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170章 清風明月 文 / 冷月寒劍
170章清風明月
二人正值情深意濃之際,忽聞有人調侃,不免悚極而驚。循聲望去,竟是五個瞧來風塵僕僕的藏土喇嘛僧。頭上各戴一頂雞冠狀的僧帽,所著僧袍與中原僧人也自大不相同。半身斜披不說,更且坦胸露乳。璺兒瞧得大羞,垂首而視,心下卻思,也不知何處來的邪僧,居然如此怪異?
但有前世記憶的小石頭自然識得,這梆和尚無疑由藏土而來。尤其為首老僧,眼神肅穆,容帶慈悲,近前剎那竟宛如佛光普照,教人大生親近。他並未起身,依舊扶著璺兒疲弱的嬌軀,不發一語地望著這群不速之客。心下明瞭,眼前僧眾必是元音的同門。只不知他們有沒認出自己。當日為了銀車,自己單身挑了他們數十人。雖說耗時極少,但也難保裡面沒有一個半個記憶極好之人。
思忖間,再看其餘四僧,生相剽悍,面目猙獰,就像一位大德菩薩身邊跟了四位嗔目金剛。陡下一凜,暗道,瞧來勢,這伙僧人多半已認出自己。他此刻只擔心璺兒,更擔心她身子不濟,萬一受了驚嚇,病症加重,只怕自己醫術再是如何高明,也難讓她痊癒。至於自己如何,偏未思及半分。
正惶惶不可,為首老僧手掌合什,聲音沙啞著道:「施主當真好興致,既已出了長安,何不盡速遠遁?卻仍在這荒山野嶺留戀忘返?」此話言來,誠沒疾言厲色,但如金玉敲戛,直震得人嗡嗡鳴鳴;伴隨話音而來的更有股子
憾天氣勢,便如廟宇裡的金剛菩薩,突然開口說話。
只是聽這話音,竟非先前出語揶揄之人。
當下又自一驚,轉眼看懷裡的璺兒,但見雙頰紅暈以外,靡顏依舊,顯然無甚不妥。想是老僧的金剛怒音獨對自己施展。心頭一舒,微笑道:「大師不也興致極好,如此夜深,不在廟裡清燈黃卷,仍在此處與我等世俗人閒聊。」
話罷,又想,這伙喇嘛既找上自己,想必已然知曉自己對付了元音?與其遮遮掩掩,被人小覷,倒不如自承得好。即道:「大師想必已然尋到元音了?可惜此人心地『淫』邪,手段下流,大師若不好生管教,貴派在中原之聲名只怕越難好轉!」
要知密宗一脈在藏土如日中天,可謂根深葉茂。自蓮華生大師東來傳教,數千年以降,密宗在藏土便即淵源流長。其間偶有教爭,無非也是密宗內部的理念紛爭,從未有外部教宗對密宗在藏土有過大的威脅。然待密宗到了中原,遭遇便大不相同。儘管曾一時烜赫,但不多久,便衰敗至今。時至今日,中原百姓大多視其為妖僧魔宗。
一來,密宗有些教理與華夏所遵循的理念大相逕庭,就像元音那種歡喜修,許在密宗習以為常,然在華夏包準視為『淫』褻異行;二來,有些教派僧人非但可從事生產,又可娶妻生子。這般言行,在華夏百姓眼裡,當真荒誕殊異,幾類妖魔;三來,密宗儀軌複雜,所具設壇、供養、誦咒、灌頂等,均有嚴格規定,需經阿闍梨(導師)秘密傳授。
如此做法,在人口稀少的藏土,倒是無礙;可華夏人口何其眾多,每人均要阿闍梨傳授,又何來這多的上師?既沒上師傳授,照密宗理念,也就沒了成佛之望。因此,密宗在華夏那是信徒日稀,愈趨衰敗。小石頭儘管無心,但此刻突然說出這番話,確實直入要害。
那老僧愣然片刻,驀地微笑道:「施主有心了,老僧感激不盡!」彎身合什之後,接道:「承蒙施主惠賜,本門弟子得此大訓,真謂善哉!」
聽他言來誠懇,小石頭也不由客氣起來,淡然道:「大師一看便是有德高僧,與那元音迥然相異,有事不妨坐下再說。」跟著,指指右首的一塊大石。
老僧雙掌合什,行了一禮,竟當真在石上盤膝而坐。另四位僧人則佇其後,左右護繞。其中左首最外一人眼神分外嚴厲,顯然蘊著極大怒氣。只是老僧當前,他萬不敢說話,否則,興許早已衝了過來。
