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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蛟龍出水 第七章 赤壁約戰 文 / 隨波逐流

    第七章赤壁約戰

    秋高氣爽,江風陣陣,在石頭口停舟過夜兼大開殺戒之後,第二日晨曦剛剛透過雲層,西門凜就已經下令啟程,他立在舷窗前,遠遠望著站在船頭正在聽林志恆指指點點介紹沿途風光的楊寧,楊寧似是毫無所覺,正全神貫注聽著林志恆在那裡舌燦蓮花。西門凜眼中閃過一絲笑意,目光繼而落到手中緊握的一疊紙上,眼神瞬間變得複雜無比,這是他昨夜回來發覺楊寧抄錄的山海經,常言說字如其人,他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豈料一看之下,卻是令他生出更多的不安。

    雖然西門凜早已經決定不論楊寧的真正身份為何,都要將他殺死,可是畢竟說許子靜就是九殿下楊寧,並沒有直接的證據,不過是西門凜自己的判斷和觀感,就是武道宗弟子的身份,也可以有別樣的解釋,可是看到楊寧的筆跡,西門凜卻是相信,凡是火鳳郡主的舊部,如果看到這幾乎可以亂真的筆跡,都不會再懷疑楊寧的身份。

    燕王許彥性子嚴謹端重,所以書法學的是鍾體,端整古雅,頗為知名,火鳳郡主少時便是飛揚的性子,雖然燕王讓她學寫鍾體,可是她卻自行其是,先是宗法二王,寫的一手瀟灑俊逸的真書,閒來臨帖,更喜衛夫人的流暢瘦潔,書法便如美女簪花,天然國色。若是這樣下去,未必不會再出一位衛夫人。

    後來燕王欲為郡主選婿,和傳言不同的是,郡主當時雖然不願,但是也沒有違逆父命的勇氣,只得違心赴宴。只是前來請婚的雖然不乏年少俊傑,可是火鳳郡主心高氣傲,看不起這些眼高於頂的世家子弟,而各家勢力暗中的軟硬兼施,前來請婚的少年子弟的鉤心鬥角,終於讓這位性如寒梅冰雪般孤傲的奇女子動了真怒,盛宴之上裂碎霓裳,立誓要繼承父業,驅逐胡戎。初時別人只當是個小女子的狂言,孰料郡主脫下羅裙,換上鐵衣,便如脫出樊籠的火鳳,百戰百勝,算無遺策,在戰場上成就了不世功業,更是憑著慷慨明決、不偏不倚的性情,成為了幽冀勇士心目中的無雙統帥。

    字如其人,火鳳郡主既然出了閨閣,捨身沙場,她的書法便漸漸改變了風格,初時尚不明顯,後來已經是獨具一格,筆跡剛勁清瘦,疏朗俊逸,鐵劃銀鉤,曲金斷玉,撇捺鉤劃之間如同金戈鐵馬,令人一見便覺滿紙的殺氣縱橫。幽冀許多人也都臨摹過郡主的筆跡,卻都是得其形而失其神,就是像個五六分,也沒有火鳳郡主那種幾乎破紙而出的驚天氣魄。

    可是西門凜看到楊寧抄錄的《山海經》之後,第一個感覺就是再度見到了火鳳郡主的墨寶,直到他定下神來,才漸漸發覺楊寧的字跡終究是少了幾分威稜,卻是越發的孤傲清冷,雖然也是殺氣縱橫,卻不見金戈鐵馬,倒像是劍氣刀光。只憑這一筆字,西門凜便可以將所有對楊寧身份的種種猜疑通通拋到九霄雲外。惟其如此,從前尚可自我安慰,殺的不過是一個身份不明的危險人物,如今卻是再也沒有了一分餘地,他,西門凜今日就要殺死恩主的親生骨血,兄長的唯一傳人。

    這時候的楊寧卻是全無所覺西門凜心中澎湃的殺意,他遵從娘親教訓,為了不讓西門凜動搖他的心志,所以強行將此人摒除在心門之外,卻又著實難以忘懷這位師叔的親厚和好處,為了維繫心靈的堅忍空明,竟是故意不去想有關西門凜的任何事情,孰料過猶不及,卻是疏忽了對西門凜的神態舉止的觀察,若非如此,西門凜情緒激盪,頗露出一些痕跡,以楊寧的直覺敏銳,是斷然不會沒有發覺的。

