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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大結局 6 通靈 文 / 冰痕

    6通靈

    莫愁差點被他推得一個趔趄,幹嘛?店大欺客麼?簡直莫名其妙!莫愁一股火憋在心頭,嗆得直喘,倚著牆歇了一陣,忽明白過來,大約他是把我當成個老丐婆了,莫愁低頭上下打量自個,穿的這身藍不溜秋的粗布衣裳,很像個乞丐麼?或者他也認為我染上了癆病,避之不及?算了,好歹我當過幾天皇后,大人不計小人過,我不和你一般見識。

    莫愁抬腳又往酒樓裡走,等那夥計來攔時,莫愁迅速往他手裡塞了幾個銅板,夥計一愣,莫愁已進了門,逕直往樓上走去,夥計雖仍納悶,倒不好再去攆她,這時門外進來幾位衣著光鮮的客人,夥計忙滿面堆笑地迎了上去。

    莫愁獨自拄著枴杖,步履蹣跚上了醉月樓的三樓,已過了午時,樓上客人不多,八仙桌,雕花椅,檀木屏風,山水字畫,店堂陳設古樸雅致,卻與當年一般無二,江楓曾坐過的臨窗位置正空著,莫愁便去坐了。一名店小二正在酒桌間忙碌穿梭,似乎忘了招呼莫愁,半晌無人管她。莫愁憑窗遠眺,雨又下得大了,密密地落在清水河上,激起的濛濛水珠織成一層白霧茫茫,打漁的烏篷船都靠在岸邊憩息,圓月形的石拱橋畔,幾株婀娜多姿的垂柳綻滿了深碧淺綠的柔葉,被雨水洗得清新發亮。

    莫愁癡癡凝望,神飛天外,醉月樓?當初正是在這裡,我和江哥哥、臻哥哥三個人第一次聚首,走過千山萬水之後,獨自重回故地,靜靜懷想,這種感覺也挺好。莫愁回憶那次大鬧醉月樓,尷尬可笑的故事歷歷在目,不由莞爾輕笑。站在時間的盡頭,回望那前塵往事,便如凝視腳下那潺潺而過的流水,所有的驚濤駭浪都已化為朵朵浪花,隨波而逝,縱然無法採擷,也是留在世上的一道美麗風景。

    忽聽鄰桌有女子彈琴賣唱,卻是一曲虞美人「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歌聲婉轉悲涼,似有無限哀傷,一曲已盡,綿綿餘韻仍糾纏弦畔,如泣如訴,伴著那樓外春雨淅瀝。莫愁的好心情被她一攪,蹙一蹙眉頭,我這半截子都快入土的老婆子還沒這般悲悲慼戚的呢!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

    莫愁正感歎間,店小二總算得空來招呼莫愁點菜,莫愁惦念著僅剩的那點可憐巴巴的銀子,今日得小心點,沒有千金如土可供揮霍,散去也不會復來,若再被人當成吃白食的,那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不是一個慘字了得!點什麼呢?莫愁沉吟不語,店小二面上已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此時聽聞樓梯聲響,上來一對年輕男女,莫愁無意間瞟了一眼,頓時面色大變,原來這一男一女不是別人,正是盧麒與珍珍。

    兩人皆是便裝,珍珍是尋常新婚少婦打扮,身穿玫瑰紫挑花綢衣,下著深紅暗花軟緞長裙,長髮平平地盤於腦後,只插兩枝碎珠髮簪,裝束簡樸不掩麗色。盧麒則一襲銀灰色的綢袍,頭戴深藍色方巾,依舊溫文爾雅,他一手挽著珍珍,神態甚是親密。莫愁乍見這兩人,第一反應是衝下樓去,但他們正從樓梯口上來,此路顯然不通,第二反應則是鑽到八仙桌下去,莫愁一慌,反大咳起來,忙將頭轉向窗外,還好她的口鼻都嚴嚴實實地捂著,加之聲音嘶啞,聽上去只是悶聲悶氣,並不嚇人。喘息少定,莫愁眼角餘光忽瞥見店小二惡狠狠地盯著自己,回過神來,我這是在點菜。不!不能亂了陣腳,這會哪容得她再思量什麼美味佳餚,莫愁胡亂指了下鄰桌的一樣菜品,示意來份同樣的就好。