小石頭暗道,適才那說話人多半就是他。旋下注視老僧,餘裕,愈看愈奇,只見老僧往那一坐,僅是片刻,居然生出寶相莊嚴之態。那氣勢決不遜於自己的兩位恩師。不禁尋思,那日初見元音,誠也威勢不凡,但與眼前老僧一比,不啻於熒火星光。
想起元音當日所提密宗活佛拉摩洛丹,心道,此僧難不成就是活佛親臨?瞧其舉止睥睨俯視,堂皇正大;聽其言語,允執厥中,大威大德,倒有泰半勢頭就是那位拉摩洛丹。倘若不是,那藏土密宗當真是人才濟濟,勢力雄厚。
他思忖不斷際,雷璺心性機敏,瞧出雙方之間必有怨隙。又瞧對方人多勢眾,為首老僧,雞皮凹顏,骨瘦如材,倒還管他去。然其餘四僧,身形剽悍,眼目凶獰,卻如法場上的劊子手,透著股殺氣惡鷙。愈瞧愈覺害怕,俯耳於他,細聲:「石大哥,我歇息夠了,咱們走吧!」
她說話前,已強自壓抑心中悚懼,然一開口,聲音兀自輕輕瑟顫。
小石頭知她心思,輕輕拍其香肩,和顏慰道:「別怕,沒事的,睡會就好。」
時當如此氛圍,任他說得輕鬆,又縱然雷璺對他言從計行,也難免疑信參半。何況老僧背後的四道凶狠目光,怕是瞎子也能感受得到那股子徹骨寒意。但小石頭既然這麼講,依雷璺的柔順,只得臻首輕點。心下卻想,為何男人們總這麼喜歡打打殺殺?即便石大哥滿腹才華,竟也不改此癖。歎氣之餘,猛又想,是了,石大哥定是為了我,不得不與他們周旋。念及此,愛意愈熾,心下柔情萬千,暗自感激蒼天賜下這般疼人,惜人的郎君予自己。
與此同時,老僧忽道:「施主姓趙?」適才小石頭安慰雷璺之語,他耳中聽得分明,見小石頭說得輕鬆,顯對自己等人大大的不放眼內。任他修為精深,也未始不生微嗔。此刻言來,與先前又自不同。嗡聲嗡氣不說,無形的音質倏成氣浪,捲起地上細小沙礫,飛捲旋舞。直俟到了小石頭身前數寸之地,沙礫陡止,旋轉即停。
這下顯威,瞧得雷璺呆呆愣愣。心想,這僧人莫不是金剛下界,怎說個話也是叱嗟風雲,大有威勢?凜然之餘,藏香首於小石頭懷中,不敢再望。心下也知,原來老僧雖然生得瘦弱,偏是五僧裡最厲害的一位。無怪另外四僧對其尊敬異常。
沙礫狂舞那會,小石頭神色自若,凝視老僧,半點沒有起身奔逃或是出手阻止的徵兆。即便之後沙礫停舞,也沒絲毫驚詫,彷彿視若未見,神情更是澹然到了極點。待察覺璺兒有些驚怵,方始撫揉香肩,慰其憂心。這時,遲疑餘裕,答道:「可以這麼說,不知大師有何見教?」他原有些在石趙兩姓之間猶豫,然想起王妃恩情,又不忍避諱那個趙字,只得莫稜兩可。
老僧倏地起立,彎身合什道:「早聞大周國的趙王爺神勇蓋世,天下無雙。施主在老衲的金剛怒喝裡,神情自若;又在一息之間,制伏元音,想必就是了。」
小石頭暗道,老和尚果然精明。當下笑道:「大師推算極為厲害,小可佩服!只是神情自若,其實是小可嚇壞了;而那所謂的一息之間,也無非僥倖,倘若真對真的,鹿死誰手尚不知呢!」他見老僧禮數周到,當下也不願咄咄逼人,言辭間極為謙套,對密宗也是推崇倍至。
老僧也笑道:「老衲聽元音敘述,施主來自大周,且是官方人物。故而,便冒昧地猜上一猜。」此刻,雙方言笑晏晏,外人見之,決計想不到雙方間委實存著新仇舊恨。尤其老僧笑得和藹,給人感覺,便像高壇菩薩驀地走將下來,絲毫沒有適才的莊嚴寶相。但偏偏予人一種和煦春意。又聞他續道:「原本老衲對施主也是久聞大名,著實仰慕。怎奈施主偏生殺了敝宗宗主的內侄,無疑失了和好的機會,教人好生遺憾。」
這時節,雷璺屏氣懾息地朝小石頭看看,見他沒說話,又見老僧容顏肅穆,後頭四僧更是嗔目捋腕,顯是爭鬥在即。忙道:「從前有個和尚因對佛法一竅不通,舉凡有人問佛詢義,他一概喚侍從僧人代答。久而久之,他的法號索性改稱為不語……」
小石頭與那老僧聞言愕然,均向她詫異地望望,不解何意?