    楊寧身上已經沒有了束縛,所以站在船頭絲毫不覺拘束,聽著林志恆在那裡給他將昔日的典故,聽到入迷之處,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是說真的麼,周郎真的就在這裡將曹操的八十三萬大軍都打敗了麼?」

    林志恆昨日破去心魔,加上晚上出去大殺一場,戰績卓著,所以面上神采飛揚,縱然是對著心中崇敬的楊寧,也全然沒有了顧忌,奉了西門凜之命陪著楊寧欣賞沿途風光,只是幾句話就套出了楊寧的深淺,知道楊寧對典故全然無知,所以便萬分得意地將赤壁之戰講給楊寧聽。

    赤壁之戰本就是以弱勝強的經典戰役,凡是學習兵法的人沒有不知道這一戰的,林志恆出身幽冀將門,又是文武雙全,自然是知道得極為詳細,他又是善於言辭的人,竟是將這一戰講得天花爛墜,不論是正史野史,不論是真是假,什麼蔣干盜書、借東風,統統都講了出來。這一帶本來已經接近赤壁山,江水兩岸到處都有孫曹兩家作戰留下的遺跡,林志恆更是一一指點,哪裡是吳兵立營處,哪裡是曹軍水旱兩寨,哪裡是兩軍交戰之處,雖然是千頭萬緒,卻是一一如數家珍,毫無疏漏之處。楊寧聽得十分認真,他可分辨不出哪裡是真的,哪裡是後人牽強附會,只是全盤接納,也是聽得眉飛色舞,哪裡還有半分桀驁不遜的神態。

    連說了將近一個時辰,林志恆說得口乾舌燥,雖然見楊寧仍然是心馳神往,卻也顧不得了,拿起腰間的一個精美的酒囊,仰頭朝天,連喝了幾大口,臉上露出一絲酩紅,舉起酒囊笑道:「公子爺,這是我昨天殺了一個探子的時候順便從他身上取得,想不到一個尋常水寇竟有這樣的好酒,這可是三十年陳釀的杜康酒啊,我只喝過一回,是永和三年郡主娘娘賞賜給世子殿下的。那一年是世子殿下十六歲生辰,郡主娘娘令人千里迢迢從洛陽送來十車杜康酒,其中就有十壇三十年陳的佳釀,世子殿下令人將三十年的杜康賞賜給軍中有功將領,又令將剩下的杜康酒摻在幽冀所產的烈酒裡面,遍賞軍中將士。我大哥騎射一向軍中聞名,也得到一壺三十年的杜康酒,爹爹讓大哥將酒放到祠堂裡面,我偷偷進去喝了一杯,那滋味至今都還記得,哈,雖然給大哥揍了一頓,又給爹爹罰跪了三天,可是真的是很值得啊。我一向膽子小,只有那一次不知怎麼勇氣十足,說來也是難怪,那時候我可是嫉妒死了大哥,總覺得自己沒有用處,一輩子也不會有這樣的殊榮,得到世子殿下親自賜酒,所以就豁出去了,哈哈!」

    楊寧卻是聽得心中不是滋味,永和三年的時候,他還只有十三歲,練功正在緊要的時候,他不知道杜康酒的事情,可是卻還記得娘親親自釀了一壇梅花釀,令人送給羅承玉賀他生辰,他也記得娘親微笑著對身邊心腹侍女說道:「承玉已經十六歲了,只見他行事,已經落落大方,頗有他父親昔年的氣魄,想來我也可以放下一些心事了,傳訊給吳先生,讓他今後可以徹底放手讓承玉主持軍政了,看來再過幾年,我就可以不用擔心幽冀的事情了。」

    那時候他只是因為娘親那罕見的溫柔欣慰的神色而生出恨意,從那一刻起,他就開始恨著那個從未見過面的義兄,甚至在不久前甚至冒著違背娘親嚴命想要殺了羅承玉,可是今日聽到林志恆娓娓說著他昔日不知道的事情,他雖然心中不樂,可是就是憑他的見識,也知道羅承玉的行事果然是大度恢弘,自己是萬萬想不到,也做不出的,越想越是氣餒,雖然他已經對羅承玉不存殺意,可是卻依舊存了爭勝之心,此刻覺得自己氣度行事不如羅承玉,楊寧只覺心情黯淡,就連欣賞風景和聽林志恆講今說古的心情也沒有了。

