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九章 文 / 沙漠之狐
第九章
河南的幾個老學員回來了。他們招了七八個新兵蛋子。學校決定提前安置雲那一批學員。因為他們已經學了一個多月了。
他們這一批新分配的保安學員隸屬於西安市公安局碑林分局管轄。到分局備案之後,他們被安置到轄區內的各批發市場、百貨大樓、甚至是建築工地上執勤。
剛開始,到西安沒住處,他們被安置在南門城牆根底下的一座破舊民房裡。天很熱,分局給每人發了一大袋板藍根顆粒解暑,又叫每個人交了一百多元錢,領了一身保安制服,這也是一種籠絡人心的好辦法!保安制服都是粗布料,穿在身上很難受、很熱,就連藏藍色大蓋帽,也很不正規,純粹就是地攤貨。
他們的住所和工作地點不穩定,工資也沒有明確答覆。走到哪兒,人們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他們,就像看叫花子一樣。
剛開始,雲被安置在西安市南大街百貨大樓執勤,晚上睡在大樓的櫃檯上。吃就在大樓職工食堂。伙食很貴,最便宜的飯菜,每天三頓飯下來也得十四五塊錢。按照他們每個月三百二十塊錢的工資標準,還要倒貼錢。
剛待了不到一個禮拜,雲又被安置到附近的一個建築工地上執勤。住在工地門房裡,沒出吃飯,就在工地上的四川佬的民工灶上蹭吃蹭喝。剛吃了三頓飯,人家四川民工的頭兒就發話叫他們自己想辦法解決吃飯問題。本來他們身上錢就不多,每天早餐就到附近的古玩一條街買兩根油條,喝一碗豆漿,午飯買一塊攤餅,喝一碗熱開水,晚飯買一包方便麵泡著吃。就這樣,不幾天工夫,他們的腰包就快見底了。很多人都心生歸意。
晚上八點半下班後,他們也沒錢、沒地方娛樂,工棚裡又熱得坐不住,就到小南門廣場上納涼。
廣場上納涼的人很多。有打工的年輕人在草坪上放了錄音機,聽時下流行的流浪歌手陳星的《流浪歌》、《打工謠》。
草坪邊擺了一溜兒冷飲攤,雲根本沒錢買,只是一個人坐在草坪的台階上,欣賞過往行人——
外國人,大個子、鷹鉤鼻子、藍眼睛、黃頭髮、肚子溜圓,穿著短褲,露一腿棕黃色的汗毛。他們差不多每人都摟著一個披肩發、濃妝艷抹、穿著超短裙的中國姑娘。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個像站立的巨型田雞(青蛙)、一個像扒光衣服的女洋娃娃、狀甚滑稽。身邊的幾個陝西民工就開玩笑說「外國洋豬吃得那麼拽實,傢伙肯定又胖又長,那些騷雞也不咋能挨住?肯定搞得嗷嗷亂叫!」雲也是頭一次看見這麼多洋人,感覺很好奇。
一輪明月掛在空中,快中秋了。剛才被淒涼、憂傷的歌曲感染得熱淚盈眶的雲長歎一口氣,望著天上的明月發起了呆。
旁邊的民工攤錢買了幾瓶漢斯啤酒、幾袋油炸花生米、嘻嘻哈哈地喝開了。雲覺得礙事,起身朝附近的地下遊樂城走去——他們的兩個隊友在那兒執勤。
人啊,一輩子待在地上,也該到地下感受感受了。說不定那兒會比較安靜、比較和諧呢!
地下通道裡一股尿騷味兒。一個衣衫襤褸、神情憂鬱的男青年懷抱一把舊吉他,自我欣賞般地坐在通道牆角,彈唱著陳星的《流浪歌》。前邊的破瓷碗裡散落著幾枚五分錢硬幣,在昏暗的燈光下,就像朝人翻著白眼。
雲進了昏暗、寂靜的拱形娛樂城過道。過道四圍皆用紅色塑料泡沫包裹著。兩旁的遊戲廳和歌舞廳門前都亮著一小串霓虹燈泡,乍一見就跟到了魅影綽綽的閻羅殿一般,心「咚咚」直跳。人走在裡邊,就跟踩在棉花堆上一樣,渾身輕飄飄的。
雲一個人走在陰森可怕的通道裡,挨個兒尋找保安隊員執勤的小窯洞。走到一個名叫「人體探秘」的小窯洞前,好奇的他剛把頭伸進去一看,好傢伙,幾副冒著螢光的人體骷髏呲牙咧嘴地立在牆角,差點兒沒把他嚇死!「我的媽媽呀,現在的這幫城市了色(垃圾),敢想敢干、敢摸高壓電線!啥都敢玩!地獄有門,他們都敢下去試試!這人都變成啥了嘛!墮落!墮落啊!」嚇出一身冷汗的他心裡一邊感歎著、一邊匆忙離開了這兒。
莫名地失落!