但如此一來,那劍拔弩張之勢無疑大大的和緩。
雷璺見及,如釋重負,更是粲笑面靨,繼續說道:「一日,極遠之遙來了一位遊方僧人,他久慕不語之名,便誠懇地向不語禪師請教。不巧的是,那日侍從僧人適逢外出,寺中獨有不語一人。於是乎,禪師頓時手足無措起來。當時,遊方僧問他:「什麼是佛?」禪師茫然,只得東顧西盼;遊方僧再問:「什麼是法?」禪師竟自上看下看;遊方僧又問:「什麼是僧?」禪師無奈,索性閉目不睬;最後,遊方僧問:「什麼是修法之道?」一連遇到四個難題,禪師已然厭煩到了極點,又怕對方識破自己的愚陋,旋下便伸出手來,示意送客。心下亟盼他快些離開得好,免得再問下去,便要出乖露醜,無地自容了。」
聽到這裡,諸人皆大感興趣。
尤其她語聲柔柔,清脆和順,娓娓而談余,直如林籟泉韻,別說是故事,固然是胡說八道,相信也沒人願意中途擾斷。
小石頭心知雷璺不會無緣無故地說此故事,自然微笑地望著她;而故事中由於涉及到佛門根本的禪義玄奧,僧人們也覺吸引,竟自在遠處豎耳聆聽。眉頭蹙著,心下均思慮著遊方僧所詢的幾個問題。均想,倘若是我遇此問題,又該怎生做答?
雷璺柔笑地瞧著小石頭,續道:「殊不知,那遊方僧被禪師趕出禪房後,非但無半分惱怒,反而心滿意足。到了外院,恰逢禪師的侍從僧人由外回來。遊方僧急忙上前,深有感觸地道:適才貧僧向禪師求教。問他何謂佛?他東顧西盼,意指人有東西,佛無南北;貧僧又問何謂法?禪師續而上看下看,意示法本平等,無分上下;貧僧再問何謂僧?禪師他閉目不語,暗喻『白雲深處臥,便是一高僧』;貧僧最後問修法之道?禪師以慈悲之心伸出手來接引眾生!至此,遊方僧搖搖頭,佩服由衷地歎道:禪師不愧為當世高僧,明心見性,佛法精通啊!說完,便即飄然離去了。」
待她說完,靜默片刻。
諸人無不琢磨著遊方僧臨去前的數句話語。好一段時辰,老僧突然微笑道:「女施主蘭質蕙心,敘事明白;真是高山流水,道理悠長;老衲聞此故事,如聞菩薩講經,豁然而解心頭疑難。佩服,佩服……」
雷璺一笑,玉手輕挽額前秀髮,道:「那不語禪師能以胡亂舉動教人聽出真義,便可知佛法精妙,萬般在心。任你萬言萬語,終不及一念頓悟。好比佛祖拈花,卻僅一人得道。大師前言,既說深佩石郎,可見心下已無戾氣。怎又為了些許小事而強自翻顏?要知佛法慈悲,本為普渡眾生。大師若借之無上神通挾怨尋仇,俟時,既違了大師原有的慈悲之心,又阻了大師的無上修行,更讓佛祖的慈悲心懷,蒙受世人誤解。大師,您說是麼?」
她借此故事,亟盼老僧能化戾為和,回去後善言勸告密宗宗主,從此解了仇怨。
聽她逕呼自己為石郎,小石頭心頭微顫,呆呆地望著那嬌好無限的和美柔顏,想起當日在相國寺前她和散宜生的一番男尊女卑抑是女尊男卑的對辯,不覺會心而笑,胸中更是暖意蕩漾。心想,縱你老和尚佛法精深,但論口才利捷,終不及璺兒遠甚。又思,自己也不知該喜該憂?所遇幾女中,冰清和璺兒均這般巧言利口,日後……思及它日,頓又不寒而慄。心想,人道女子善妒,只怕她們也是如此。倘若到時大打出手,那我又該幫誰才好?