    林志恆卻是有了幾分酒意,竟是沒有留心楊寧的沉默,再度喝了一大口,正想說話,突然覺得手中的酒囊突然劈手奪去,不由嚇得驚叫起來,回頭看去,卻見是凌沖搶過酒囊,立刻止住喊聲,肅手站到一邊,低頭做懺悔狀,一雙眼珠卻是轉個不停。演武堂未出師的弟子偷偷喝酒,給燕山衛的任何一個護衛看到,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教訓他們一頓的,雖然凌沖恐怕回去之後就會離開燕山衛,可是現在依舊是堂堂正正的副統領,林志恆自然不敢冒犯,更何況他心中對凌沖也是十分敬重,雖然凌沖效忠的是王爺而非世子殿下,但是在他的心靈裡面其實並不在意,他父親就是燕王一系的宿將,而他大哥卻是世子殿下的心腹將領之一,所以凌沖效忠何人,都不影響他對凌沖的尊重。此刻他一邊想著如何逃過懲罰,一邊偷偷向楊寧望去,希望楊寧給自己說幾句好話。

    只是楊寧卻不能理會林志恆的心思,只是淡淡看向凌沖,對於這個一心效忠外祖的高手,其實楊寧心中頗有好感,要不然也不會費心替他去除身上的後患了。

    凌沖彷彿感覺不到楊寧的目光一般,也不顧心口隱隱的疼痛,仰面朝天,鯨吸虹飲一般,一口氣將一囊美酒喝得乾乾淨淨,然後用衣袖擦去濺落在鬍鬚上面的酒液,笑道:「好酒,多年沒有喝過了!」

    林志恆卻是看得心痛,忍不住叫道:「副統領,那一年賜酒,你可是也得到了一壺呢,後來統領大人知道你喜歡喝酒,將自己的那一壺也送給了你,前年您奉命去洛陽,都沒有忘記買了兩壇杜康酒回來,這可是我聽山大哥說的,可沒有虛假吧?哼,什麼好酒您沒有喝過,還搶我的酒!」說到最後已經義憤填膺的模樣。

    凌沖聽了卻也不惱怒,微笑道:「原來是山駿這小子說給你聽的,這小子平日最喜歡和你們這些孩子胡鬧,哪有個前輩師兄的模樣,好了你別爭了,想不到你這小子一旦放肆起來,倒是不拘形跡,也是愛酒的行家,罷了,回去之後,我家裡那叢菊花下面還埋著還有一壇上好的桑落酒呢,原本準備今天重陽節賞菊的時候挖出來的,只可惜偏偏今年重陽卻沒有這樣的心情,你回去之後若是有機會就去那裡取酒吧。」

    林志恆本是聰明之人,聽出凌沖語聲雖然爽朗依舊,但是卻隱隱有心灰意冷之意,想到凌沖如今左右為難的處境,便是他年少無甚歷練,也覺得心中黯然。

    重陽前後正是羅承玉遇刺的消息傳到信都的時候,想必凌沖那時候就已經想到了局勢會發展到今日的地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隨著世子冠禮的臨近,王上和世子之爭已經是迫在眉睫,世子遇刺這件事情便如火種一般,將要引發了幽冀兩大勢力的內訌,而凌沖身在局中,自然是憂心忡忡,哪裡還有喝酒賞菊的心情呢?

    如今雖然已經踏上歸程,回到信都之後,凌沖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遵從世子殿下的命令去遷西赴任,否則多半會成為世子殿下和王上相爭的犧牲品,哪裡還會有品味美酒的心情,否則也不會將密藏的美酒抵給了自己。

    但是這些事情,卻沒有林志恆說話的餘地,便是想要勸慰幾句也覺唐突,在想到父兄二人如今也已經隱隱生出分歧,竟也覺得感同身受,思緒萬千,卻是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林志恆這裡默然不語,楊寧卻是聽得眼中一亮,笑道:「黃菊金橙桑落酒,霜螫白醋茈芽姜。時節近重陽。(注1)你也喜歡賞菊的時候喝桑落酒麼?」

    林志恆聞言第一個反應就是嚷道:「呀,公子爺你也會念詩麼?」

    楊寧神色有些怔忡,喃喃道:「我從前學習廚藝的時候,聽別人念過的,娘親也喜歡在賞菊的時候飲桑落酒,我親手做的霜螫娘親很喜歡,還賜了我一樽桑落酒,原本娘親和師尊都不許我喝酒的,那天娘親很開心,還——」說到這裡楊寧的聲音卻突然停止了,突如其來的心痛讓他再也難以說下去,不由想起那日娘親微醺之後將自己抱在懷中,呢喃地說著些自己不懂的話語,那罕見的溫柔疼惜令得他至今仍覺恍惚如夢。

