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第四章 勝耶敗耶(二) 文 / 隨波逐流
第四章勝耶敗耶(二)
奧爾格勒聽到青萍這句話,禁不住微微皺眉,然而戎人向來並不十分看重女子貞潔,他只是略一思索便將這點芥蒂放下,再想到曾在那少年魔帝手下受辱,反而隱約生出幾分快意來,若能將仇人妻子據為愛寵,這正是人生快事,想到此處,面上神色越發和煦,含笑道:「原來是許夫人,夫人容貌傾城,且又多才多藝,這一首牧歌唱來真是蕩氣迴腸,只可惜夫人想必是初識咱們戎人的火不思,這琴音雖美,卻少了幾分流暢,小王不才,卻也略通音律,不如讓我為夫人彈奏一曲,也可順便指點一下夫人指法,你們漢人有『一字之師』的說法,我這也算是『一曲之師』吧,以夫人的聰慧,只怕用不了一年半載,這草原上再也沒有人的火不思,能夠比夫人彈得更好,不知夫人意下如何?」雖然是疑問的語氣,然而奧爾格勒神色篤定,左手緩緩抓向青萍手中的「火不思」,右手穩穩地握住彎刀刀柄,刀未出鞘,卻隱約有龍吟之聲,顯然奧爾格勒雖然動心,卻未放棄應有的謹慎,甚至可以說,比對待強仇大敵,更要謹慎三分,畢竟敵人的生死不用顧忌,若是眼前這美麗佳人稍有損傷,當真是遺憾終生。
青萍眼中閃過一縷寒光,雙手捧琴,竟是平推而出,口中卻道:「故老相傳,昭君娘娘出塞之後,所攜琵琶損壞,匈奴匠人依制重造,卻是形狀狹小,似是而非,娘娘笑曰『渾不似』,後來口口相傳,便成了『火不思』、『和布斯』,今日一見,雖然是民間訛傳,卻也頗有幾分根據,妾身用琵琶手法彈奏牧歌,固然有些窒礙,卻也勉強成調,然而畢竟不是正統,若得殿下賜教,倒是妾身的榮幸。」這一番話她說來字字清晰,語速也並不急促,然而話音已落,火不思卻依舊沒有到達奧爾格勒手中,火不思的琴首頂端宛若箭筒,四根烏沉沉的琴軫形似箭翎,不知青萍有意無意,琴首琴軫正指向奧爾格勒胸前重穴,兩人之間的空氣更是凝滯沉重,殺機隱隱,幾乎是一觸即發。
奧爾格勒原本還有些許忌憚,然而他鷹目如電,窺見這紅衣女子推琴之勢固然凶險難測,然而額頭上已經隱見汗跡,想必是內力不足,就是她的招式再精妙,沒有內力作為根基,也是無濟於事,心念微動之下,左手已經穩穩抓住了琴首,就在這時,那具火不思驀然生出一股異力,幾欲脫手而去,琴首琴軫斜斜挑向面門。奧爾格勒雖然早有所料,然而琴身傳來的力道竟是瞬息萬變,難以應付,若是能夠用力震碎火不思,自然容易應對,只是如此一來,自己縱然勝了一招,也是失了顏面,不過他也是心思快捷,順勢鬆手,掌勢化引為推,將逼近面門的琴軫迫退了半分。
青萍也沒有指望一招制敵,手中的火不思翩若驚鴻,快捷如電,剎那間點點戳戳,一連數招都向奧爾格勒面門前胸招呼。奧爾格勒毫不示弱,左手忽拳忽掌,應付自如,他雖然擅長的是腰間彎刀,然而既在賀樓啟門下學藝,拳掌之上自然也有不俗的造詣,這一番疾風暴雨也似地拚鬥,竟是絲毫不落下風。
琴掌交鋒還不到二十招,青萍只覺氣血翻湧,心知若是再鬥下去,便再也壓制不住相思絕毒,正要退步避讓,不料手中一輕,火不思已經給奧爾格勒劈手奪去,青萍一聲冷哼,飄身而退,眉宇間一片嗔怒之色。
奧爾格勒奪過火不思,正要放聲大笑,卻只見那紅衣女子暈生兩頰,越發顯得膚若凝脂,玉映生輝,而那中亦嗔亦喜的神情,更是令人愛憐於心,心道,怪不得師尊不肯娶妻,若論丰姿神秀,胡戎女子與漢家女子相比當真是天淵之別。既存此念,佔有之心更盛,奧爾格勒越發不肯在青萍面前失禮,當下雙手捧琴,遞還給青萍道:「卻是小王失禮了,原不過是想在夫人面前賣弄一下琴藝,若是夫人不喜,小王雙手奉還。」
青萍微微蹙眉,目光在那具半舊的火不思琴身上一掠而過,拂袖道:「這具火不思原是平姐姐經過胡人部族的時候買來給我解悶的,形制粗劣,我本來就不是特別喜歡,既然已經被你搶去,你便隨意處置吧。」
奧爾格勒眼中閃過厲色,心知這紅衣女子是嫌自己碰過這具火不思,才會索性棄而不顧,然而自己堂堂王子之尊,又是賀樓國師的親傳弟子,不論在朝堂上,還是武林地位,都是屈指可數,想不到這紅衣女子如此輕瞧自己,他素來心高氣傲,若是換了別個男子,或者姿色平常的女子,在他面前如此無禮,他多半會立刻出刀,用鮮血洗清自己的屈辱,然而此時此刻,他卻下定決心,定要讓眼前這個桀驁不馴的美麗女子甘心情願地向自己投懷送抱。