他蹙眉深思裡,老僧笑笑,道:「女施主故事說得雖好,但此言差矣。」走前兩步,看雷璺稍嫌緊張,不禁再次笑道:「那遊方僧雖然誤解了不語禪師的種種舉動,但往深裡想,其實遊方僧已悟我佛真義。故此,當見到在旁人眼裡,純屬匪夷所思的舉動,他偏能領會出不同深意。這就好比尋常人看到日月星辰、雨露霜雪,決無特別的想法,然在我等修煉人看來,那時起時息,時息時起,循環往覆之中無一不蘊天地至理。又好比珠蚌雖在一起,然其價值則有貴賤之別。人們往往只能見到低賤的蚌,極難見寶貴的珠。我等修煉人卻能尋出最為正確的方法打開它,讓蚌內的真寶珠即刻顯現。」
說道這裡,老僧忽然歎道:「任心所適,隨遇而安,行雲流水,坐忘情懷。天下間又有幾人堪破得了是是非非,盡散得去紛紛擾擾?」言畢,驀又笑著合什,對璺兒道:「老衲著相,讓女施主見笑了!」話罷,卻見他瘦削的臉上瞬時金光溢彩,嘴角微微上揚,笑得甚是安詳;由此可見,他心中仇意盡去,替而代之的完全是靜悅安寧。
聽他一番深奧言語,用漢語講來,居然表達得清清楚楚。雷璺實感詫異,笑笑道:「大師對我華夏文化研究得很是透徹。說來,是晚輩語涉淺陋,以莛叩鐘,實在唐突了。但常言道,過江必用筏,到岸不須船。想必以大師之德,已不用小女子絮叨,心下早有決算。」
這當兒,小石頭扶著雷璺長身而起,隨手撣去灰塵,極是瀟灑地道:「大師似有所悟,可喜可賀啊!」儘管老僧未直接應允雷璺之意,但自始至終,也未惡顏相向。囿於氣氛較好,他也和聲和氣,心下極不願破壞這難得的謐寧。
老僧一笑,指著雷璺道:「趙施主能有女菩薩這樣的女伴,實屬天大的福幸。還望施主珍惜之!」
聽他出言誇獎雷璺,小石頭心底暢喜,當下抱拳施禮,正待說話。
驀聞上空傳來一陣怪模怪樣的得意笑聲。
抬首看,昏黑天際裡,正有八位鬚髮皆白的老道,各據一方,浮雲滯空,倏隱倏現。那所笑之人,身材瘦高,眉長口方,有些仙風道骨,但那一絲囂張之意,卻讓人無甚好感。尤其此人竟是與自己大有冤仇的峨嵋掌門金蟬子。
不禁苦笑,暗忖,當真是冤家路窄。這廂的密宗和尚堪堪由璺兒出言擺平,孰想又來一梆道士。而且,這峨嵋派可不像密宗老僧這般好相與,雖然仇怨相若,同樣是殺人之仇。且那寧道子嚴格講,還不是自己親手所殺。但裡面囿於涉及到崑崙峨嵋的道統之爭,金蟬子此人胸襟又小,今日多半是凶多吉少。這會,他只恨自己神通失得太不是時候,否則,即便打鬥不過,卻也不難逃脫。
老僧瞧及峨嵋諸道,倒是好客,笑道:「眾位道友好雅興,不妨下來一敘!」
峨嵋諸道聞言,互視一眼。
他們見老僧長像不凡,且金身五蘊,微現佛光。料也是位得道高人。況且,對方已然出言邀約,若不下地,委實無禮之甚。其實,照金蟬子原意,一俟見著小石頭,便即動手,逕自擒了再說。須知,他與小石頭爭鬥數番,每次總是鎩羽而歸。說他心中毫無忌憚,自是虛言。但他一人之思,畢竟代表不了另七位輩分奇高的老道。
當下很是無奈。
落下雲頭後,逕自走到老僧跟前,打一稽首,道:「大師想是來自藏土?不知是密宗那位高僧?」遂又道:「貧道峨嵋金蟬子……」跟著,指指身後:「這幾位是貧道的師叔祖。」這時,包括閔一得在內的七位峨嵋長老,均向老僧作禮。他們輩分雖比金蟬來得要高,但此刻會見派外高人,倒無半點讖越。
老僧合什還禮,「老衲貢嘎,乃密宗護法。」又道:「真人等莫不也為趙王爺而來?」
金蟬子朝小石頭瞥了一眼,笑道:「大師難道不是?」這又是試探。他生來謹慎,行事更求滴水不漏。此刻見老僧佛儀雍然,決非凡常,自不敢造次,當下便想問個明白,隨後再伺機行事。
貢嘎道:「老衲原意是此……「說著,指指雷璺,道:「但經這位女菩薩一番開解,此刻仇隙盡去,已不想再為難趙王爺。」
金蟬子微愕,順其手勢向雷璺望去。他雖不識貢嘎,但大名聞之久矣。不解雷璺何以有這樣的大本事,居然可以開解這位密宗大護法?