    凌沖對楊寧並不熟悉,聽得林志恆的問話先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在聽到楊寧語焉不詳的話語,聽得一頭霧水,卻是深深望了楊寧一眼,才繼續道:「是去年九月,凌某得知王上聞知郡主噩耗之後,年來一直鬱鬱寡歡,凌某受王上養育之恩,一心一意想為他老人家排憂解愁,所以親自帶了一罈美酒去見王上,王上被在下的誠意感動,所以允許在下相陪賞菊。王上雖然是幽冀之主,卻是每多掣肘,平日裡也多有為難之事,只是王上這樣的人,是絕不肯向人傾訴心事的,那一日或者是有些激動吧,再加上王上不曾將凌某當成外人,所以說了許多心事,總之,王上頗為歡喜,最後喝得酩酊大醉,凌某辭別之時,王上跟我說『坐開桑落酒,來把菊花枝』方是人生樂事,所以凌某就想法子弄了一壇上好的桑落酒,想等到去年重陽獻給王上。只可惜一別之後,凌某就再也沒有機會去范陽了。今年凌某原本想既然已經沒有機會向王上獻酒,不如就等到重陽之日自己賞菊的時候喝掉吧,只是沒有想到凌某終究是沒有這個福分了,難得志恆你也愛酒,那罈酒送給你也算是物有所值了。」

    林志恆聽得心中恍然,雖然知道還不應自己多口,卻仍然忍不住問道:「副統領你不回去信都了麼?」

    凌沖搖頭道:「不回去了,世子殿下雖然是一番好意,但是凌某身受王上大恩,不能獨自逍遙去,若是世子殿下放心不下,也不用費心,不到萬不得已,凌某不想和兄弟動手,隨便殿下派個人來賜死也就是了,凌某自是不會抗命的。好了,你也聽明白了,去告訴統領大人吧,他若是想有什麼決斷,一路上儘管動手就是,凌某是不會反抗的。還不快去!」說到最後一句已經是疾言厲色。

    林志恆一直神色怔忡地聽著,直到那一句聲如雷霆的斷喝才將他驚醒,他連忙轉身向艙內跑去了,卻是踉踉蹌蹌,還差點在甲板上絆了個跟頭。

    凌衝回頭看了一眼,失笑道:「我還以為這小子有些長進呢?原來還是這樣毛毛躁躁。子靜公子,你的一番苦心都白費了。」然後才轉過頭來,看向楊寧,神色卻是一動,他做出這般決定,別人看來定是愚忠愚孝,不懂得良禽擇木的道理,所以他早已準備迎接歎息或者鄙視的目光,可是楊寧的目光卻是分外的明晰,一雙鳳眼幽深沉靜,竟是沒有一絲震動,彷彿自己所做的選擇乃是天經地義的一般。凌沖只覺得這少年古怪,看向他的眼神也開始莫測起來。

    楊寧絲毫不覺凌衝回去效忠外祖有什麼不對,此刻見凌沖神色古怪地瞧向自己,還以為他想要問明舒廉等人被殺的真相,但是那件事情的原委他是不願說的,若是真相洩漏,有違他成全明舒廉的心意,但是他還記得明、賀兩人提及過的事情,當初是似懂非懂,如今卻已經明白是有人正在挑撥離間,斟酌了一下,楊寧冷冷道:「你見到燕王,告訴他小心一些,有個叫於巍的,行刺是他主使的。」