    店小二不屑地哼了一聲,見盧麒夫婦上樓,忙點頭哈腰恭請二人坐下,二人座位正斜對著莫愁,相距不過三尺。小二慇勤介紹店中的各樣特色,說得眉飛色舞滔滔不絕,盧麒珍珍全然未注意到莫愁,莫愁暗暗鬆口氣,略低下頭,避開二人的視線。盧麒點了兩三樣常見的菜色,小二忙一路報著菜名下去了。

    莫愁想起盧麒官拜九省巡撫,泰州該是他的治下,那他是與珍珍微服私訪了?果聽珍珍說:「待這裡的事情了了,我還得回京一趟。」

    「是為了皇……」盧麒察覺失言,即住了口。莫愁一驚,心跳似漏了一拍,他們的話題看來與自己相關?

    珍珍接口道:「是啊,姐姐還沒找到,不知大哥急成什麼樣子了呢?大哥傳信來也一個多月了,我們明察暗訪,仍沒半點消息。」珍珍眉心微低,似帶愁容,幽幽歎了口氣。莫愁明白,她所謂的姐姐和大哥就是指的我和臻哥哥,連盧麒夫婦都在大張旗鼓地尋找我,看來情況不妙,此地不能久留了!

    「天下這麼大,不在此處,便在彼處,總能找到的。」盧麒安慰道:「自古好事多磨,他們兩人可謂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神仙眷侶,自然免不了多些波折。」

    珍珍勉強笑了笑:「可這波折也太多了,自從我初遇大哥和姐姐,這幾年翻天覆地地折騰,就沒消停過一刻,我這個外人都替他們累得慌。本以為大婚了,總算功德圓滿,哪知又出了這種事?姐姐的性子灑脫,走就走了,也不定什麼時候就回來,我只是擔心大哥……」

    莫愁聽珍珍這一說,倒放了心,臻哥哥應不知道我中毒的事吧?只當我是又在胡鬧,這倒最好。原來,珍珍夫妻雖未趕回參加大婚觀禮,仍派人送了賀禮並書信來,韋臻收到禮物時,正在派人滿世界尋找莫愁,便存了萬一的僥倖,莫愁或許會去探望她的妹妹妹夫,南閔又是舊遊之地,即秘密修書一封,派心腹侍衛星夜送到南閔。韋臻怕橫生枝節,信中僅談到莫愁不辭而別,請珍珍二人協同暗中察訪,卻隻字未提莫愁已中毒一事。

    盧麒亦頷首感歎:「確實,雖然幾番糾葛轟轟烈烈,刻骨銘心,但也太傷人了,倒不如你我這般平平淡淡地相知相守。」珍珍聞言,與盧麒對視一眼,旋即羞赧低首,眼波流轉間盡顯小兒女的甜蜜情態。

    二人恩愛情形盡落入莫愁眼中,看得她眼睛都紅了,復想到,珍珍是珍珍,莫愁是莫愁,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莫愁既有了這轟轟烈烈刻骨銘心的一生,又何必去羨慕珍珍的平淡幸福呢?只是臻哥哥,我也擔心他呢!江哥哥又上哪裡了呢?不過江哥哥只會擔心我,倒從不會讓我擔心……

