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玄幻魔法 > 大明悲歌:布衣王妃

第8卷 夢迴大明,明月何時照我還 第376章 發如雪 文 / 清秋

    第376章發如雪

    京城的城門口人來車往,十分熱鬧,靠近城門的一處牆角下坐著個乞丐。

    他衣衫襤褸,頭髮亂蓬蓬的,還掛著幾片草葉,臉上髒兮兮的,應該是好些天都不曾洗過。

    他靠著牆坐著,毫無神采的眼睛茫然望著天空。

    又是夏天了呢,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些書上讀過的東西,直到今日才真正感悟。人生際遇充滿了變數,往昔那一大群人,那一張張鮮活的笑臉,是心裡永恆的印記,也成了此刻支撐他的唯一信念。

    他就是曾經呼風喚雨的康王爺朱祐杭。

    被朱祐樘赦免後,他便謝絕了這個皇帝哥哥提出在京郊為他購一所小宅居住的好意,拖著殘病交加的身體一步一步挪到了他闊別已久的京城,他並不是留戀這個世間,他只是還想要再看一眼她,之後便是死,也無憾。

    不想淪為一些人口中的笑柄,曾經那般愛乾淨的他在地上抓了兩把泥抹在臉上,又扯亂了自己的頭髮,衣服本已破爛不堪了,他又在地上打了兩個滾,便成了活脫脫的乞丐模樣,絕不會有人會想到這乞丐便是堂堂康王。

    放眼望去,人海茫茫,他要尋的人在何處?

    入夜了,城裡各處亮起了燈火,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可在朱祐杭眼裡,這些溫暖和明亮沒有自己的份,他只是一個乞丐而已。

    肚子終於抵不住飢餓,唱起了空城計,他去不起醉君樓,也去不起茶樓,只能摸出幾文銅子來買兩個白饃,夥計接過銅錢,輕蔑笑笑,一手將熱饃扔到他腳下,他就像隻狗兒般半跪著拾起,細細拂去沾上的塵土,拖著一條殘腿蹲到牆角,含著淚水大嚼。

    這一次他充分體會到了世態炎涼,原來是小王爺的時候,前呼後擁,走到哪兒都受人尊敬,可一旦成了乞丐,立刻成為人嗤之以鼻的對象,遭受著冷眼。

    他是真的很想找到四哥,也許找到了他們,自己就不會覺得這麼無助,此時的朱祐杭並不知道秋冰月與朱祐楓早已不在京城,朱祐楓去了江南,而冰月則去了百花谷。

    或許,在這城裡還是有一點點牽掛的,朱祐杭一點兒都不覺得她卑微,身上的銅錢已經不多了,也許很快他便會成為街頭的一具棄屍,所以他決定最後去看她一眼。

    薄薄的輕雲飄過,遮住了天空的皎皎孤月。

    翠紅院外,巾帕與香吻齊飛,環肥燕瘦,盈滿鶯歌燕語,那些姑娘們嗲著聲音招攬著客人。

    朱祐杭在人群中看見了一身湖藍色衣裙,頭上插了一支碧玉簪,清麗裝扮的杜鵑,她正揮著小手帕招呼著一個花花公子,和當初叫住自己一樣。

    她挽著那位公子往裡走,大概是感覺到了眼神的注視,轉過頭來回望著,臉上是還沒有消失的笑容。

    朱祐杭忙背過身去,心中一片淒酸,杜鵑,對不起,曾經答應過要贖你,可有能力的時候沒真心來贖你,現在卻只能眼睜睜看你繼續淪落風塵,如今的我還有什麼臉來面對你。

    「美人,快來咯。」

    杜鵑定定地望著朱祐杭的方向,身旁的公子不耐煩地催促著,杜鵑叫過一個姐妹耳語了幾句,那姑娘立刻笑吟吟地黏在那位公子身上,扭腰道:「小哥哥,今晚奴家相陪,可好?」

    公子臉上的不悅變成曖昧的笑容,一手握住姑娘的胸前的渾圓,攬著懷裡的人走了進去。

    朱祐杭別過頭,他實在是沒臉再見她。

    「喂,你等等。」

    杜鵑朝他喊了一聲,朱祐杭加快腳步跑走,直到再也聽不見她的聲音,直到,讓心裡的惦念酸澀地佔據心頭。

    他呆呆的佇立街頭,闌珊的燈火映著臉上的淚,月輝格外清冷,晚景格外蕭疏。一步一步踏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朱祐杭像個遊魂一般,這一晚,他不知何去何從,家沒了,心,也空了。