    凌沖身子一震,忍不住凝神搜索四周是否有人,卻是沒有發覺,楊寧似乎是發覺了他的心事,淡淡道:「西門大人不在附近。」

    凌沖聞言心中一寬,若是西門凜不在,那麼方纔的說話絕沒有旁人可以偷聽到,他低聲道:「子靜公子是在殺死明、賀二人之前得到的口供麼?」

    楊寧神色淡漠,冷冷道:「不關他們的事,他們是我殺的。」只說了一句話卻再也不肯開口,他自知不會說謊,所以便一言不發,只是站在船頭默默望著兩岸的風光。

    凌沖雖然沒有得到答案,可是他也是聰明之人,從楊寧的語氣中已經隱隱猜出了幾分真相。而且不管真相如何,西南郡司牽涉到行刺之事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了。就是凌沖,雖然懷疑羅承玉借此機會打擊忠於燕王的部屬,卻也不會相信西南郡司上下當真是清白如紙。可是無論事情真相如何,楊寧的說法已經可以將明舒廉和賀丙可能背負的叛逆罪名洗清了,在這種死無對證的情況下,想必也沒有人定要追根究底吧?畢竟王上和世子殿下應該還沒有撕破臉皮的打算,縱然從此以後,兩人隔閡更深,幽冀各大勢力之間也要開始涇渭分明。可是無論如何,這一次的事情不會損及王上的顏面了,畢竟明司馬乃是被刺殺世子殿下的刺客殺了,世子殿下和西門凜對這個少年十分看重,想來不會定要說明司馬是被滅口的吧,那樣可就和這心狠手辣的少年反目成仇了。想到此處,凌沖不由十分開懷,再向楊寧看去的時候,突然覺得楊寧看起來十分順眼。

    凌沖已經作出了最後的決定,雖然西門凜還沒有回話,可是根據他對此人的瞭解,再加上想起了羅承玉平日的行止氣度,倒是覺得自己回去范陽的希望很大,這樣一想,頓覺心中爽快,便又生出了喝酒助興的念頭,只是那酒囊裡面卻已經涓滴不剩,歎了口氣,他將那精美非常的酒囊丟到甲板上,便倚在船邊,彷彿想要消除心中多年積壓的塊壘一般,他引吭高歌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輟。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注2)」他的歌聲雖然粗啞,卻是別有一種蒼涼韻味,歌聲遠遠飄去,彷彿和江風流水節拍呼應,更是隱隱有金戈鐵馬意境,雖然沒有魏武的躊躇滿志,卻將自己心中的悲憤憂苦表現的淋漓盡致。

    楊寧不懂詞中真意,卻是聽得入神,待凌沖唱到盡興處,忍不住高聲喝彩道:「好!」這一聲猶如冰玉相擊,雖然聲音不高,平平淡淡,但是縱然在凌沖的高歌聲中也是聽得清清楚楚。

    凌沖一曲唱罷,向楊寧點頭致謝,兩人相視而笑,都覺得意氣相投,正要繼續說話,突然江面上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道:「胡說八道,這樣爛的曲子,也配稱一個好字,要老子說,那就是兩個字,狗屁,純粹是狗屁!」

    這聲音響徹雲霄,楊寧和凌沖兩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凌沖臉色已經變得鐵青,楊寧神色卻是淡漠依舊,只是一雙眸子已經是幽冷非常,彷彿是暴風雨前的模樣。

    就在這時,從方才傳來辱罵聲的地方突然響起一縷清越激昂的笛聲,笛聲如裂石,宛若異軍突起,曲中盡現慷慨本色,不似是江南音調,凌沖最愛這般激越的曲子,聽得那人曲中意境高遠,竟是連心中怒意也減了幾分。笛聲三轉,繼而有人隨著笛音高歌道:「水繞蒼山固護來,當時盤踞實雄才。周郎計策清宵定,曹氏樓船白晝灰。五十八年爭虎視,三千餘騎騁龍媒。何如今日青山下,江東子弟除強凶。(注3)」

    前面正是江水轉折之處,青山遮目,江流湍急,一時之間卻是看不到奏笛唱曲之人,只是凌沖聽到那雖無章法,卻是雄壯豪邁的歌聲,也知道來人必然是豪傑之士,他雖然是武人,卻是頗通文章,只聽了兩句已經是微微皺眉,他方才一時性起,臨江高歌《短歌行》,不過是因為喜歡這首樂府的悲涼蒼勁,再加上那句「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一句頗合眼前情狀,一時間卻忘記了此地乃是昔年赤壁大戰的古戰場,他在這裡唱魏武的詩詞,當真是自尋沒趣。一年及此,雖然明知那人藉著唱曲諷刺自己,卻是無話可說,尤其是聽到最後的兩句,神色更是一動,知道乃是東南的高手名宿前來挑釁為難自己這一行人了。

    一曲唱罷,那個粗豪的大嗓門再度響起道:「服氣了吧,別看那曹操脅天子以令諸侯,威震四海,可是在我江東周公瑾的面前,縱然有百萬大軍,還不是在赤壁被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只落得倉惶北逃。什麼北方霸主,不過是個跳樑小丑罷了,只可惜有人總是不知道什麼是教訓,你們燕山衛在幽冀關起門來耀武揚威,那與老子無關,什麼時候,燕山衛的手竟然伸到東南半壁江山來了,可是小覷我江東無人麼?」