    等了許久不見上菜,莫愁腹中倒不覺飢餓,腦袋卻愈痛了,索性趴在桌上閉目養神。幾乎快睡著時,忽被人推醒了,睜眼見是小二,小二指了指桌上的一隻盤子,硬邦邦扔下一句:「你要的菜到了!」便即轉身離去。莫愁一看,那青花瓷盤中赫然是兩隻油光紅亮的燒雞腿!呵,還真是無巧不成書了!斜對著的盧麒夫婦點的菜早已上齊,兩人心思不在飯桌上,不住低聲交談,莫愁間或聽見一兩句,卻是治水啊收稅啊之類的政事,事不關己,莫愁悄悄揭開圍巾一角,撕下一點雞肉塞入嘴中,胡亂嚼了幾下,卻再無當初的鮮美滋味,唉,人老了,連隻雞腿都啃不動了,莫愁無不悲哀地想。

    莫愁不敢搶在珍珍之前離去,三樓上的客人越來越少,莫愁只得硬著頭皮死撐,又要了一碗清湯,一點點地啜吸。眼看他二人快用完了,珍珍卻突然站起,朝莫愁走來,莫愁嚇得幾乎癱倒地上,完了!這下全完了!轉眼珍珍已到了面前,輕言細語關切地問:「老人家,剛才我聽你咳得厲害,是咳了很久吧?可看過醫生麼?」

    哦!對了,珍珍是醫生,懸壺濟世,普度眾生,我怎麼忘了?上回在陽明行宮病得沉重,就是靠她藥到病除的。唉,她能給我看病當然是求之不得,至少治好我這頭痛咳嗽,讓我舒舒服服地睡一覺也阿彌陀佛啊!但是,眼下她雖站在這裡,卻是可望而不可即。莫愁打定主意,只目光呆滯地盯著瓷盤中的雞腿,不點頭,不搖頭,不說話,一味裝聾作啞,對珍珍的問話恍若不聞。珍珍又溫柔耐心地問了幾句,莫愁仍不理不睬。卻聽盧麒催促道:「珍珍,我們得走了!再晚他們怕等急了!」

    「嗯,」珍珍轉身走了兩步,又不放心地跑回來,打開隨身的包袱,拿出一小包藥,放在莫愁面前,急急道:「老人家,這是專治久咳不愈的金櫻子,用水煎一刻鐘即可服用,每日三次,也可以泡在茶裡喝,幾日就能止咳,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你如果要看病的話,可以到順風客棧來找我。」珍珍匆匆囑咐完,即隨盧麒去了。

    莫愁捧起那包藥,念聲佛號,暗中將三界五行的各路神仙都感謝了個遍,珍珍妹妹真是個大好人啊!不,簡直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轉世!若有來生,定要好好謝她!不過,她站到我鼻尖跟前都沒認出我來,看來我真是又老又醜了吧!

    此時樓上只剩了莫愁一人,小二虎視眈眈立在一側,莫愁盤算,我若不付他錢,怕他會立時將我這個將死的老太婆扔到窗外的河裡頭去!莫愁被他壞了胃口,無心繼續用餐,摸出香囊付了帳,數一數剩下的錢,還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共十個銅板,嗯,以後的日子,就得靠這十個銅板了。

    下樓比上樓還要吃力,莫愁咳喘著,在一眾店員鄙夷的目光中挪出了酒家大門,綿綿密密的雨絲千條萬道,封鎖前路,該上哪裡去呢?左右一望,街道轉角處似有一家茶館,得先去把藥服了,莫愁仍是緩緩地拄杖行去,雨點從屋簷上滴落面頰,冬雪一般冰涼,莫愁剛在酒樓上嚇出一身密密的冷汗,陡被雨水一淋,不由打了個寒戰。

    茶館很小,店堂內只有三五張長桌,莫愁不想動彈,就靠著門邊坐在一張三腳矮凳上,將那包金櫻子抓了一把出來,附上兩個銅板遞給店家,讓他依法煎藥。還剩下八個銅板,莫愁悶悶地想,要不了幾天就餓死了。忽然被旁邊的一桌吸引了視線,幾個百無聊賴的茶客正聚在一起……擲骰子麼?啊,果然天無絕人之路!莫愁兩眼發光,如叢林餓虎看到了一隻小羊,恨不得立即撲上去。不知從何處猛地生出一股力氣,起身兩步走到那賭桌旁。

