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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第六章 相思成灰(五) 文 / 隨波逐流

    第六章相思成灰(五)

    二十里的路程,快馬加鞭,最多不過一刻,然而楊寧和青萍兩人相依相偎,只覺得道路太短,哪裡會嫌風寒日暮,待到兩人遠遠望見姑衍驛的時候,最後一抹日光,已經在天際沉淪。

    姑衍驛,是一座孤懸塞外的驛城,依山而建,水草豐茂,這裡原是漢軍出塞的必經之處,因此設立了驛站,以供中途補給之用,故而規制頗大,城垣刁斗,壕溝鹿角,一應俱全,城內屋舍連綿,足有百餘間,戰時可以歇馬,太平時節便接待往來商旅,各部使者,往往客如雲集,甚至在驛城周邊形成集市。然而這樣的繁華興盛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自中原大亂之後,攻守之勢易轉,大軍輕易不肯出塞,姑衍驛數遭洗劫,業已棄用多年,四周的驛牆給拆得七零八落,只餘下刀砍不斷,火燒不垮的青黑基石,沉默地注視著胡馬啾鳴,牧草離離,屋舍也給大火焚去十之**,只有最中間的一間青石壘成的廳堂安然無恙,當然,門窗卻是早已不見了。驛城之內原有一口水井,水質甘甜,卻給撤走的驛卒用磚瓦泥土堵死,塞外諸族逐水草而居,卻不擅打井,曾經試圖將水井恢復舊觀,卻是不慎破壞了水眼,雖然勉強可以使用,卻是水量稀少,若遇旱季,便即乾涸,不能滿足稍大的部落飲用,也幸而如此,才避免了姑衍驛被強大的部族佔據,也保全了斷瓦殘垣,不會給徹底推倒。

    兩人策馬穿過一無所有的城門,卻見城內雖然殘破,但是道路除了枯草雪土覆蓋之外,倒是沒有多少亂石磚瓦妨礙行程,逕自馳到驛城中心依舊矗立不倒的石廳旁,卻見左近一間只有框架尚存的屋舍內,賀樓啟等三人騎乘的七八匹駿馬都鬆了鞍韉,三三兩兩地圍著兩個較為完整的馬槽。馬槽裡面倒了大半精良豆料,赫連行站在不遠處,腳下放著一桶清水,不時有駿馬過去喝水,次第有序,若有想要爭搶的,赫連行只是一個忽哨,那本來頑劣的駿馬便怏怏退下,令人忍俊不禁。他這等馴馬本事,兩人一路行來已是司空見慣,然而青萍瞧在眼中,卻仍是禁不住一聲歎息,向楊寧抱怨道:「子靜,咱們的白兒和黑兒哪有這樣乖巧,若是看見飲水草料,便要強佔,如果鬆開了韁繩,但凡錯眼不見,就要沒了影子,若是能將那兩匹劣馬也馴得如此乖巧,那該有多好啊!」。

    楊寧心下不解,其實兩人留在江南的坐騎雖然桀驁難馴,卻畢竟也是頗具靈性的名駒,哪有青萍說得這般頑劣,只是青萍既然如此說,便當作真是如此吧,於是信口道:「可能是跟咱們的時間太短,等你病癒,咱們回江南取了馬來,多留在身邊,時時照拂,天長日久,一定比賀樓前輩他們的馬更加乖順!」誰知話音剛落,卻給青萍手肘在胸口狠狠撞了一下,低頭望見青萍輕嗔薄怒的容顏,茫然中不禁沉醉,哪裡顧得上追問。他卻不知,青萍非是妄自菲薄,嫌棄自家的寶馬,只是眼饞赫連行的馴馬之道,卻又剛剛惹惱了他,不便開口相求,這才避重就輕,只盼赫連行聽在耳中,即便不能滿足自己的心願,卻不過情面,隨便指點自己兩句也是好的。

    赫連行雖然性情樸實敦厚,卻非駑鈍之人,此刻更是聞弦音而知雅意,只是馴馬之術乃是胡戎強盛之本,豈能隨便傳於外族,故而只是微微一笑,顧左右而言他道:「你們來得正好,這裡可能很久沒有人經過了,屋子裡髒亂的很,蘭君丫頭已經草草清掃了一下,現在正在整理鋪蓋,青萍你的身子雖然不好,進去幫把手也是好的,師尊已經點了篝火,只是缺少柴火,這裡常有商旅經過,只怕周圍很難找到足夠的枯草樹枝,師尊說去姑衍山上看看,我這邊照料馬匹走不開,子靜你去幫忙師尊吧。」他這邊任意指使兩人,楊寧和青萍卻是無言以對,畢竟就連賀樓啟都親自動手,總不能兩人坐享其成吧,當下楊寧將青萍攙下馬來,向赫連行一抱拳,轉身出去尋找柴火,青萍雖然知道赫連行在轉移話題,卻也無法再出言懇求,只得悻悻然走進石屋。

