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第三章 雙劍合璧(一) 文 / 隨波逐流
第三章雙劍合璧(一)
賀樓啟左手拄著下頜,右手食中二指之間拈著一枚黑色雲子,看著糾結繁複的棋局,似乎在猶豫要如何下子,然而英俊鮮明的容顏上卻是神色悠閒,絲毫看不出他剛剛得知最器重的大弟子重傷而歸的消息。和他對弈的是一個美麗胡女,褐髮碧眼,神態溫柔,目不斜視地盯著棋盤,並不分心旁騖。
除了他們兩人之外,帳內還有三人,奧爾格勒長跪在帳中,神色愧疚不安,赫連行昏迷不醒,被放置在帳角的胡床上,而茵娜神色衰敗,俯身頓首,嬌軀不自禁的戰戰兢兢。
彷彿完全沒有留意到帳內沉重的氣氛,賀樓啟忽地輕笑出聲,將黑子打入一塊白棋,雖然是深陷重圍,卻與外圍的十幾顆寥落棋子遙相呼應,黑子頹勢驀然扭轉許多,雖然不能反敗為勝,卻也是聊勝於無,那美麗胡女一聲驚呼,忍不住用纖纖素手掩住櫻唇。賀樓啟屈起中指,在她光潔的額頭上敲了一記爆栗,笑道:「蘭君,下棋最要緊就是神閒氣定,不過是輸了一著棋就大呼小叫,罰你下去將棋經抄三遍。」
那美麗胡女嬌嗔道:「國師大人總是如此,一看蘭君定能取勝,就找由頭耍賴,不過這次原諒您了,大公子還昏迷不醒呢,茵娜身上的傷也很重,不如讓奴婢將她帶下去敷藥吧?」
賀樓啟瞥了幾乎已經要暈倒的茵娜一言,深邃如淵海的眸子淡漠冷凝,彷彿看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草木頑石,半晌才用淡漠至極的語氣道:「帶下去吧,不必吝惜靈藥,難得這丫頭如此拚命,也別虧待了她。」
美麗胡女明眸流轉,隱隱透出幾分不忍之色,而茵娜聽到這看似恩賞的話語,卻是眼白一翻,終於徹底昏迷了過去,被那美麗胡女半扶半抱帶出了營帳。
直到蘭君的腳步聲消失之後,奧爾格勒顧不得擦拭額頭上的冷汗,叩首道:「弟子知罪,不該妄圖欺瞞師尊,不過那少年魔帝的確氣焰囂張,並不將咱們戎人瞧在眼裡,就是對師尊也敬意寥寥,否則也不會將大師兄傷得這樣重。」
賀樓啟淡淡道:「那少年魔帝的出身來歷,為師自他的氣機運行已經略知一二,那一門派出身的弟子,或者會目下無塵,卻絕對不會逞些許口舌之利,更何況此子雖然年紀尚輕,卻已經是一代宗師,心胸見識,非是常人可比,魚龍變化,能屈能伸,既然有求於本座,彼此修為又有相當的差距,除非他是瘋子或是傻子,否則怎會用如此拙劣的方式得罪本座?你雖然貴為王子,卻畢竟局限一隅,未見滄海,哪裡知道什麼是宗師人物,就是編造謊言也是不著邊際,還平白連累了茵娜,罷了,這丫頭一向對你傾心,原本因為你即將迎娶烏雲其其格公主,我不想她日後受苦,看在她多年服侍慇勤的份上,想給她擇一個品貌都過得去的佳婿,如今我也冷了心腸,就把她給了你吧,從今而後,茵娜不再是擎天宮侍女,終生不許上大鮮卑山半步,若有違逆,兩罪並罰,定斬不赦。」
奧爾格勒又是愧疚又是惶恐,只得連聲應諾,不敢稍有辯駁,婉言道:「師尊,都是弟子心胸狹窄,因為敗在那少年魔帝手上,兼且大師兄傷勢沉重,這才一時不忿,多說了幾句,還請師尊原諒弟子,只是大師兄始終昏迷不醒,弟子作了錯事,卻與大師兄無關,還請師尊明察。」