    那幾個茶客初以為這老太婆是來找人的,莫愁卻排出那八個銅板,小心地摞在一起,示意下注。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待店家將煎好的藥湯端出來時,莫愁已贏到了兩錢銀子,縱然戀戀不捨也知道該見好就收,於是慢慢退到一邊去端起藥碗。那幾人雖一肚子窩囊,也只當這個病懨懨的老婦交了好運,自歎一聲倒霉而已。心情歡暢之時喝那藥也不覺得太苦,果然出來走走比窩在那發霉的屋子裡強得多,莫愁得意地笑了,眸中閃過一點精輝,依稀往昔的傾城傾國。

    莫愁喝完藥,低聲道謝,拄了枴杖一隻腳剛邁出茶館的門,卻差點撞上疾步經過的兩名大漢,那大漢回手扶了莫愁一把,莫愁忙低下頭,那漢子見莫愁站穩了,便即轉身離去。一面走一面與同伴交談,不經意傳入莫愁耳內:「兩個多月了,還沒半點消息,再這樣下去,主子不把我們的皮給扒了……老天爺也不作美……」莫愁一呆,這聲音很熟悉,是……是韋臻的近身侍衛之一。不好!莫愁做賊似地四下張望,雨中的街市行人稀疏,莫愁卻覺似有天羅地網密佈周圍,他到底派了多少人出來找?先不說我這樣子能不能避開他的耳目,他若找不到我,還要漫無目的折騰多久呢?或者又要遷怒他人?就如珍珍所說的,反反覆覆的波折已太多了,不!不能這樣下去!

    天京城外的官道上,一身玄衣的韋臻牽著旋風,一步步地走著,唸唸無精打采地跟在他腳邊,幾名便裝侍衛尾隨其後。西邊的夕陽如血,將一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韋臻走得很慢,彷彿這樣慢慢地走,就可以讓時間停留。已是暮春,一年之中最燦爛絢麗的時節,漫天盈地繁花如錦如畫,似明媚雲霞直鋪到天之盡頭。東風輕拂,吹落路旁粉紅的桃花雪白的梨花,紛紛揚揚似一場暴疾的花雨,燕子歸來,振翅飛處,剪開明鏡似的蔚藍天空,田間竹林茅舍,間有淡淡炊煙幾許。花香鳥語,萬紫千紅,這樣的美景,卻只讓韋臻心驚,暮色漸起,這一日便又要過去了,每過一日便少一日,而剩下的時間已不多了。極目遠跳,韋臻眼中漸漸蒙上了深刻的絕望,就像是一名待決的死囚,眼睜睜地望著自己死期將至,而絲毫無能為力。

    天京城那灰色的城牆安靜地守在遠方,韋臻的腳下如灌了鉛一般重愈千斤,越走越慢。耳聽得身後傳來急促的銅鈴聲,似有馬車奔馳而來,回望是一輛深紅色的駟馬車,疾馳間揚起滾滾沙塵,韋臻側身讓到一旁,那馬車卻於韋臻之前嘎然停下,車輪尚未停穩,已聽得一聲「大哥」,接著青色繡淡黃百合花簾子一掀,是珍珍跳了出來,驚喜喚道:「大哥!」

    韋臻見是她,勉強笑一笑:「你回來了?」

    珍珍急急地道:「我收到一封姐姐的書信,趕回來交給大哥!」

    「什麼?」韋臻便像瀕死的人突然服下了還魂丹,頓時張大了眼睛,「在哪裡?快!快給我!」

    接過珍珍手中的書信,信封上果然是莫愁的字跡,「煩珍珍代轉大哥親收」,以蠟封了口,韋臻嘩地撕開,裡面只有一張薄薄的皺巴巴的泛黃信紙,韋臻顫抖著展開,夕陽餘暉投射其上,那字跡雖然潦草凌亂,倒真是莫愁的筆跡!信首「臻哥哥」三個字映入眼簾,韋臻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下意識地咬著嘴唇,屏住呼吸,迅速掃了信紙一遍。這與其說是一封書信,倒不如說是一紙便簽,莫愁在信中簡短地講到,她偶然結識了一位世外高人,治好了她,但要帶她遠遊海外,歸期難定,讓韋臻不要擔心,也不用再找她。信的末尾沒有署名,只畫了一根旋舞的綵帶。