    這間石屋十分寬闊,足以容納幾十人起坐,除了牆壁仍然留著火燒之後的痕跡,倒也不是非常髒亂,只是一眼望去便覺得灰濛濛的,地面原本是用灰泥抹過的,雖然有多處破損,露出下面的泥土,但是大部分都還平整,門窗早已不見,原本應是窗子的地方被人草草釘了幾塊木板,聊以擋風避寒,門上也給掛了一條厚厚的氈毯,倒有**成新,顯然是剛剛從包裹裡面拿出來掛上去的,石屋中間,已經點起了一堆篝火,只是木柴寥寥,因而火光十分黯淡,只能勉強用來照明,幾乎沒有多少熱度,而在石屋一角,已經清掃過的地面上鋪著一條羊氈,蘭君正從行囊裡取出一條雪白的熊皮褥子放上去。

    青萍一眼瞧見那條褥子,不禁俏臉一紅,自益州北上,她一路昏昏沉沉,故而一直都是乘坐馬車的,雖然要緩慢些,卻能多帶一些行李,但是從胡人王廷繼續北上,賀樓啟說她的毒傷不能拖延,這才又改了騎馬,雖然一路上能夠欣賞沿途風光,不會過分氣悶,又有楊寧照拂,不至於特別疲累,然而畢竟不如從前便利,馬車帳篷行李大多都丟在了王廷,惟有這條熊匹褥子,一來她捨不得,二來旅途辛苦,也需要此物御寒,故而才帶在身邊,方才一番爭執,五人分了兩撥,扛著自己行李的馬匹被賀樓啟等人先帶來了此處,如今蘭君先拿出這條褥子,顯然是想要幫忙自己整理鋪蓋,她待自己如此親厚,方才自己卻還出言冒犯,雖然是為了明辨是非,然而此刻想起來,卻還是隱約有些愧疚。想到此處,她幾步趕上前去,赧然道:「蘭君姐姐,謝謝你,都是我不好,給你添麻煩了,還是讓我自己來吧。」

    蘭君抬起頭,嬌艷的面容上露出笑容,宛若鮮花綻放,她雖然不擅心機,卻也知道青萍不是僅僅為了自己幫忙她鋪床才道謝致歉,略一沉吟,她柔聲道:「青萍小姐,蘭君知道你不是平常女子,你中了那樣可怕的絕毒,生死一線,卻仍是開開心心的,這世上只怕沒有幾個人能夠做到,你和子靜公子說的話,蘭君見識淺薄,並不是很懂得,但是國師大人既然沒有反對,想必也是很有道理的,只是蘭君拙見,這世上的道理,再是無可辯駁,也要看對什麼人來說,奴婢自幼孤苦,被國師大人收養,名義上雖是婢女,國師大人待我卻如同女兒一般,所以只要國師大人開心,就是不講道理的事,做了又有何妨?國師大人自然不會像蘭君一般掩耳盜鈴,然而胡戎與中原之間多少恩怨是非,不過是彼此艱難求存所致,便是將道理說得再明白,也不可能化干戈為玉帛,於時勢又有何益?青萍小姐,蘭君奉了國師大人之命伺候小姐起居,你我兩人相識一場,也是前世之緣,此番冒昧相求,並非是脅恩以報,只請你看在這難得的緣分上,暫時忘卻家國之別,莫要再說那些惹國師大人不快的言語,他老人家一生苦心孤詣,為的乃是胡戎兩族的生死存亡,其實很多事情,國師大人都是洞若觀火,你又何必用軟刀子去傷他老人家的心呢!」

    青萍聞言不禁怔住,低頭望去,只見蘭君那嬌艷的容顏煥發出毅然神采,一雙碧眼眨也不眨地望著自己,顯然是不容自己推搪敷衍,相處多日,她知道這個美麗胡女性子最是溫柔,不像大草原上的普通女子那般刁蠻爽朗,反而有幾分江南兒女的味道。然而塞外的蒼鷹究竟不是江南的春燕,她冒險向自己提出這般要求,不僅僅可能會觸怒自己,若給賀樓啟知道,多半也會責怪她有損自己的聲威,當真是吃力不討好,然而她只為了讓自己的主人少些煩惱,便不顧一切,如此拳拳心意,怎不令人欽佩,自己敢在賀樓啟面前放肆,不過是仗恃著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知道賀樓啟不會和自己一個病弱女子為難,若論直率敢言,卻是還不如蘭君了。