賀樓啟是何等人物,就算不是四大宗師之首,也是國師之尊,生平見識過多少大風大浪,何況是這等勾心鬥角的瑣碎小事,奧爾格勒雖然認錯認罪,話語中卻隱藏著不甘不服,想要用赫連行的傷勢來打動自己,只要自己對那少年魔帝生出芥蒂,他便能興風作浪,達成其報復雪恥的心願。其實這也難怪,奧爾格勒雖然是自己的弟子,卻也是王子身份,受慣了族人的敬仰愛重,一向心高氣傲,今日這樣的羞辱,只怕他有生之年都未曾遭遇過,想方設法圖謀報復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他卻不該處心積慮地想要利用自己,對於未來的戎王,這樣的行為自然是無可厚非,卻未免有些天性涼薄,罷了,自己當日收他為徒,也不是沒有半點私心,不過是希望親自栽培出一代王者,若是他一直畢恭畢敬,不敢有半點逾越,只怕自己才會真正的失望吧。
一念至此,賀樓啟心緒索然,神情懶怠地道:「你大師兄的傷勢看似沉重,實則並無妨礙。他們兩人所修煉的內功心法表徵雖然不同,實則皆是陽剛一脈,只是那少年魔帝修為精湛,已經到了陰陽自得、水火相濟、剛柔兼備的境界,行兒在內功修為上相差不止一籌,硬碰硬之下不免吃虧,偏偏他性子太過剛強,定要苦撐到底,與其說他是被敵人重傷肺腑,倒不如說是內力反噬,自傷自身。不過你大師兄真氣渾厚,將將到了水滿則溢的地步,敵人又未曾斬盡殺絕,這點內傷不損根基,既然他事後已經將淤血吐出,你又給他服了傷藥,如今他體內真氣自行運轉療傷,只要睡個三兩天就沒事了,而且經此挫折,以他的資質,傷癒之後因禍得福也不一定,你也毋庸過分擔心。還有,既然你大師兄已經有所承諾,我明日就去和那少年魔帝見上一面,不過此子雖然沒有出言輕慢,行為卻也太過囂張,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只要不來打擾為師和他相會也就是了。」
奧爾格勒原本有些憤懣不平,然而聽賀樓啟言外之意,竟是不會阻撓自己趁機報復的打算,不禁大喜過望,這一番大起大落,幾乎讓這個青年王子的情緒不能自抑,努力平復心情之後,才慎重地做出了決斷。他在前來向賀樓啟稟明經過之前,就已經盤問過了那個胡人嚮導阿加勒,不管這少年魔帝為何而來,自己都不能讓他如願,雖然不可力敵,卻還可以智取,既然那少年魔帝武功深不可測,自己便趁著他和師尊見面的時候去擒拿他的兩個女伴,攻其不備,避實就虛,只要得手便可穩佔上風。即使那少年魔帝惱羞成怒,只要有師尊坐鎮,難道還怕他能夠翻出自己的手掌心麼?
賀樓啟一眼便看透了奧爾格勒的心思,卻是一笑置之,既然那個不遠千里從中原來求見自己的少年選擇了挑戰自己的權威,就要為此付出代價,如果他沒有本事應付奧爾格勒,只能說是不自量力,自己是絕對不會為他浪費一滴眼淚的,弱肉強食,強者為尊,不僅僅是聖門弟子所遵奉的行事準則,更是大漠草原上掙扎求存的不二法門,生死存亡,各憑天命。
大漠殘雪,漫漫黃沙,一望無際,然而茫茫夜色當中卻兀立著一座孤峰,這就是胡人的祭祀之地——地神山。地神山並非崇山峻嶺,然而山勢奇險,怪石嶙峋,兼且童山濯濯,並無可供攀援的草木,縱然是胡人中的勇士,想要徒手攀登,也是千難萬難,然而這一天夜裡,卻有一條淡淡黑影星飛電掣,夭矯如神龍翔天,若非偶爾在皎皎月影當中留下一點痕跡,幾乎是神鬼不覺。
那道黑影剛剛踏上峰頂,一抹比天上明月更加燦爛皎潔的劍光驀然平地捲起,襲向突如其來的黑影,然而那黑影竟是彷彿早有預料,間不容髮之際飄身後退,衣袍臨風,獵獵作舞,整個人彷彿虛懸在半空之中,恍若神仙鬼魅,這等輕功當真驚世駭俗,但是如此一來,若是劍光再趁勢攻襲,那黑影無從借力,多半會墜下山去,倒有些得不償失的意味,不過,局勢的發展出乎預料,銀色劍光回轉自如,起而復落,顯然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而一道雪白的身影自山石之後冉冉升起,與此同時,那道黑影卻彷彿被劍光吸引一般,隨著收斂的劍勢飄落在峰頂,正如最初一般,彷彿方纔那一輪猱進鷙擊並未發生。
