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五章 文 / 沙漠之狐
第十五章
山洞右下角的深山溝裡,不時傳來勁風掃過後,令人毛骨悚然的嗚咽聲。這瘆人的風聲更加烘托出大山的深邃與幽遠,也增添了大山的偉岸與威嚴。
彎月移過了洞口,可能被對面的大山遮擋,洞內已經伸手不見五指。凜厲的山風擊打著裸露的山崖,嗚嗚作響。置身洞中,彷彿葬身墳墓之中,與世隔絕。父親也還沒睡著。「哧啦」一聲,父親又點了一根香煙。煙頭的火星兒照得洞中忽明忽暗……
半夜裡,不時有山鼠聞著油辣子的味道,「窸窸窣窣」地穿行在行李之中。幾隻蝙蝠逡巡了一會兒,失望地離去了,這兒可能是它們落腳的地方。
不知什麼時候,身旁的父親已經打起了鼾聲。夜色無邊,週遭死一般寂靜,雲的思想卻異常活躍。
早在上小學三年級時,雲就和父母分開睡了,對於父親的鼾聲他還從來沒研究過。父親煙癮大,肺部肯定有毛病。電影、電視裡頭的鼾聲通常都是很響的,並且大多數都像是往進吸氣,再從鼻孔裡噴出來,聲帶發出很響的顫音,而父親則真如母親數落的那樣,是用嘴吐氣,而且吐氣的聲音很大。聽母親講,這種打鼾的人,命不好,弄不好很短命的……
回憶著母親說的那些話,雲不敢往下想了。還是父母雙全好啊,要不然,打死他也不敢一個人待在這人跡罕至的山洞裡邊。搞不好這大山深處還真有大人嚇唬娃娃時說的「吃肉不吐骨頭的毛野人」,或是科幻小說裡提到的面容猙獰的外星人呢。
不知什麼時候,雲也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還在睡夢中的雲被父親叫醒。他們要趁早起(早晨)的露水拾髮菜了。因為早晨地皮子還濕著呢,髮菜很綿軟,拾的時候不容易折斷,且不會沾土帶草,質量好、也很乾淨。一到中午,髮菜被曬得干喳喳地,易斷、難拾,並且人也被曬得受不了。這都是父輩們總結的經驗。
夏秋之交,在大山深處,早晨還有點兒陰冷潮濕的感覺。灰褐色的刺蓬蒿上邊,綴滿了細小晶瑩的露珠兒;褐赭色的山蝗蟲和山蜘蛛在冠芒草和小禾草中間跳躍、攀爬;狡猾的山壁虎跟山皮和菜花蛇的顏色一樣,常趁人不注意從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嚇人一跳。
拾了一會兒,橘紅色的太陽從東邊的山頭上冒了出來,照得渾身暖洋洋地,很舒服。
日頭越爬越高,空氣中瀰漫著露水蒸發後的氤氳濕氣,整個世界彷彿是一個剛冒熱氣的大蒸籠。山上空氣稀薄,緊走幾步便會氣喘吁吁。
不知什麼時候,脊背已經被太陽曬得發燙,貼身的線衣底下開始往外滲汗。前額也濕津津地直冒冷汗。後腦勺也被曬得很熱,就像有人拿探照燈烤著一般。猛一抬頭,再立起身,就絕天旋地轉、耳鳴目眩。
雲深吸一口氣,看看表,已經十點鐘了。
這裡地處深山之巔,很少有人涉足,生態保持得很好。一切都顯得很原始、很純淨、也很自然,髮菜也比山腳下和半山腰上多。剛一兩個小時,父子倆就拾了一兩多了,揀淨後,在當時可以賣十幾塊錢呢。