第二天晚上,下班早,雲花了兩塊錢,打了黃包車,到西安石油學院找銀生大大。
過雁塔路,到了電子二路上的石油學院門口,雲向門房保安打問銀生大大的住宅電話。同是保安,又都是同齡人,兩個保安顯得很客氣。同是保安,人家一個月六百多塊錢,制服質地都不一樣,白色大蓋帽也很堅挺,咋看咋像王牌軍。
從電話薄上可以看出銀生大大已經是教授兼任該學院副院長。怪不得保安打電話時的口氣那麼謙卑呢!雲很高興、很激動、也有些忐忑不安。畢竟這是他從未謀面的一位叔叔。他幾個月大的時候,父母抱著他到靈武看四爺爺時,還是長慶油田馬家灘油田鑽井工的銀生大大也見過他。可這都十九年過去了,人家早都忘了。
一會兒工夫,大高個、高顴骨、略微發福的銀生大大騎著自行車接雲來了。
銀生大大推著車子,領著雲往他們家走去。
一路上,雲趁機瀏覽了一下花團錦簇、綠樹成蔭的大學校園。幾個大學生坐在草坪上看書、聽歌。一路上都是向大大問好的同事和家屬……
大學就是大學,一進去就感覺很有文化氣息。每個人都很謙和。
到了一棟年代久遠的教授樓前,銀生大大把自行車推到車棚裡鎖好,和看車棚的老頭打了聲招呼,領著雲上了三樓。
門鈴響了,一位穿著圍裙的漂亮阿姨開了門。雲猜想這就是從未見過面的嬸娘了。這位嬸娘乍一見頭戴大蓋帽、身穿制服的雲,還以為是哪兒來的警察呢,顯得有些兒驚訝。銀生大大介紹了雲,雲趕忙向嬸娘問了好。
進門幾步,朝左拐就是餐廳,桌子上擺了一桌子菜。大大和嬸娘招呼雲到右邊的客廳落座、吃西瓜,嬸娘又忙著到廚房裡炒菜去了。
銀生大大簡單地問了一下雲和家裡的情況,又問雲這幾年和父母去靈武看過四爺爺沒有。雲當時也沒考慮就實話實說「沒去看過」。其實大大每年都回他自己靈武老家的,和他老家彼此又都時常通電話,這似乎就是試探性地明知故問。
為了敘述方便,這兒就四爺爺一家的基本情況簡單介紹一下——
四爺爺是在一九四六年投誠的。他當時任國名革命軍八十一軍(地方軍閥馬鴻賓的部隊)103團團副馬悖廉(六少爺)的少尉軍需。
1947年1月,經西北局批准,**三邊地委將余莊子工委、紅井子工委和回民支隊3支武裝合併,正式成立回漢支隊。各級負責人是:支隊長劉振玉(吳旗人,『共產』黨員),副支隊長金三壽(吳忠人,回民,『共產』黨員),政委梁大均(寧朔人,『共產』黨員),副官xxx(雲的四爺爺,寧安人,當時為非黨員)
四爺爺與四奶奶(曹xx、也是老革命)結合,並育有四子。開始了漫長而曲折的革命生涯。寧夏解放後,四爺爺先後任金積縣人民法院院長等職。
聊了幾句後,雲把父親寫給大大的信交給他看。大大翻著看信去了,雲邊吃西瓜邊「欣賞」起電視裡播放的京劇《沙家濱》。
信看完後,大大也沒說啥,嬸娘就叫著過去吃飯。
第一次在城裡人家吃飯,雲感到有點兒不自然。飯間,銀生大大夫妻倆和雲乾了三杯啤酒,沒提及給雲找工作的事,雲也沒好意思提說。
飯後,雲起身告辭,大大把他一直送到學院南邊的馬路上。一路上,大大和雲簡單的聊了一些他去年調離的西南石油學院的情況。因為「話不投機」,雲多數是聽客。
到了馬路口,大大指著斜對面的全國重點大學——西安電子科技大學,說他兒子,也就是比雲小一歲的從未見過面的堂弟就在那兒上學。正說著,來了一輛夏利的士,大大硬塞給雲十元錢車費,雲第一次打的回到了宿舍。
一路上,雲心潮澎湃。傷心、難過、憧憬、期盼、懊悔……一起湧上心頭。
親戚、親戚,越走越親,越丟越生!
第三天是個陰天,也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工地上的各地民工分幫聚餐、每人發了一袋廉價月餅。他們碑林分局下轄的保安中隊也給每人發了一袋廉價月餅,並第一次發了320元錢工資。工地上放假一天,雲也放假一天。
沒事幹,他一個人漫西安城溜躂。
從小南門出去,路過土門,路過陝師大,到了法門寺地宮,看見大雁塔。
大雁塔位於西安市南郊大慈恩寺內,是西安市的標誌性建築,是古城西安的象徵。
在地宮門口,一個拄著單拐的、很像台灣歌手鄭智化的殘疾青年掏出筆記本,拿圓珠筆在上邊比劃著問雲大雁塔咋走。青年咕噥了半天,好像是外籍遊客。雲就用高二英語課上的幾句英語給他指了路「moveforwardalongthisstreet,turnleft(沿著這條大街往前走,左拐)」。青年很有禮貌地說了一聲:「thanksforyou」,艱難地朝雁塔寺走去。
望著殘疾青年遠去的背影,雲想了很多。他既對自己還能給人指路,而且是第一次用英語指路感到由衷地高興,又對自己目前的卑微處境感到傷心難過。學問再深,能頂錢花嗎?能頂飯吃嗎?人家雖然殘疾,但能出來旅遊,說明人家比自己有本事、有錢!直到此時,他也就吃了三塊小小的月餅,肚子早都餓得咕咕叫了!想進附近的餐廳了來頓大餐,可又捨不得兜裡那幾個小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