黑白兩道身影相對無言,一輪明月在兩人頭頂高懸,山頂一片寂靜,只餘大漠寒風呼嘯之聲。驀然,夜風中傳來銀鈴一般的笑聲,一條婀娜多姿的紅色身影緩緩轉出山石,挽住那白衣若雪女子的手臂,嬌嗔道:「平姐姐,你這幾日總惦記著子靜,唯恐他性子魯莽,將事情辦砸了,尤其擔心他和那位大國師起了衝突,敗在人家手上沒命回來,一天都要嘀咕好幾遍,今個好不容易他平安歸來,原該放下心事,偏偏你還要不依不饒,非要教訓他一劍,若是真將他傷了,就是我不心疼,難道平姐姐你就不心疼麼?」
被青萍撒嬌耍賴的一番糾纏,平煙不禁洩了氣,悻悻然收劍回鞘,轉身走開,將空間留給另外兩個人,剛剛走出數步,就聽見青萍嬰寧一聲嬌呼,繼而一片寂然,不覺會心一笑。
楊寧張開雙臂,將青萍緊緊抱在懷中,不過分開短短時日,他卻覺得如隔三秋,青萍也是如此,雖然昏睡時候多過清醒,但是那刻骨的相思之毒,卻不禁深入骨骸,地神山頂雖然是寒風凜冽,然而這一刻卻宛若春光蕩漾,這雙愛侶一番耳鬢廝磨,不僅青萍蒼白如雪的嬌奤染上朵朵嫣紅,就是素來冷漠沉靜的楊寧,也是目光迷離,氣血翻湧。
總算兩個人還記得尚有平煙在側,半晌終於依依不捨地分開身形,楊寧低頭看向玉顏清減的青萍,只覺她身上的狐裘還是單薄了些,便習慣性地伸手攬住她的肩頭,己身真氣外放,阻住寒風侵襲,青萍也下意識地倚在愛侶胸前,兩個人相依相偎走到山石之後。
不過是一石之隔,內外卻彷彿兩個天地,亂石中間早被人力清掃平整出一塊兩丈方圓的空地,一頂樸實無華的帳篷紮在避風處,帳門前用石塊壘出簡陋的火塘,火上架著兩隻肥大的野雞,都褪了毛,厚厚塗了一層野蜂蜜,空氣裡瀰漫著濃郁的甜蜜香氣,令人垂涎三尺,而明亮溫暖的篝火,讓這一方半封閉的空間和煦如春天。
平煙坐在篝火前,面無表情地轉動著兩隻烤雞,盡量讓它們的每個部位都熏烤得充分非常,不過,讓楊寧驚訝的不是平煙看似熟稔的手勢技巧,而是她究竟如何在人獸絕跡的大漠上獵取到這樣肥美的野雞,不過。
雖然楊寧只是神情微顯疑惑,然而平煙卻已經看出了他的心思,淡淡答道:「這有什麼稀奇,現在野雞野兔都在洞裡面過冬呢,入冬未久,恰好是最為肥甘的時候,其實若不是顧忌你們吃不慣,我還想挖幾隻黃鼠出來,填上它們自己收集的草籽,熏烤起來更加美味。」
楊寧和青萍聞言面面相覷,他們兩人雖然身世飄零,卻哪裡有過以蛇鼠為食的淒慘處境,楊寧生長於皇宮深苑,繁華錦繡之中,自不必提,就是青萍,雖然幼時曾經流離江湖,自從拜在清絕先生門下之後,也是再不曾有過饑寒之虞。
平煙見狀不禁微微一笑,她當年在大漠上單人獨劍縱橫往來,看似逍遙自在,實則不知吃過多少苦,別說是挖穴掘鼠,就是草根蟲蟻,也不是沒有用以果腹的時候,不過她自然不會向這對年輕愛侶訴苦,明眸流轉,將一隻烤好的野雞遞給楊寧,轉移話題道:「怎麼樣,見到賀樓啟了麼?」
楊寧並不回答,只是接過烤得焦黃流油的野雞,扶著青萍坐在火邊,順手從她腰間取下匕首,在平煙遞過來的鹽袋裡蘸了一下,然後削下一片滑嫩的肉片,用匕首挑著送到青萍嘴前,青萍蜷縮在楊寧懷中,也不伸手去取,只是輕啟櫻唇,吞下那香氣四溢的肉片,卻也沒有問楊寧此去的收穫,她早已拿定主意,死生但憑天意,只要楊寧平安歸來,她便心滿意足,求醫之舉成與不成,又有什麼要緊。