小石頭在旁聞及,不由也望向雷璺,朝她會心一笑。
被恁多人注視,雷璺惶惶,玉足輕移,偎近小石頭身旁,輕聲道:「大師謬讚,小女子只是一通胡說,大師能有所悟,全賴您平時修為精深,不關小女子的事。」
貢嘎微笑道:「老衲大概就像女菩薩口中所說的那位遊方僧一般?呵呵……」他此刻笑得和煦,瘦顏上佛暈越發顯然。
雷璺嫣笑道:「大師說得不錯,此刻雨霧朝露在大師的眼中,只怕均有深意吧?」
貢嘎肅顏,合什道:「佛果至高無上,證之非易。依顯教修行而求佛果者,一般均須歷經無數大劫之長期努力,其間,多數皆十進九退。譬如作萬里游,單靠雙足,任你銅筋鐵骨,健步如飛,若天然山河之障,或因人事之礙,往往功敗垂成,徒歎奈何。而以本教密行而求佛果者,即身便可成佛,好比那翱翔茫茫無阻之蒼穹,千山萬水,瞬息即至。貧僧今日又受女菩薩點化,斷煩絕惱,心生菩提,證阿羅漢果,實屬大造化也。」
話一說完,在他身旁的另四位喇嘛僧,均自合什叩首,道:「師叔大智慧,證得羅漢果,本教昌盛日近了!」貢嘎合什還禮。
金蟬子忍住心下嫉妒,嘿嘿笑道:「原來貢嘎大師已成羅漢,真乃幸事!」
要知,羅漢之境如同修道者修至到了天仙境界。然而佛門羅漢非同修真,一旦境界到了,立時便須飛昇天庭。佛門羅漢比較自由,若仍想在塵世修行,亦可自便。是以,佛門多有活佛轉世或羅漢再生的傳說故事,而道界則無。金蟬子此時眼紅無比,暗想,貧道修煉百年,時至今日,仍在天境、神境之間徘徊;這和尚生得如此不堪,竟已成了羅漢,世道不公至極。
貢嘎朝他略微頷首,並未作答。他之前喚諸道下來,原是為了暗助小石頭一臂之力,此刻金蟬子等由空落地,那起先在空中的八卦合圍之勢,不言而喻已悉數被破。是以,這會兒,他才懶得理會金蟬。更且他羅漢初證,靈台清澄,金蟬有甚歪心思,在他眼裡當真是一覽無遺。
金蟬子覺著無趣,回過頭,對著小石頭道:「大魔頭,沒想你命大若斯,翻天印下居然也教你逃了出去。」
小石頭不想讓他知曉自己已失神通,嘿嘿笑著揶揄道:「說來幸甚。怎麼?今日真人又帶了什麼寶貝,前來抓我?」
金蟬子能成三大武脈之一的峨嵋掌門,功力不凡姑且不說,單是眼光之犀利,就非尋常人可及。迅即回以冷笑,道:「翻天印下逃出生天者,還想完好無損?魔頭,別以為本真人沒瞧出來,你時下早沒了先天靈氣,除了手腳動彈得了以外,你能有甚大的作為?」
小石頭一凜,儘管笑容依舊,但手臂微微一顫,被他緊摟著的雷璺卻是感覺到了。稍仰臻首,望著他,道:「石郎,都怪我不好,連累你了。」說著,情不禁地眸中含淚。小石頭愛憐地望著她,柔聲道:「傻瓜,別胡思亂想,怎麼會呢?你以為這些光吃乾飯的沒用老道,能對付得了我?」話語入耳,雷璺破涕為笑,忙用衣袖拭去眼邊淚痕。
金蟬子原沒修到嗔癡皆無的境界,被小石頭話語稍加撩撥,頓然大怒。