    韋臻一目十行看完,焦急問道:「她幾時將信給你的?她現在哪裡?」

    珍珍垂眸,歉然地搖搖頭:「這是前些天我和盧麒在泰州尋訪,有人留在客棧掌櫃處轉交的,我見是姐姐的信,向掌櫃打聽時,掌櫃說來送信的是一個衣衫破舊髒兮兮的小乞丐,送完信後就走了,別的他都不知道。我想姐姐可能在泰州,又派人找了兩日,沒有下落,我讓盧麒繼續尋找,先走一步回來送信。大哥,姐姐信上怎麼寫的?」

    韋臻聽而不聞,更不回答,只低聲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麼。

    昏黃的宮燈下,韋臻已翻來覆去將莫愁的信看了不知道多少遍,越看心中越不能平靜。信中所說的究竟是真是假?但無論是真是假,都讓自己處於進退兩難的境地。如果是真的,只要能有人能解了她的毒,平平安安,就算她去了天涯海角,十年,二十年,自己也可以等她,等她終有一天回來……但為什麼信上寫得如此含含糊糊,語焉不詳?如果是假的,只是讓自己留存一線希望而放棄找尋,那在剩下不多的日子裡,該上何處找她?若將所有的人手都派到到泰州附近尋找,一旦落空,那將是自己承受不了的後果!

    韋臻想到頭痛眼花,也沒得出個所以然,抬眼下意識地盯著那沙漏,彷彿那漏下的不是沙,而是一滴滴的鮮血,是一點一滴流逝的生命和希望……而江楓走後,第二日派人來告知了聯絡的方式後,幾個月了也沒進一步的消息,韋臻忘不了他臨走時惡狠狠扔下的那句話,要我的腦袋?其實,他要真的一劍殺了我,倒也一了百了……韋臻慢慢閉上眼睛,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必須冷靜,冷靜,破解莫愁布下的迷魂陣,唉,莫愁,你臻哥哥真的那麼笨麼?怎麼永遠都猜不透你的心思?

    站在一旁侍候的珍珍見韋臻臉色忽陰忽晴,心中也忽喜忽憂,眼看快到子時,大哥已整整出神了兩個時辰,一句話都沒說,珍珍終於忍不住,輕聲喚道:「大哥!」

    「哦?」一語驚醒夢中人,是了,無論如何,在她中了醉生夢死之毒後的六個月期限內,自己該做的仍是全力以赴尋找她,絕不可為別的事分神,「珍珍,你在泰州待了多久?」韋臻問。

    「前後有十來天吧!」珍珍道。那也就是說,莫愁有可能人已經走了,再派人去送信,當然,也可能那小乞丐本身就是莫愁喬裝改扮的,該死的易容之術!自己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就是當初圖一時新奇讓莫愁去學什麼易容……聽珍珍憂心忡忡地問:「大哥,姐姐信上到底說了些什麼?能給我看看麼?」

    韋臻隨手將信紙遞給珍珍,待珍珍看完,韋臻無奈地問:「就你以為,她這信中寫的到底可信不可信?」

    珍珍遲疑半晌,緩緩搖頭:「這……我也不知道……但姐姐的字怎麼寫得亂糟糟的,我記得姐姐的書法可是一絕呢!」

    「你也知道她的書法?」韋臻略感吃驚,「這是她的謀生之道,自然沒的說!」

    「難怪不得,」珍珍抿嘴一笑,「上次臨別時姐姐送了我一幅字,還開玩笑說可以拿去賣呢!」

    「她送了你一幅字?」韋臻帶點妒忌地反問,她寧可拿去換雞腿,也沒給我留下一副呢!「她寫了些什麼?」會不會又是什麼「人生自古誰無死」之類的?