    開始下雨了,雨絲滌蕩著湖面,朱祐杭渾身已被淋得濕透,身影顯得格外寂寥,再狼狽又能怎樣?從王爺到乞丐,浮華本是曇花一現,那些虛妄,那些幻影,到頭來能守住幾分自我?那轉過身的如花笑容從此印在心底吧。

    雨絲越來越密,朱祐杭蜷縮在街角的房簷下,雨水沖洗乾淨了那張娃娃臉,臉上分不清是雨是淚。

    一把油紙傘罩在他的頭頂,抬眸,那笑臉就在眼前。

    朱祐杭一驚,站起來衝到雨幕裡,杜鵑在他身後大喊,「你若是再跑,我便找你一夜。」

    朱祐杭站住腳,杜鵑走到他背後,踮著腳將傘舉得高高的,雨水打在她身上,本就薄薄的衣裳很快就淋了個透。

    「走吧,跟我走,不管你以後想要去哪兒,今晚總是要有個地方棲身的。」

    見朱祐杭還是抿著唇沉默著,杜鵑笑了,「莫非你是嫌棄我?」

    朱祐杭搖搖頭:「不是,我是罪人,沒臉見你。」

    杜鵑笑笑:柔聲道:「我只是個風塵女子,不懂官場上的孰是孰非,我只知道,你是那些來尋歡問柳的人中,最把我當人看的一個,今日你有難,就沖這份情,也該報答於你。」

    杜鵑說到這兒,情不自禁笑了,壓低了聲音:「我天天做夢都是遇見你,這夢還真靈,今兒就趕上了。」

    朱祐杭心頭一暖,「杜鵑,謝謝你,如今也只有你還將我當人看。」

    杜鵑拉著他的手道:「媽媽只給我一刻鐘的時間,我們走吧,翠紅院雖不是什麼乾淨的地方,但總算還有被子可以蓋。」

    因為這場雨來得突然,翠紅院的大門口沒了適才的熱鬧勁兒,老鴇正抱怨這雨來得不是時候,正巧瞧見回來的杜鵑,她馬上遷怒:「你個小蹄子,帶回個叫花子做什麼?你當我這是官府放糧啊?」

    杜鵑趕忙賠笑:「媽媽,這是我失散的表兄,他在這兒待一晚上就走。」

    老鴇哼了一聲:「叫他睡柴房去,別弄髒了老娘翠紅院的床。」

    朱祐杭低著頭,淋濕的頭髮遮住了面容,任誰也沒看到他長髮下那張驚得久久合不攏的嘴。

    杜鵑趕忙拉著朱祐杭的手上樓,老鴇尖銳的聲音又在樓下炸響:「你個小賤人,不是讓你領去柴房嗎?你怎麼帶人上樓了。」

    杜鵑褪下腕上的玉鐲塞進老鴇手裡:「媽媽,這是前天張公子送我的,孝敬媽媽吧。」

    老鴇橫過去一記惡眼:「就一晚上,明天天亮就給我走人。」

    杜鵑答應著,把朱祐杭帶到房中,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來了,一切都還是那麼熟悉,但此時的境遇卻又恍如隔世。

    杜鵑拉著朱祐杭,讓他坐在凳子上,然後小聲說:「你先等我一會兒,千萬別亂走,這兒的老鴇可不好說話的。」

    朱祐杭點點頭,杜鵑連衣服也顧不上換,開門出去了。

    沒一會兒她又回來,帶了龜奴抬了洗澡水進來,她手上還拿著幾件乾淨的男子衣服。

    等那一桶水滿了,人都出了屋,杜鵑才笑著說:「快洗洗,不然該著涼了。」

    朱祐杭紅著臉:「你洗吧,你身上也濕了。」

    杜鵑嗔怪的瞪了他一眼,開始伸手幫他脫衣,道:「那日你那般粗暴,今日倒像個大姑娘了。」

    朱祐杭的臉更紅了:「我……我自己來。」

    杜鵑笑了,背過了身去。

    朱祐杭除掉身上的濕衣,將身體沉入木桶中。

    一連十幾天,身上髒得難受,卻沒想到竟會在這裡沐浴。

    杜鵑也換了衣服從屏風後出來,走過來攏著朱祐杭的頭髮,細心的為他塗上皂角,洗淨,梳順。她小聲說:「我沒想到,還能有一天為你做這些,我以為我永遠都沒這個福分呢。」

    朱祐杭鼻子一酸,不知道怎麼了,今天就是很想落淚,心裡千般後悔萬般愧疚,患難見真情啊,他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杜鵑,之前我真的不想再留在這個世上,可如今我不想死了,明日我便找我四哥去,如果我還能回來,我一定來找你。」

    身後半晌沒有聲音,朱祐杭轉過頭,只見杜鵑臉上已是淚水漣漣:「當年的你是高高在上的王爺,是有家有室之人,我只能在心底默默期待著你的到來,從不敢有非份之想,如今我不求什麼,有你這句話,便足夠了。」

    她開始為他擦背,兩個人靜靜的,誰都沒有說話,對他們來說,哪怕一個時辰、一刻鐘、就連一瞬間都是那麼寶貴!