    想到此處,青萍眼中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愧色,低聲道:「蘭君姐姐,我再不會和賀樓前輩爭執了,不過,可不是為了姐姐你出言相求,我的毒傷還需求賀樓前輩醫治呢,方才不過是一時情急,此刻冷靜下來,哪裡還敢出言冒犯救命恩人,我可是貪生怕死得很,姐姐儘管放心就是。」

    青萍雖然這樣說,但是蘭君不是愚笨之人,她早就聽聞了這個少女身負毒傷,還硬是生擒了奧爾格勒殿下,那樣的剛烈性情,無畏生死,又怎會因為要求國師大人救治而改了性情,青萍這般說不過是不讓自己心裡存有負擔罷了,雖然如此,她又怎能不暗自感激,只是卻也想不出該如何報答,惟有細心照拂而已,當下也不要青萍幫她整理自己的鋪蓋,極力催促青萍先去歇息,若說原本她對青萍侍奉周到,不過是奉命行事,此刻卻是甘心情願,一片赤誠。

    青萍一路上雖然有楊寧照拂,此時也當真覺得疲倦了,原本只想略躺一躺,然而不過片刻,竟是當真進入了夢鄉。雖然一行有五人,然而賀樓啟、赫連行和楊寧都是內力精純,別說還有屋舍遮風避寒,就是眠冰臥雪也視若等閒,為了行李簡易,根本只帶了兩副鋪蓋,以供青萍和蘭君使用,故此蘭君只是從行李中取出一條毛氈,好方便三人席地而坐,一切整頓完畢之後,蘭君方覺得屋內越發黯淡,轉頭望去,只見篝火將將就要熄滅,連忙將僅剩的幾根木片樹枝丟進火中,火焰得到助力,驀然升騰而起,石屋之內陡然一亮,融融火光,散發出絲絲暖意,蘭君這才放下心來,又去看青萍睡得可還安穩,卻見火光映照之下,合衣而臥的青萍容顏如雪,肌膚中隱隱透出寒意,兩頰雖然色泛桃花,卻是殊無生機,黛眉輕蹙,彷彿睡夢中也感到寒意,蘭君瞧得心中一顫,連忙取了柔軟的毯子輕輕覆在她身上,直到青萍眉峰漸漸舒展,這才放下心來,從沒有一刻,她這樣清楚地感覺到,這個少女的生命悄然流逝,雙掌合十,蘭君跪在地上,虔誠地向天神默默祝禱,只盼回到擎天宮後,國師大人當真能救治這個中原少女身上的毒傷才好。

    蘭君和青萍在石屋之內說話,赫連行雖然在外面餵馬,也並未刻意去聽,然而他內力精純,不過兩三丈距離,有意無意之間,便聽得一清二楚,他自然不會怪責蘭君示弱,即便師尊根本不會因為楊寧和青萍一番言論而動搖本心,卻也總是她一片赤子之心,倒是青萍不僅慨然應諾,還不肯讓蘭君承情的這番心意,讓他心中微動,如果說方纔還因為青萍對胡戎兩族的攻訐而心生許芥蒂,此刻也是蕩然無存,又想起青萍的委婉求教,竟是有些硬不下心腸,暗道,這馴馬之術自然不能輕易傳授中原人,不過些許小技巧,倒也不是不能指點一二,不過這當然不必急迫,橫豎他們兩個人至少也要在擎天宮待上一年半載呢。

    就在蘭君和青萍竊竊私語,而赫連行將要喂妥馬匹的時候,孤衍山東麓之上,楊寧揮劍將一棵已經枯死的雜樹齊根砍斷,這棵雜樹將近一人半高,枝丫繁密,若是劈成木柴,別說一個晚上,只怕七八天也用不完。單手拖著樹幹,楊寧正要尋路下山,耳邊卻傳來一聲哀鳴,楊寧身軀微震,只因這聲音竟是近在咫尺,以他的修為,即便是腳步輕便無聲的豹子,也不可能在這麼近的距離而毫無察覺,雖然如此,楊寧的身體不僅沒有緊繃起來,反而越發鬆弛,到了他這等層次,出手之前已經不需要蓄勢如弓,並不轉身,楊寧淡淡道:「賀樓前輩可是有什麼要吩咐晚輩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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