又拾了一會兒,拇指和食指由於拿捏釬子已經有點兒麻木了。手腕和腳腕也不聽使喚了,酸痛難忍。勾了半天腰,腰也又酸又疼。頭低得時間一長,血壓上升,暈乎乎的發脹。肚子也餓得咕咕直叫。雲抬起頭,看看表,已經該到吃飯的時候了。本來雲可以繼續拾,只讓父親先去做飯,可父親因為心疼兒子,還是招呼雲停下來和他一起回去做飯。
為了節約用水,山裡頭的人是從不洗臉的。鍋碗也不能洗,就吃連鍋飯。一旦沒水,他們就得面臨生死考驗了。西北高原上的山脈基本上都很缺水。在來這兒之前,雲就聽父親講過他年輕時和隊上老李干的大兒子一起上山拾髮菜時,不小心迷了路,兩人沒經驗,天一熱就喝水,結果,一軍用水壺的水喝光後,差點兒渴死在大山裡頭。
正中午,太陽很毒。石頭都好像要燒焦了似的,彷彿滴一滴汗下去,都能激裂。走起路來,腳底板都發燙。
父親在洞外下掛面。雲本想看書來著,可因為早晨起得早,沒睡好,眼皮子直打架,況且又勾著腰拾了半天髮菜,渾身也像散了架一樣難受,就躺在那兒睵起盹兒了。
一會兒工夫,滿頭大汗的父親連喊幾遍叫雲吃飯,可他實在是不願動彈,就此長眠不醒。人在困乏至極時,最需要的莫過於能睡上一個囫圇覺了。最近半個月以來,雲白天和家人一起幹活,晚上又被中考失利的煩心事攪擾得難以入睡,還要抽空看他喜歡的書籍,無論體力上、還是腦力上,都是極大地透支,實在是困得連飯都懶得去吃,只想好好睡上一覺。經不起父親的再三催叫,雲勉強吃了一小碗麵條,因為他覺得父親煮的飯很難吃。
吃過飯後,父子倆都拿嘴吸了幾口內胎裡的水,然後就躺在鋪蓋捲上歇息。洞頂很厚,也還算深闊,所以躺在裡邊很涼爽、很舒適。
男人一上四十幾,正是上有老、下有小,負擔最重的階段,常常是半夜四點多就醒來了。用好多他們那個年齡段的人的話說就是:恨不得半夜裡起來,搬磚撈瓦找活幹,滿世界找金子呢。
最近這一段時間,父親的瞌睡也明顯輕了許多。父親點了一根煙,若有所思地吸了起來。雲則趕快抓緊時間補覺。
半個多鐘頭後,父親叫醒了雲。該出發了。
父子倆勾腰、低頭,朝更遠的羊頭山那邊拾去。巍峨的羊頭山被群山環抱,因為高大,所以看上去很近,可等你走起來,卻是那麼地遙遠。有道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第四天,第五天,連著下了兩天雨。雲正好看了兩天書。
第五天,天晴了,太陽很毒。
第六天,依舊很熱。
就這樣,父子倆像原始人一樣在大山深處度過了一個星期。兩人總共拾了大約二斤半髮菜,揀淨後也就二斤重的樣子,能賣將近二百塊錢,足夠雲復讀初三的學費了。
一大清早,父子倆結伴下山回家。
因為下山時負重減輕許多,又是下坡路,還擺脫了這種勞改犯一樣的艱苦生活,更重要的是給自己掙夠了學費,也有一種成就感,所以雲和父親顯得很高興。
不知不覺,就到了山腳下的溝口,人就像從隧道裡鑽出來一樣,眼前豁然開朗,心胸也隨之開闊了許多。要不是父親在,雲真想大喊幾聲。
極目望去,白練般的黃河依傍著綠樹掩映的村莊。原野裡,一片蔥蘢、一片金黃、一派豐收的景象;公路上,一輛輛滿載貨物的汽車鳴著喇叭疾駛而過;鐵道線上,正「嗚嗚」鳴叫著駛過一列巨龍般的蒸汽機車,車頭上冒出的滾滾濃煙隨風飄散……
美麗、富饒的故鄉啊,雲又回到了你的懷抱!
