忽然覺得輕鬆了許多。他深情地朝研究所的方向看了一眼，朝汽車站走去。
到了汽車站時，天色已晚。他臨時決定不回去了，就在附近找個旅社住下，他還想在黃河源頭走走、看看。
在接連不斷的**的指使下，在永無休止的折磨與打擊下，雲瘋了。這是一種從外表看不出來的瘋狂。他的內心瘋了，靈魂瘋了。
他邊走邊打問黃河源頭在哪裡。這兒是祖國母親最為純淨的山山水水，凡是他力所能及的地方，他都盡力去走，力求沒有遺漏。然而這個世界似乎真的容不下他，他也沒有更多精力去享受它們帶給他的視覺和心靈上的美好。無論走到哪兒，世間一切生靈似乎都對他投之以冷漠與白眼。他的心氣乏透到了極點。他不願看到任何東西，不願多說一個字；兩眼空無一物，但卻裝滿了整個世界。他覺得自己就是佛祖，洞察了世間所有，到最後，只有用涅盤來結束自己的一生。
兩天後，他到了黃河源頭——果洛州巴顏喀拉山北麓各姿各雅山下的卡日曲河谷和古宗列盆地。那兒高寒、缺氧，且又歷經近半個月的「逃亡」般和「輕鬆」之極的流浪生涯，讓雲的形容日漸枯槁，但意志力卻似乎無窮無盡。近幾天以來，他的的確確就像路上走的流浪漢和瘋子、傻子一樣，飢不擇食、食不果腹、但卻餓不死、病不著。人的生命力有時是多麼地頑強啊！
他不敢停下腳步。只要一停下，他覺得他就會死去，立刻地、毫無疑問地死去。他覺得上天處處容不下他，非要他變成一個苦行僧一樣，必須不斷地吃苦，否則，永世不得翻身！
望著清澈見底的母親河的源頭；留戀著純淨、優美的自然風光；他的眼中竟然流下了幾十年來最為動情的淚水。舒坦啊，真是舒坦！冥冥之中，他似乎感到了生命的盡頭，就如同這母親河的源頭一樣，清純、空靈、明朗。淚水流乾後，洇漬了一臉，在和煦、純淨的陽光照耀下，顯出僵硬而枯槁的神色。他清癯、消瘦的面頰毫無血色，像遠處的雪山一樣，冷峻而蒼白。
在一片青草地上躺了一會兒，他感到又餓又渴，疲乏到了極點。因為盆地裡稍微缺氧，頭和胸部也痛得更厲害了。
他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連滾帶爬地到了一條小河邊。他伸出一雙雞爪般的手，像捧著嬰兒時的兒子一樣，掬起清冽、甘醇的河水，「咕咚、咕咚」，一通狂飲。喝足水後，他感覺恢復了一點兒元氣。打了幾個飽嗝後，他準備離開此地，一直朝西走。就像得了迷魂症一樣，一直朝西走，朝著太陽落下又升起的地方走去，朝著世間最純淨的地方走去。
他看見了慈愛的祖母、祖父、父親、母親、善良的慧慧姐、海風弟在向他招手。旁邊，是他朝思暮想的燦爛的霞……他高舉著他的《白雲飄飄》，向他們跑去……
早晨的陽光，和煦而刺眼。
幾天來，他幾乎粒米未進，只是靠著一位好心的藏族阿媽給的一荷包糌粑充飢，補充著可憐的能量。糌粑又冷又硬，難以下嚥，但在此時，卻成了他的救命稻草，比金粒兒還要珍貴萬分。他摳出了荷包底僅有的一粒兒糌粑，毫無意識地放入口中咀嚼起來，眼裡不知何時又湧出了河水般清澈、晶瑩的淚水。好幾天都沒有嘗到過鹽巴的滋味，他努力地舔舐著自己的淚水，可淚水似乎都在跟他開著可憐的玩笑。他覺不到淚水固有的鹹澀，只感到無比地淒涼，無比地絕望。
他忍著劇痛，盡全力朝前走去，迎著黃河源頭，一直朝前走。曾經的豪情萬狀和義無反顧在此時已經變得毫無意義。他覺著自己就是人世間最渺小的螻蟻、蜉蝣、乃至塵埃，正蝸牛般行進在大地母親寬廣無垠的美麗身軀之上。只要有風，他甚至可以隨之漂流到任何地方。他此時的目標是渺小而又無窮無盡的。