    隨著雷鳴也似的叫喊,只見一葉輕舟從江邊山磯之後駛了出來,雖然江流折轉之處江面狹窄,水流湍急,可是那艘小舟卻是不急不緩,那種悠然自得的模樣,不像是在滾滾江水之中逆流而行,倒像是在波平如鏡的湖面上盪舟採蓮一般,江水之上不知何時已經是舟船絕跡,唯有這一葉輕舟迎面而來,便是再蠢笨的人也知道定是那上面的人出聲辱罵。

    這時候樓船的水手早已經知機的在江心下錨停船,兩船相距不過三丈左右,楊寧和凌沖都已經將舟上兩人看得清清楚楚,只見那舟上共有三人,船頭立著一個虯髯大漢,黑面黑鬚,生得猛張飛一般相貌,而在他身邊卻站著一個青衫書生,手中拿著一支黑色的鐵笛,那書生大概三十多歲年紀,相貌氣度宛若臨風玉樹,神采飛揚,眉宇間絲毫不見風霜之色,想必至今仍是閨閣千金夢裡思慕的情郎。而在船尾扶舵的則是一個頭戴斗笠的船夫,斗笠壓得很低,卻是看不清容貌。

    凌沖看清楚這三人之後,忍不住微微皺眉,他畢竟是燕山衛副統領,可以查閱許多機密文件,尤其是這次南下,他將在南方可能會遇到的棘手人物都一一記在心中,見到那兩人相貌,已經是心中微動,目中閃過警惕的光芒,正想著如何措詞對答,身後卻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燕山衛乃是燕王殿下親衛,奉了世子殿下之命前來江南公幹,東南早已納土歸陳,何言半壁天下,這句話若是聽到朝廷耳中,只怕越國公也要擔上幾分干係。想來越國公大人精忠體國,聽到兩位的放肆言辭定會勃然大怒吧!無論如何,江水滔滔,皆是天子所有,就連朝廷都不管燕藩和滇藩的私下交往,就是越國公身為當朝權相,輔政重臣,也沒有權力在江水之上獨行其事吧?更何況你們這些江湖草莽,因人成事之輩,竟敢冒犯本統領的座舟,莫非卻是看不見這船上高懸的烈焰旗麼?還是諸位根本就看不起世子殿下,更是看不起手制烈焰旗的火鳳郡主?」

    西門凜說到最後已經是字字誅心,他本是地位崇高之人,自然威儀極盛,那兩人為他的疾言厲色所攝,只覺心中冰寒,竟是一句也不能辯駁,不由互望了一眼,交換了一個眼神,已經達成共識,千萬不能被西門凜話語套住,半壁江山的口誤若是真的認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現在誰不知道越國公才是朝廷百官的真正核心。可是卻不能默認了瞧不起烈焰旗,這可不是得罪燕山衛而已,而是得罪了整個幽冀,到時候若是燕王或者世子傳下追殺令來,鳳台閣的玄武司若是一旦出手,就是當今天子也庇護不了他們,更別說這次的主事人東陽侯師冥了。

    想到此處,那青衣書生向著樓船深深一揖道:「西門統領言重了,我東南豪傑最是敬佩昔年郡主血戰邊關的赫赫戰功,怎會輕視烈焰旗,怠慢世子殿下威儀,只是今次閣下南來,一路上作威作福,未免太不將我們江南人瞧在眼裡,只是昨夜,大江上下,就有數十位黑白兩道的英雄死在貴屬下的手上,更別提這些年來,閣下在幽冀主持燕山衛,多少北上遊歷的江湖朋友,都因閣下的心狠手辣,以致隕命他鄉,今日閣下途徑江水,若是我江東豪傑不趁此良機討還公道,只怕天下人都要將我們瞧輕了。今次江東黑白兩道,就在前面十里的赤壁山歃血為盟,要向燕山衛這過江強龍公平挑戰。在下鐵笛書生靳長空,和滾江龍隋祥隋首領乃是受盟主之命,前來邀請閣下往擂台相會,雙方不拘生死,定要分個勝負高低,只是不知道閣下可有這個膽量前往赴會?」

