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33 遴謚 文 / 冰痕
33遴謚
那竟是他的眼淚麼?他哭了?莫愁驚得不敢移動分毫,只感覺後頸中落下的水滴越來越多,卻聽不到韋臻發出一點聲音。夜色如水般靜謐,籠罩四周,鎏金燭台上,燃了許久的紅燭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到了盡頭,啪地火紅燈花一閃,復歸於沉寂,唯剩內殿角落裡的燈火,遠遠地投過明暗不一的光影……
良久,韋臻摸出手巾,拭去眼角的淚痕,並擦乾莫愁的後頸,一手仍是抱緊莫愁,不許她抬頭,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一開口,聲音仍是哽咽:「是我的錯,糊塗透頂,你一定是回國去為我找解藥了,而那宋睿寧可『自殺』也不不願你,你無奈之下才只好再度回宮,並告訴我中毒的實情,希望能想出別的法子救我……這樣簡單的道理我都想不明白,還遷怒於你,我也真是該死了……」
「皇上……」莫愁在他懷裡撲騰,想說什麼,卻又語塞。終於明白以前他為什麼最怕自己哭,遠來自己更怕他的淚水,怕平時威風八面不可一世的他,忽然脆弱得像一個無依無助的小孩子,聽他這字字句句像是浸透了眼淚,莫愁真寧可他衝自己大吼大叫,都比這樣好過萬分……
韋臻溫柔地理了理莫愁的鬢髮,那薄薄的乳白面紗早已滑落於地上,雙頰上的紅腫指痕褪去不少,韋臻輕輕撫摸那殘留的印記,柔聲問道:「痛麼?」這不是明知故問麼?莫愁賭氣地扁一扁嘴,不知該肯定還是否定。韋臻深深吸氣,盡力平靜地道:「我也不和你多說了,我不怪宋睿,更不怪你,我犯下的錯太多,要我的命,也是我罪有應得。你若要殺我,在汩水邊就可一刀結果了我,你肯留下來陪伴我這麼久,幫我出謀劃策;肯歷經艱辛為我奔波求藥;肯放棄江楓重回到我身邊,甘心為我殉葬……如此情深義重,能得你如此相待,我還有什麼不滿?」
「皇上,你不要太難過,」莫愁打起精神安慰著韋臻,自己心裡卻說不出的滋味,「皇上,我不怨你,我願意陪著你,死在一起……」
韋臻無聲地笑了笑,找出火折子吹亮,點燃一根新燭,復就著燭光,仔細地端詳莫愁。夜風吹動窗帷,不經意掃落案上的一張宣紙,飄飄蕩蕩飛過韋臻面前,韋臻忽瞥見那上面寫滿了字,拾起來一看,見紙上正是莫愁靈秀俊逸的字跡,寫著「容儀恭美曰昭」「柔質慈民曰惠」「不勤成名曰靈」「博聞多能曰憲」……韋臻奇道:「這都是些什麼東西?你在做什麼?」
莫愁撲哧一笑,似問到了什麼開心高興的事:「閒著也是閒著,我琢磨一下謚法,預先給自己選個謚號,再奏請皇上准許,人死後,照慣例得好好地吹捧一下,做錯的事都既往不咎。我自己來選,自然會選最好的,就算是誇大其詞,皇上也不會見怪吧?不然,皇上真要將那個尼姑的法號刻在我的墓碑上麼?」
韋臻初時愣了愣,選謚號?晚上進來時,她專心致志地就在忙這個?韋臻回過神,想起上回為她封的謚號「真靜」,亦有幾分哭笑不得:「也虧你想得出來,哪有自己為自己選謚號?」
「為什麼不行?」莫愁竟帶點了得意的神氣,「這又不是第一回,沒有準備,自然不能太倉促草率。」
韋臻便順著她的話頭,一本正經地道:「你還真是思慮周詳,有備無患,那好,我來看看,你選的這些謚號好不好?」韋臻拉她坐下,逐一念誦,時而蹙眉沉思,似在認真權衡遴選,心底卻有一些久違的情愫聚集湧動,其實自己最初被她打動被她吸引,不就是因她這一份通靈脫俗,超然物外麼?生死恩怨,離合悲歡,都如過眼的浮雲……為什麼在經過千轉百回之後,卻會被浮雲遮眼,忘了那份最初的悸動?
韋臻一字字念完,笑著撇一撇嘴,搖頭道:「我看這些都不好。」
「都不好?」莫愁垂頭喪氣瞇了瞇眼睛,納悶地道,「那皇上認為什麼謚號才好呢?」
「我怎麼知道?」韋臻笑意愈濃,如滿天的烏雲被風吹散,重現燦爛的陽光,眼角彎成一條線,帶了幾分促狹之意,「又輪不著我來為你取謚號,這樣傷腦筋的事還是你來慢慢想吧!不過,你得先幫我選一個謚號備用才是。」
「為皇上選?」莫愁不解。
韋臻緊握住她的手,解嘲似地一笑:「要你陪我死,只是我一時糊塗的氣話,你怎麼就當真了?就算我殘暴無道,殺光了世上所有的人,也不會殺你啊!」
莫愁聽他不殺自己,也絲毫不覺得驚喜,其實你是否開恩赦免我,已經沒有意義,但這話不能說,莫愁嚥了口口水,嗓子有點兒疼:「皇上,你不用……」
「別急,聽我說完,」韋臻攔住她道,「這幾日我又仔細問過太醫,那解藥是很難配成的,我也不再強求,這也是我咎由自取,我殺了許多人,死了也就一了百了,沒什麼。但是,你不用陪我死,你要好好地活下去,長命百歲。你並沒有做錯什麼……如果沒有我,你或許早已嫁了如意郎君,仍承歡於你父兄的膝下,永遠無憂無慮,如果不是我賜死你後又強行奪你回來,你或許已和江楓結為連理,逍遙自在,我已讓你受了這麼多苦難,怎麼能再讓你陪我死?你應該快快樂樂地度完你的餘生,那樣,我死亦瞑目。」
「皇上……」這幾句話讓莫愁大為震動,不覺已淚眼迷濛。
「噓!」韋臻將食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語氣中有小心翼翼的期待,「莫愁,我……就算我自私吧!我還有一些不足啟齒的願望,也許是我癡心妄想的奢望,臨死之人最後的奢望……但我真的希望你能答應我!」
「什麼?」莫愁問,既然你不要我殉葬了,想來也不會有什麼更讓人為難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