再往下走一小段路程,就可以騎著車子走了,雲也露出中考以來少有的笑臉。到了c處的後山倉庫時,父親提議去祖母墳前祭拜。因為正在上學,祖母去世三年以來,每次清明時節,雲都沒機會跟父親和大伯上山祭拜祖母。想起祖母對他的寵愛,雲滿心歡喜地答應了父親的提議。
祖母的墳瑩孤零零地坐落在三面丘陵的一處窪地裡,像缺了一片花瓣的花蕊,又像是虎口裡含了一顆黑褐色的寶石。
到了近前一看,墳包上滿是風雨侵蝕過的痕跡,讓人心酸不已。山風習習,一簇簇芨芨草和酸棗樹也彷彿通人性似地感喟於塵世間的生死相隔,窸窸窣窣地嗚咽著。雲陪父親在祖母墳前磕了三個頭,起身撿了一些石塊,壓在墳包上面,依依不捨地離開了。
身後,銅牆鐵壁般的大青山漸漸淡漠;眼前,躍進渠水玉帶般向東流去;西面,寧安電廠的高煙囪正在噴雲吐霧;馬塘子廟前,成片的玉米鬱鬱蔥蔥,果園裡碩果纍纍;鐵道線北邊,有一架深綠色的龍門吊,龍門吊後邊,坐落著國家儲備局c處的幾座大型倉庫;再往東,棗園火車站清晰可見;火車站東南方,109國道南邊,就是新建的棗園街;國道北邊,c處的四層辦公大樓鶴立雞群般兀立著;棗園街和109國道相交的丁字路口處,坐落著倪砂鍋子的二層紅磚樓房……倪砂鍋子就是那個被雲和老鼠子以及陳學兵打死鴿子的老頭。他是縣商業局的退休職工,很有經濟頭腦。他低價購買了棗一村的一片湖泊地,蓋起了這棟全鄉最闊氣的樓房,除了自家開著一個飯館外,其餘幾間都租出去,分別開著商店、摩托修理鋪、理發館。棗園街一個荒涼小鎮,也因為這座二層小樓而彰顯出主人的富有,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初步繁榮。
別了,巍巍大青山!別了,最最慈愛的祖母!別了,這恍若隔世般的野人一樣的生活!
時間過得飛快。
在雲還未從中考失敗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時,初三復讀班就開始招生了。按慣例,它要比應屆班開學遲幾天。
一開始,父親拿了雲的中考成績單去棗園中學復讀班詢問,幾個班主任一看成績單,頭搖得就像波浪鼓一樣,為了他們班來年的升學率考慮,根本不打算要雲。第二天,母親又逞能著去學校會議室找校長詢問。校長看了成績單,話都懶得說,扭頭就走了。一位戴有色眼鏡的老師大概對雲知根知底,那廝當著其他老師的面對母親說:「你娃子比李鵬都能,將來還能當總理呢。我們學校收不起這樣的學生。你還是哪裡有路哪裡走!」這句極有水品的話一說出來,其他老師的笑聲立刻就把母親這個沒文化的女人的臉打紅了。一位好心的年長者就對母親說:「你眊(看)領著娃娃到小關帝初中看看,那裡的招生條件寬鬆,說不定能接收。要去快點去,都開學兩天了,可別把娃娃耽擱了。」
母親回來一學道,雲就猜出那兩個老師是誰了。尤其是那個愛討好校領導的戴有色眼鏡的體育老師,雲一生都不會忘記他的那句名言。唉,怨誰呢?學校又不是私人加工廠,學生也不是顧客加工的產品,人家只管收人、收加工費,至於產品合不合格,那就看你自身的造化了。常言道:師傅引進門,修心在個人吶!法律都規定人家給你的九年義務教育期限滿了,你怨誰去?怨就怨自己不爭氣,家裡窮,國家還不富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