    沐浴後,杜鵑幫朱祐杭穿上衣服,輕聲說道:「瞧,我就知道,杭兒永遠是那麼英俊。」

    朱祐杭心中一動,猛的擁她入懷,杜鵑酸楚的笑了,這才是真正的兩情相悅吧。

    杜鵑從他懷中輕脫出,小手探到床底的暗格,掏出個匣子,她呆呆的看著裡面的東西,幾粒東珠,十幾錠金子,還有些散亂的碎銀,杜鵑將放置在最底層的一張薄紙抽出,緩緩展開,對朱祐杭笑道:「這是你那日用強我後,隨手扔給我的一份房契,沒想到現在就用上了。」

    朱祐杭接過,眼淚順著臉頰一滴滴地掉落,當年自己早有贖她之心,本想贖她後將她安置在城中一處宅地,便將房契寫上了她的名字,後遭葉聰強烈反對,自己也怕尤尚書,便又不了了之,沒想到正因為寫的是她的名字,才在操家時沒被朝廷給收掉。

    桌上已經擺好了酒菜,她為他倒上酒,笑著說:「明兒起你便可以住過去,那兒我早已購置了一些必要的用具,再過幾個月,我便可以存夠贖身的銀子,到時候……」

    朱祐杭道:「杜鵑,若是我們還能再喝這麼一次,一定是合巹酒。」

    她笑著點點頭,仰頭一飲而盡,朱祐杭滿腹心事,越喝越多,喝到最後,他擁著她躺在床上,沒有情話,沒有激情的身體托付,有的只是心裡暖暖的悸動。

    杜鵑很快便睡著了,朱祐杭輕手輕腳下了床,打開門,閃身走了出去。

    一間間緊閉的房門裡傳出的是不堪入耳的靡靡之音,朱祐杭一路輕巧的避開巡夜的家奴,來到一處華麗的住所前,靜靜地聽了聽,裡面很安靜,在妓院裡唯一算得上安靜的地方便是老鴇住的地方了吧?

    彎著身子來到窗前,伸出手撥弄了幾下,窗子便大開,朱祐杭一個飛身落入屋內,順便撞翻了一張椅子。

    「誰?」

    老鴇並未熟睡,聽見聲響以為是進了賊,坐起身剛要大叫,便被一雙大手摀住了嘴。

    「萱兒,是我,別怕。」

    朱祐杭說著點亮燭火,昏暗的燭光中,男子的容顏顯露無疑。

    老鴇仿若被人抽出了靈魂,只是呆呆的看著面前之人,良久,才一把撲到他懷中,大哭著猛力捶打著他,道:「你這個短命的,怎的還沒死,你害得我好苦,我恨你,恨不得親手殺了你……」

    待懷中女子哭夠後,朱祐杭才問道:「你怎會在這裡?咱們的孩子還好麼?」

    尤萱聞言冷冷一笑,道:「你還有臉提孩子,孩子早被我哥哥賣了。」

    「賣了,你…」朱祐杭揚起手,一臉憤怒。

    「怎麼?還要打我,哼,你信不信我叫一聲,你立刻便會被打成肉漿。」尤萱從容的抬高下額,冷然注視著朱祐杭。

    朱祐杭緊咬著唇,點點頭,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會打你,可你我淪落到今日這般地步,難道錯都在我麼?你爹才是罪大惡極。」

    「夠了,不要說了。」

    尤萱顫抖著說道:「你我二人早無夫妻情分,你走吧,今後我都不想再看到你。」

    「我會走,我今日來只想請你放了一個人。」

    「誰?」

    「杜鵑。」

    「呵,真是好笑,怎麼,如今的你竟然還有人看得上,不過你倆倒也般配,一個是臭乞丐,一個是爛婊子,都他娘的是下賤胚子。」尤萱大笑。

    朱祐杭怒道:「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許你侮辱她。」

    「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不許,我才是翠紅院的老鴇,不怕實話告訴你,當年我曾和你提過哥哥的事,你可知,我哥並沒有死,他不但沒有死,還化名叫張常混進了靖王府,你知道麼?他竟然是半個蒙古人,哈哈,他不是我的親哥,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可在你們都不要我的時候,是他救了我,出銀子讓我盤下了這家妓院,我才有今日的衣食無憂。」