想到此處,奧爾格勒越發神色平和,柔聲道:「夫人贈琴,小王歡喜不盡,自當笑納,然而關於這火不思的來歷,夫人所知卻是有些謬誤,寧胡閼氏之時,所謂琵琶,實則乃是阮鹹,又稱漢琵琶,火不思出自西域,本名『烏德』,我胡戎先人加以改制,馬尾為弦,孤木為柱,才漸漸有了今日的火不思,而現在中原盛行的曲頸琵琶,卻是源於咱們草原上的火不思,只是中原人才濟濟,若論音色之美,音域之廣,琵琶卻是強過火不思十倍,夫人雅好音律,若是在這上面有所誤解,豈不是美玉微瑕,可惜可歎。」
青萍聽到此處,神色漸和,目光在火不思琴身之上流連許久,方低聲道:「原來如此,妾身以訛傳訛,倒叫殿下見笑,殿下方才不是說願為妾身奏琴一曲麼,妾身也想見識一下彈奏火不思的正確指法,客途身無餘物,妾身正要烹茶,願奉香茗一杯為報,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奧爾格勒自是不會拒絕,便在篝火前席地而坐,將火不思平放在膝上,略一思恃,便按琴唱道:
「秋木萋萋,其葉萎黃,有鳥處山,集於芭桑。養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雲,上游曲房。
離宮絕曠,身體摧藏,志念沒沉,不得頡頏。雖得委禽,心有徊惶,我獨伊何,來往變常。
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進阻且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
奧爾格勒的琴藝自然並不高妙,歌喉卻是嘹亮清越,指法也堪稱嫻熟,這一曲奏來纏綿悱惻,寥廓悲涼,青萍倚帳而立,初時露出些許慍色,然而漸漸側耳細聽,並且用心默記奧爾格勒的指法,全神貫注之餘,彷彿忘記了面前這戎人男子是敵非友。
奧爾格勒奏完一曲,起身含笑道:「夫人初來草原,便已學會彈奏咱們的牧歌,小王想來想去,便奏了這一曲寧胡閼氏的《怨詞》,卻也算得上是禮尚往來,夫人說願奉香茗一杯,小王早已是垂涎欲滴,卻不知道夫人的茶在哪裡?」
青萍淡淡瞥了奧爾格勒一眼,此人貌似彬彬有禮,然則心懷妄念,若非是力不能執劍殺敵,定要讓他見識一下洞庭雙絕的厲害,自己這個劍絕,能夠縱橫江河,可非是浪得虛名,心中殺機熾烈,面上卻不肯露出形跡,轉身回帳,不多時捧了一副輕巧精緻的紫砂茶具出來。這套茶具連同帳篷原是鳳台閣主吳澄所贈,雖然青萍對幽冀並非毫無芥蒂,然而這頂帳篷和其他用具都是甚為輕巧便利,所以除卻兩三樣可有可無的物事之外,這次出塞幾乎是全部帶了出來,尤其是這套茶具,三人俱是愛茶之人,楊寧、平煙慣於磨礪自己,倒還罷了,青萍卻是一日不可無茶,故而堅決帶了出來,只是因為塞外少有上好的木炭,才沒有帶烹茶的火爐和銅壺,只帶了一個既可以熬湯,又可以煮水的銅吊子。
奧爾格勒見狀,連忙從旁邊搬了一塊較為平整的大石,放到篝火邊權充茶桌,青萍微微一笑,將茶具放到石上,又從帳內取了氈毯鋪在地上,這才請奧爾格勒入座,自己卻用黃竹茶勺從茶罐裡取了一撮茶葉出來,伸到奧爾格勒面前,笑道:「出外不便,只能因陋就簡,這是妾身自江南帶來的洞庭春茶,雖然名氣平常,然而清香襲人,妾身甚是喜愛。」
奧爾格勒雖是戎人王子,卻對中原盛行的雅事並不陌生,見此茶茶形雖然有些散碎,然而條索緊結,白毫畢露,銀綠隱翠,便知道這是難得的好茶,便笑道:「能夠一嘗洞庭春色,小王三生有幸,只可惜洞庭春茶多半還需洞庭水烹煮,塞外水苦,只怕要遜色不少,他日若有機緣,希望能夠品嚐到真正的洞庭春茶。」
青萍眉宇間透出狡黠之色,根本不理會奧爾格勒的話外之音,逕自將茶葉放到紫砂壺裡,用濕布墊手提起水吊子,將滾水注入茶壺,然後傾出,又再注入,蓋上壺蓋,將滾水自蓋頂灑落,她本來善於烹茶泡茶,這一套手法流暢優美,輕重緩急無不恰到好處,奧爾格勒對於品茗之道雖然只是粗通,卻也看得出其中奧妙,忍不住讚歎道:「家師曾經遊歷中原,歸來無事,閒來也愛品茗,然而擎天宮中無數侍女,雖有一二略通此道,卻無人能及夫人造詣之深,看來小王今日卻是有口福了。」
青萍已將水吊子放回火上,自壺中斟出茶湯,不多不少,恰是兩杯佳茗,雙手捧了一盞奉上,略帶挑釁地道:「此間雖然沒有洞庭水,卻有神山清泉,那是冰雪沁透浸寒的,前日平姐姐又在神山之巔採取了兩朵雪蓮,我將它們放到了茶罐裡,洞庭春茶沾染了塞北冬寒,又有蓮韻幽香,卻也是別有風味,只怕錯過今日,便再也無緣領會,殿下,敢飲一杯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