    「是杜工部的兩句詩『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姐姐雖是女子,下筆可真有氣勢,有個成語叫做……對,叫做力透紙背!詩中意境也與她相配,姐姐真是難得的才女啊!」珍珍由衷地稱讚道。

    韋臻卻未答言,「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這確是她應有的胸襟氣勢,是啊!她那樣超凡脫俗的女子,就算將死,又怎會庸庸碌碌淪陷於塵世泥潭?尋常所在如何找得到她?為什麼我從來猜不透她的心思?是因為我從來不曾設身處地去設想……如果,如果我是她,眼下我會上哪裡去?我會選擇何處終了這一生?韋臻望向窗外,夜色如墨,卻似有一點星子的燦爛光芒照亮了迷途的心……

    黃石山下,韋臻勒住韁繩,跳下旋風,很快,張冶也策馬趕到,韋臻一言不發,拋下馬韁,尋路上山。明淨的夜空中沒有一絲雲彩,一輪金色的圓月將崎嶇山道照得如同白晝,流水於月下泛著粼粼銀光,松風輕響,花香肆掠。韋臻惘然一笑,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這是王右丞李太白的意境,莫愁該也是喜歡的吧?月明如斯,想來明日會是個難得的好天氣,若運氣好,還能趕上日出美景……

    待韋臻行至黃石山巔光明頂前,那金黃的月輪已漸漸西沉,天際有灰白色的寥落晨星閃爍,山風強勁,貼著耳邊鼓鼓刮過。韋臻來到一處寺院前,寺中寂然無聲。時節雖已入夏,牆角屋頂仍有殘雪未融。韋臻忽有些不安,我會不會想錯了?黃石山道路如此崎嶇難行,莫愁能上來麼?這將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了,若再沒有結果……韋臻看了眼那寺廟大門,普照寺?若遇不見莫愁,自己也不用下山了,就在此落髮出家,法號就叫無果……

    繞過普照寺,光明頂最高處是一塊十丈方圓的青色平滑巨石,四周景象開闊,正是觀賞日出的最佳去處。韋臻前行幾步,忽望見那崖邊石上坐著一人,身著寬大的皂袍,山風吹動她的衣衫,稀薄晨光中,猶如撲火飛蛾單薄的翅膀……是她!是她!韋臻呆立當地,說不出話也無法呼吸,只覺似有凌厲閃電將深藍的天空劈成兩半,似有萬鈞霹靂轟開腳下的大地,似佛前寶座千萬朵蓮花盛開……

    韋臻揉了揉眼睛,又抬起胳膊狠狠咬了一口,不是做夢,也不是眼花,是莫愁就在眼前!韋臻小心翼翼走過去,似腳下踏著易碎的薄冰,到了她身邊,緩緩蹲下,語聲溫柔彷彿怕驚醒尖尖小荷上的露珠:「莫愁?」

    莫愁回頭,幾個月不見,她已消瘦得如一朵將要枯萎的薔薇,襯得那雙剪瞳益發大而分明了,黯淡眸中再不見明若秋水的光澤,忽見到韋臻,莫愁長長的睫毛動了動,閃過不可置信的驚異,隨即抿過一絲開心的笑容,喚道:「臻哥哥!」

    有溫熱的液體溢出眼角,韋臻一把將莫愁擁入懷中,才發現她正冷得發抖,韋臻忙脫下外衣裹住她,就地坐下,讓她躺在自己身上。莫愁的神色似有些疲憊,仍笑著問道:「你怎麼來了?」

    「來陪你看日出,」韋臻緊緊地抱住她,懷中之人輕得如一片隨風飄落的樹葉,從此以後,再沒有什麼能將我和你分開,無論生或死,無論愛與恨,「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韋臻附耳道,「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我還不算太笨,是吧?」