    「你說什麼,他是張常,是蒙古人?他是張常…張常…」

    朱祐杭搖晃著尤萱,不敢相信的喃喃著:「原來,真正的內奸是他,竟然是他……」

    「是他又如何?聽說幾月後在揚州要舉行武林盟主大賽,我哥和蒙古可汗已喬裝前往了呢。」

    「你說的是真的?」

    「信不信隨你。」尤萱依然冷冷的看向窗外。

    「謝謝,請你看在你我舊日的情分上,即便是不放她走,也請別難為她。」朱祐杭說完未在看尤萱一眼,逕直走了出去。

    直到他的身影再也看不見,尤萱眼中的淚水才滾滾而落,「杭,這一次,是我最後幫你。」

    天剛亮,杜鵑便被朱祐杭搖醒。

    她睜開眼,朱祐杭正坐在床邊看著她,眸光楚楚,隱隱帶著些淚痕。

    他握住她的手,她便笑笑,他靜靜的注視著她,想要把她此時的模樣牢牢記在心裡。

    「杭兒,」杜鵑輕聲說:「你是不是有事?」

    朱祐杭點點頭。

    杜鵑從床上坐起來,說道:「你說,我聽著。」

    朱祐杭緩緩道:「我要去江南辦一件很重要的事,報仇,待這件事了結了,便回來找你,若是一年我都沒回來,你便找個老實人從了良吧,忘了我。」

    杜鵑握緊了他的手,慢慢說道:「我不問你要去找誰報仇,你只需記得一句話,便是到了天荒地老,海枯石裂,我也會等著你。」

    杜鵑跳下床,麻利的拿過一個小布包袱,將幾件長衫放了進去,又將匣子打開,拿出幾錠元寶和碎銀塞了進去。

    笑著說道:「盤纏雖然不多,但是到揚州便是生活一年也足夠了,其實這也都是你的銀兩,這都給你在這存著呢。」

    朱祐杭動容,眼裡泛著淚光,那小小的錢袋上,一朵火紅的杜鵑花開得那樣嬌艷,就如同眼前這位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毫無保留的真情。

    這是她背著老鴇藏起的全部積蓄,這是她留著贖身用的,在這暗無天日的青樓楚館,哪個不幸淪落至此的女子甘心在這裡一輩子?他沒本事替她贖身就罷了,如果拿了她這些救命錢,那不是禽獸都不如麼?

    朱祐杭將錢袋塞到杜鵑手裡:「杜鵑,我不能要。」

    杜鵑死死咬著嘴唇:「你不要是不是?你嫌髒是不是?好,你既然不要,我也不留著,我便學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抱著這匣子跳湖去。」

    「我不是嫌髒,我不是。」

    朱祐杭急了,猛的從身後抱住她:「杜鵑,我不是要羞辱你,我知道那些錢你是留做做什麼的,我說什麼也不能拿你贖身的銀子,我寧願一路要飯著去。」

    「別說傻話。」杜鵑抬手理著朱祐杭的頭髮:「我的杭兒,是要去辦大事,若是要著飯去,何時才能走到,你就狠心讓我在這兒日日望眼欲穿麼?」

    朱祐杭緊緊摟住她,道;「等我,我有生之年定當報答今日恩情。」

    杜鵑撲哧一聲笑了。

    京城的雨絲如霧揚起,使京杭大運河更添了些煙波浩渺的味道。

    岸邊細柳低垂,似是有著訴不盡的溫柔,孤帆遠影,潮聲暗簫,回首時,滿山杜鵑是否依舊?

    一雙人影相擁著,難捨難分,一雙燕子在空中低低掠過,人是否終能比翼雙飛?

    過了好久,杜鵑歎了口氣,「走吧,再不走就趕不上船了。」

    朱祐杭還是不放手,執拗的說道:「你跟我一起走。」

    杜鵑搖搖頭:「不行的,我的賣身契還在媽媽手上呢,逃了也會被抓的,我不能再拖累你。」她咬了咬嘴唇:「大仇在身,男子漢怎能顧及兒女私情?」

    朱佑杭的眼睛又模糊了:「牡丹,等我,等我回來娶你。」

    她踮起腳,輕輕吻上他的臉頰:「好,我等,哪怕是白了頭,人空瘦,也要等到你回來,為你束髮研墨。」

    船家帶著朱祐杭走了,杜鵑站在渡口,呆呆的望著遠去的帆影。

    她就那樣站著,一動也不動,那船上的一個人,帶走了心裡所有的牽掛。

    許多年後,京城中的人常常都會看到一個女人,她每日都會呆呆的看著江面,口中不斷喃喃著,誰也聽不懂她在說什麼,江風揚起她的滿頭銀髮,無比淒涼….

    一朝青絲白如雪。她,為他一夜白了頭,她,還等得到他的歸期麼???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