    西門凜微笑道:「師冥倒是不怕死,前些日子吃的虧只怕都忘記了,既然江東群雄都忙著拍春水堂的馬屁,那麼本座怎會不賞臉呢?只不過東陽侯既然堂堂正正的遣使約戰,這比鬥的規矩應該有所指教吧?如果是一擁而上,來個群毆,本座自認屬下不多,沒有前去尋死的理由。」

    那一直憋悶著怒氣的虯髯大漢聞言嗤笑道:「老子還以為燕山衛的大統領有多大的膽子,原來也是這般瞻前顧後,膽小如鼠,看來師侯爺當真是多此一舉,若是依著老子,直接攔江約戰倒好些,西門統領才沒有避戰的借口,若是你怕了,就老老實實偃旗息鼓,夾著尾巴滾回幽冀去吧,只是別忘了途中到信陵拜祭一番,向聖烈大皇貴妃請罪才是,誰讓你這燕山衛大統領丟盡了她的面子。」他這番話說得刻薄無比,別說西門凜,就是凌沖等人都已經是怒形於色。

    這大漢就是辱罵西門凜也是應有之意,畢竟雙方敵對,激將本是常事,可是他萬萬不該提及「信陵」和「聖烈大皇貴妃」這兩件事情,這本是幽冀眾人心中的最大忌諱,火鳳郡主薨逝之後,燕王也曾上書要求迎歸郡主遺骸,但是皇室以屍骨難以分辨,且郡主已為大皇貴妃為由拒絕了此事,此後燕王便不再強求,因此皇室在邙山之上建了火鳳郡主的陵寢,稱作信陵,而「聖烈大皇貴妃」便是郡主的謚號。郡主生前死後都未能重返信都,這是幽冀上下心中最大的恥辱,所以信陵這兩字是萬萬不能在他們面前提及的。而郡主生前就不喜歡別人稱她「大皇貴妃」,除了正式的詔書之上,就是皇帝對她,也是尊稱為郡主的,「聖烈」謚號乃是楊氏所加,更是為幽冀中人痛恨。事實上,有人以為幽冀根本就是準備將來起兵謀反,等到大獲全勝,佔了洛陽之後,再堂堂正正地供奉郡主陵寢,所以才沒有繼續據理力爭。

    這大漢連犯兩樁忌諱,怎不令西門凜等人義憤填膺,就是他的同伴,鐵笛書生靳長空也是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完全不知道隋祥為何突然胡言亂語,此人一向粗魯,什麼信陵,什麼「聖烈大皇貴妃」,只怕他跟本就不知道這兩個詞句,怎會脫口而出呢?

    就在靳長空從呆愣中清醒過來,想要替隋祥致歉的時候,只見西門凜仰面大笑數聲,然後指著隋祥厲聲道:「隋祥此人,乃是漢水之上的盜匪,素來劫掠行商,無惡不作,如今又敢當眾辱及郡主,哼,郡主的陵寢和謚號也是你這等盜匪可以隨便提及的麼!給我取了他的首級,待本座設香案祭祀郡主在天之靈。」

    隨著他的命令,站在他身後的八個少年同時揚手,八柄飛刀脫手飛出,疾如星電,向隋祥招呼過去,這八柄飛刀有的直飛,有的盤旋飛掠,有的劃過一個弧線,截住隋祥後路,上下高低更是截然不同,八柄霜刃,似是交織成天羅地網一般,將隋祥和靳長空籠罩在其中,竟是沒有一絲空隙。隋祥剛剛拔刀出鞘,那些飛刀已經到了身前,將他避讓的方向全部封住,隋祥一驚非小,卻也不躲閃,手中長刀揮灑,化成銅牆鐵壁,想要攔阻這些飛刀,靳長空也是以鐵笛撥打,他知道這些飛刀主要的目標是隋祥,甚至不顧自身安危,定要護住同伴,若是隋祥因此給人殺了,那麼江東豪傑的面子可就丟盡了。