日近正午，高原上強烈的日光曬得他頭暈眼花。突然，他腳下一滑，整個人跌落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雖然河水的衝擊力很小，但此時的雲已經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路上撿的那件厚重的棉衣滲了水，更加沉重不堪。
雲的身軀像一塊黑色的巨石，擋在小河中央，湧起的河水加大了對他的衝擊力。雲被河水無情地衝擊著、朝來時的方向翻滾而去……
湛藍的穹宇中，一隻罕見的雪域蒼鷹展翅翱翔，時而發出一聲淒厲的叫聲，劃破寂寥天宇。純淨的日光掠過蒼鷹遒勁有力的翅膀，掠過白雪皚皚的山巔，無私地射向大地母親。
雖然此時的雲已經失去強烈的生存意識，但他知道，博愛的黃河母親，會把他的靈魂與**帶到下游，帶到生他養他的地方。
雲死了，面容祥和而寧靜，宛若一具冰雕。他一生之中沒有留給世界什麼，世界也不曾給與他什麼。這也正是他一生的歸宿，冥冥之中無奈的祈求。他的靈魂正沿著母親河，朝下游飄去，飄到他日思夜想、但卻一生都不願活著回去的故鄉……
可能真就是冥冥之中有緣分在作祟。霞曾今待過的那個研究所的幾個隊員，在野外考查時發現了雲。他們從雲的懷中一個包紮得很好的塑料袋裡找到了他的《白雲飄飄》和一千五百塊錢，並且在書的扉頁上看到了雲用他一貫的漂亮的細明體字寫的遺言：假如我不幸死在路上，回不了家，如有好心人發現，就把我隨便埋葬在我倒下去的地方。我身上餘下的錢就當做好心人埋葬我的酬勞。我的書稿上有我的聯繫地址，如有可能，煩請好心人通知我家裡人一聲。請把書稿與我一併埋葬。謝謝！
書稿被送到研究所後，所領導複印了幾份。從書的內容裡，他們看到了雲對霞揮之不去的愛慕。按照書稿上的聯繫地址，他們給雲的妻、兒打了電話。四天後，心急如焚的妻兒來到研究所。按照書稿裡雲的真實遺願，他們一致同意把雲的遺體埋在了霞的墓地對面的山頭上。
兒子在父親和乾媽的墓碑前分別磕了三個響頭，失聲大哭。妻子也對兒子說，她很喜歡這裡的純淨與美麗，希望在她死後能把她和自己可憐的丈夫埋在一起。看著母子倆抱頭痛哭的可憐身影，感動於母子倆的通情達理，感動於雲的執著和一腔赤子之情，緬懷霞為共和國的地質事業所作的無私奉獻與犧牲，所領導答應雲的妻兒，一定要將雲的書稿交於中國地質出版社出版。
我們的雲真就像雲一樣飄走了。帶著他的回憶，帶著他的夢想，帶著他的憂傷，帶著他的奮鬥，帶著他那一生的「希望」和「絕望」，帶著他的「勞而無功」，飄向那個可以讓他專心致志地永遠回憶的國度！
天空依然是那麼地湛藍、清澈，幾縷白雲依舊是那麼閒逸、寧靜地飄著。這個世界不因為多他一個人、少他一個人，而有絲毫變化。整個天宇不因為雲的逝去而蒼白空洞，也不曾因為雲的存在而風起雲湧。這個世界沒有給過他什麼，他也沒給過世界什麼。他最終還是像雲一樣，悄無聲息地從母親身邊飄走，飄向更加遼遠的天空。
浮生若夢，歲月無情。驀然回首才發現：原來人活的只是一種心境。窮也罷，富也罷，一切賦予自然；得也好，失也好，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心境好，一切皆好！
一年後，雲的兒子如願獲得國家獎學金，被派往美國密歇根大學留學。他的《白雲飄飄》出版後，成為繼《平凡的世界》之後，又一部感動世人、淨化人類靈魂的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