他們兩人知己同心,也不急著說話,開始分食這只野雞,其實青萍氣弱體虛,只略吃了幾口便食不下嚥,楊寧心中明白,只覺一陣酸楚,更下定了決心,即便是死,也要求得賀樓啟出手相救,表面上卻是不露半點痕跡,狼吞虎嚥將剩下的大半隻野雞消滅乾淨,只覺滿口香甜,意猶未盡,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耳邊風聲響動,楊寧下意識地抬手抓去,卻是平煙丟了半隻野雞過來。楊寧抬頭看了看平煙,也不惺惺作態,埋下頭繼續進攻平煙分出來的食物,直到連雞骨都啃得乾乾淨淨,這才心滿意足,而不知何時已經起身離開的青萍適時拿著一方潤濕了的絲帕回來,就像得了離魂症那兩年常常發生的一般,楊寧自然而然地抬起下頜,任由一雙纖手拿著絲帕,仔仔細細擦淨他的面孔和下巴。
平煙看著這對旁若無人的小情侶,不禁哭笑不得,半晌才冷冷道:「子靜,可別說你白跑了一趟,否則的話,還不如當初讓我去見賀樓啟呢?」
楊寧這才肅然端坐,將經過情形大致講了一遍,只是將查乾巴拉所述一筆帶過,畢竟那些事牽涉極廣,就是楊寧,也知道應該有所顧忌,從制住康達利、伯顏景義,將雲老大丟進冰河,將到擊敗奧爾格勒、赫連行,以及最後威逼赫連行代替賀樓啟訂約,這些卻是事無鉅細,說得清清楚楚,見平煙和青萍皆是若有所思模樣,才一字一句道:「赫連行在草原上頗有盛譽,言出必踐,我相信他定能約來賀樓啟明日午時在地神山相見,除了康達利、伯顏景義之外,我先後與賀樓啟的兩個弟子都交過手,奧古斯特也還罷了,赫連行和武功與煙姐當在伯仲之間,所謂名師出高徒,四大宗師之首果然名不虛傳。明日我與賀樓啟之間必有一戰,不論勝負如何,當有七分把握他會答應救治青萍,若是一切順遂也就罷了,倘有萬一,還請煙姐幫我照料青萍。」
平煙眉梢緊鎖,望了青萍一眼欲言又止,青萍卻無忌諱,揚聲道:「子靜,我和平姐姐已經有了共識,也早已猜到賀樓啟斷然不會輕易應允給我療毒,既然彼此之間必有一戰,我希望你能和平姐姐一起出手,賀樓前輩武功超凡入聖,地位又是如斯尊崇,當會慨然應允,平姐姐義薄雲天,肯以身犯險,襄助我們一臂之力,卻不知子靜你肯不肯放下面子,和平姐姐聯手對敵呢?」
楊寧微微皺眉道:「我雖然素來自傲,卻不是沒有自知之明,賀樓啟乃是四大宗師之首,儘管我已經晉入先天境界,然而螢火之光難與皓月爭鋒,能夠敗而不死,已經是難能可貴,更別說想要取勝了,煙姐雖然離先天之境尚有一線之差,劍術卻得自平前輩真傳,即便是獨自向賀樓啟挑戰,也有一戰之力,我們兩人若是聯手,武道宗與翠湖兩家武學相生相剋,威力必然大增,只怕賀樓啟也要退避三舍,然而如此一來,青萍你的安危怎麼辦?賀樓啟雖然自重身份,他的弟子卻不會聽之任之,我故意重傷赫連行,就是防備了這一手,赫連行不到,只要有煙姐在,青萍你就是穩如泰山,若是我們都去見賀樓啟,我實在不放心你一個人。」
青萍微微一笑,蒼白清麗的嬌顏上顯出睥睨之色,傲然道:「子靜,你可別忘記,洞庭雙絕雖然不是什麼絕頂高手,卻也不是束手待斃之輩,雖然綠綺不在,但憑我一人,自保還是綽綽有餘,那些蠻子除非不來,若是來了,我必然將他們生擒活捉,末了再交給賀樓啟處置,平姐姐、子靜,你們信不信我。」
平煙自是有些不信,若是青萍未曾中毒,以她的武功劍術,聰明才智,自保當然無礙,然而青萍此刻自身尚是朝不保夕,若是再動用了武功,或者有了別的傷損,只怕即便是賀樓啟肯出手醫治,也是無濟於事。楊寧卻是不同,深深地凝望著面生光輝的青萍,他知道這些日子半死不活的生涯,已經讓自己的妻子忍無可忍,而他也相信青萍不會輕忽自己的性命,因為他們兩人都心知肚明,同生共死的誓約,依舊刻骨銘心,並沒有因為曾經在死亡邊緣徘徊往復而稍有動搖,想到這裡,他斷然道:「好,你在這裡等我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