    「嗯,有進步,」莫愁眨了眨眼睛,轉頭望向天邊,「天下日出光明頂,我等了好多天才等到,還是你運氣好……」

    不知何時,晨星已悄然隱沒,千山萬壑似黑色的剪影默然肅立,如雪如絮的雲海延伸到天之盡頭,最遠的邊緣已鍍上了一道細細的金邊,似有光芒從地底透上來,將輕薄似錦的流雲染成一抹紅霞,那顏色越來越鮮艷,紅霞的中心,一點殷紅如最明艷的胭脂,紅到極致,紅暈漫展開來,似有人拉開了緋紅的天幕,突然,一輪紅日躍出蒼茫雲海,萬道光芒傾瀉而出,無盡的紅霞瞬間幻變為赤橙黃綠青藍紫七彩霞光,滾滾雲海,翻捲著眩目的赤色波濤,雲海中沉浮的座座青峰,亦鍍上了一層耀眼金輝,如披上了華麗的錦緞盛裝。

    兩人皆被這蔚然壯麗的景象所震撼,久久無語。待到朝陽升上了樹梢,韋臻方深深一歎:「果然名不虛傳,亦算不枉此行了。」莫愁軟軟地靠著韋臻,似要闔上眼睡去,卻又努力睜開,眸中似含幾分期待。韋臻試探問道:「你是想問江楓麼?」莫愁輕輕點頭。韋臻柔聲道:「他去尋醉生夢死的解藥了,你放心,他既能解得了我的毒,也能救得了你,他馬上就來了,我們等著他,好麼?」

    他們終究還是什麼都知道了,莫愁想說什麼,卻似已沒力氣開口。韋臻忙用掌心抵住她後背,度了一股真氣進去,護住她丹田,莫愁靜靜地歇息了一會,忽綻開一朵嬌怯笑容,聲音如天邊的浮雲飄蕩:「臻哥哥,你有什麼話要和我說麼?」

    這是她要交代遺言了麼?韋臻暗想,竟不覺得十分難過,在天下最美的地方,有她在懷,就已足夠,生生世世,永不分離。「你恨我麼?」韋臻問。莫愁搖頭。韋臻微笑:「你想我麼?」莫愁點點頭。韋臻猶豫了一下,問出那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問題:「你想我多一些,還是想江楓多一些?」

    韋臻看見莫愁笑了,像是笑一個貪得無厭的孩子,韋臻不禁紅了臉,莫愁沒有立即回答,沉思良久,方悠然開口:「臻哥哥,其實,我一直在想,但我不知道答案……」韋臻神情驟然暗淡,失望之色如蔽日的烏雲,揮之不去。莫愁虛弱微笑:「江哥哥,他就像那夜光杯中的葡萄美酒,望之光澤迷離,嘗之醇和甘美,開心時可以歡慶,悲傷時可以解憂,一生都離不得他。」韋臻的臉色愈發難看,莫愁只覺好笑,又道:「臻哥哥,你就像那春雨秋露,是天下最濃烈的美酒,一滴便可讓人沉醉不醒,一生醉一次已足夠。一定要我選的話,臻哥哥,如果你死了,我願陪你一起上路,願與你共度生命裡最後的一百天,但如果我能活下去,能活一百年,我但求與江哥哥一起分享每一天每一個清晨與黃昏……」莫愁的笑容漾在唇邊,聲音卻越來越低……

    韋臻緊握住莫愁的手,彷彿一鬆開,她便會化作一道輕煙消失:「莫愁,堅持住,你一定能活下去,也許活不了一百年,但絕不止一百天,我等你最後的答案……」

    「嗯,這問題太難,」普照寺晨課的鐘聲於山間悠悠迴盪,化作莫愁心底無言的歎惋,「臻哥哥,我累了,我想睡了……」

    「莫愁!」韋臻大叫一聲,莫愁卻不回答,緩緩闔上長長的睫毛,初升的朝陽將她蒼白的面頰染上醉人的紅暈,猶如夜深人靜悄然沉睡的明媚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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