    兩人同心協力,八個少年的暗器雖然高妙,但是畢竟年輕,手法不夠老練狠辣,而且原本距離數丈,所以雖然船上不便躲避,兩人還是將八柄結成的陣勢的飛刀全部攔下,只是靳長空手臂被一柄飛刀劃破了個口子。即便如此,靳長空也是大大鬆了一口氣,瞪了隋祥一眼,連忙深深一揖,正要請罪的時候,眼睛餘光瞧見碧光一閃而逝,耳邊傳來一聲短促的錚鳴,然後便是長刀墜落在船板上的聲響。靳長空駭然抬頭,只見隋祥雙手正抓向咽喉,而喉嚨要害上面卻是露出一支男子使用的尋常綠玉髮簪的頭部,而隋祥咽喉裡面呵呵作響,兩顆眼珠幾乎要躍出眼眶,眼看就是不能活了。靳長空只覺得頭暈目眩,伸手攙住隋祥,眼光一掃,只見那落在船上的長刀刀身上面竟是有一個小孔,顯然那根髮簪先是射穿了隋祥的長刀,然後才射穿了隋祥的咽喉,這般速度力量,當真是驚世駭俗。

    眼睜睜看著隋祥沒有了聲息,靳長空長歎一聲,將隋祥的屍身放到艙內,站起身來,向樓船甲板上看去,目光一一掠過眾人,只見一個青衣少年也立在船頭,卻是避在陰影裡面,他雖然和幽冀眾人都保持著一段距離,但是一來相貌尋常,二來年齡服飾也和西門凜身邊的那些少年隨從區別不大,所以靳長空原本竟是沒有注意到他,只是此時看去,唯有這少年髮髻散落了下來,不問可知那根玉簪是何人出手的。

    凝視了楊寧片刻,靳長空歎息道:「請問西門統領,這位少年英雄是哪一位,想必是幽冀後起之秀吧?」

    西門凜微笑不語,他早料到楊寧必不會容忍,所以自己才沒有出手,如今聽到靳長空動問,他也不正面回答,卻是笑著對楊寧說道:「你就自己告訴他吧。」

    楊寧神色絲毫不變,卻是上前一步,讓陽光照射在他清秀冰寒的容顏上,他淡淡道:「武道宗許子靜,幽冀階下之囚。」靳長空身子一震,只覺得那少年的一雙眸子流光溢彩,分外的刺目,他避開了目光,冷冷道:「原來如此,聽聞閣下血洗聽濤閣,原本江東豪傑還將公子當成是英雄好漢,想不到閣下已經投靠了幽冀燕王,也罷,赤壁約戰,算上閣下一份就是。盟主下令,在赤壁山下江水之中設下擂台,雙方交戰十陣決,最後贏了六場的一方就是勝方,不知道西門統領和許公子可有膽量赴會麼?」

    西門凜聞言笑道:「十陣決勝負倒也不差,東陽侯卻是將本座身邊有幾個人都摸清了,只不過我這些隨從都還沒有成年,莫非江東豪傑想和這些孩子一決生死麼?」

    靳長空已經恢復了冷靜,寒聲道:「侯爺能夠將他們帶在身邊,想必個個都是少年高手,昨天他們就很厲害麼,殺了我方許多兄弟,所以十陣之約是不能少的,不過統領若是不想他們出手,自然可以多接下幾陣,如今有了許公子相助,想必區區十陣,在兩位統領和許公子眼裡不過是輕而易舉的小事罷了,當然若是統領有異議,就是混戰也是可以的,只是在下有言在先,江水上下已經被討生活的好漢封住了,就是三位可以逃走,也要付出一些代價的。」

    西門凜朗聲笑道:「豈有此理,燕山衛所到之處,無不俯首聽命,今日不過是小小陣仗,本座怎會膽怯逃走,就請閣下引路,讓本座見識一下師侯爺精心安排的場面吧。」

    靳長空放眼望去,只見西門凜左右眾人,就是十幾歲的少年,也都是躍躍欲試,絲毫沒有戒懼之意,好像不是要去和江東無數豪傑廝殺一般。饒是以他心中怨恨交加,也不由生出敬意,便拱手施禮道:「如此,那麼在下就為統領大人引路,請。」說罷一揮手,那坐在船尾悶聲不響的船夫也不見多大動作,輕舟已經調頭過去,如飛駛去。

    西門凜下令催舟跟在後面,自己卻是笑著對凌沖說道:「凌兄,你我今次要並肩而戰了。」

    凌沖笑道:「統領放心,不論你我之間有什麼仇怨,大敵當前,也斷然沒有內訌的道理,只不過子靜公子並非幽冀所屬,為何也要插手呢?」他雖然感激楊寧,卻是仍然將心中疑惑問出。

    西門凜卻是微笑不語,楊寧更是彷彿沒有聽到一般,只是淡淡瞧向遠方,只是眉梢眼角,卻儘是興奮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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