暴跳雙足道:「魔頭,快快放開雷家小姐,不然教你立死當場。」說著,突然望見小石頭背後不知何時多了一隻金色怪鳥,略微審視,不免駭然。尋思道,這小子何時多了一隻大鵬援手。又想,這隻大鵬瞧其外貌,尚且年幼,道行還不深,而我方有本門七位長老,待會再加上「靈化梵輔陣」,也無須忌憚。
適才小禽調弄羽翎,離得較遠,又藏土丘的另一處,諸人均未發現。而小禽在道門中算不得什麼,然在佛門之中偏屬聖物。
貢嘎等僧一見,登時下跪叩首,口呼上師。
小石頭愕然,瞧和尚們言行恭謹,決非做作。回頭再望小禽,卻見它嘴喙高仰,神威凜立,那神情顯是護主心切,至於朝它下跪的五個喇嘛,它壓根不知怎麼回事。只道自己太過厲害,堪一出場,便讓小石頭的敵人發楚心怯。
金蟬子見貢嘎等僧人向一扁毛畜生附跪叩首,且口呼上師,不禁好笑,更解了適才胸中鬱悶。覺得心裡也不似剛才那般妒火中燒了。心想,你證了羅漢又如何?還不是須向畜生叩首。待下,貧道大展神威,讓你們的這位所謂上師先自墮了阿鼻地獄再說。念及此,竟止不住地失笑出聲。
其時,大伙均看著喇嘛們向小禽叩首,故無一人發出聲響,他這一笑,仿如靜謐深夜裡,驟響梟鳴,刺耳無比。喇嘛們向小禽叩完後,貢嘎忽地起身,神色肅嚴地望向金蟬子道:「真人何以發笑?難道是譏笑老衲叩拜本宗上師?」
聞此言,金蟬子一個勁地埋怨自己為何笑出聲來。儘管有些忌憚眼前這些喇嘛僧,然時當如此場面,倘若開口致歉,無疑輸了顏面。旋下,高高軒起眉頭,嘴角上揚,嘿笑道:「大師問出此言,未免發噱。您是想聽真話呢?抑是假話?」
貢嘎正聲道:「自然是真話!」
金蟬子道:「大師不覺得,跪拜一隻不懂人事的上師,實屬天下最為可笑之事麼?」說到上師二字時,右手拂塵不由指向小禽。
小禽雖通人性,但畢竟懵懂人語,拂塵指來,卻道是攻擊,立時昂昂大喚,雙翼一展,巨軀升起,尖利嘴喙在月輝下閃過一絲寒光,頓向金蟬子啄去。這當兒,金蟬子壓根未做提防,正全神留意著羅漢貢嘎,孰想小禽會突然施襲,未免手足無措。當下舞動拂塵,縱身而退,口中喊道:「畜生爾敢?」
小禽一啄未曾建功,金蟬子那句畜生,偏偏惹鬧了喇嘛僧們。貢嘎跨步,瞬時擠入中間,雙手微分,輕鬆隔開一人一禽。回頭對金蟬子道:「真人口出污言,侮辱我教聖物。究竟何意?」
金蟬子退開三步,胸腹起伏,氣道:「什麼何意不何意?這畜生猝然攻擊貧道,貧道還未問它,你卻來問我?」這時,小石頭喚回小禽,在旁道:「真人惡言詈辭,呼斥小禽,它聽得心下不舒,自然惱怒。卻也怪它不得!」
金蟬子嘿嘿道:「莫不成倒要怪上貧道?」他身子微退,與另外那些老道列成一線,續道:「時下毋須廢話,不管那畜生懂不懂人事,你這魔頭今日終須一死,否則,貧道等如何向天下蒼生交代。」聞他數句話便扯到天下蒼生上,小石頭啼笑皆非。朗聲道:「真人要殺我,盡可動手,至於說什麼天下蒼生,未免太過抬舉了。」
金蟬子又是嘿嘿數笑,對身旁一干老道說:「諸位長老,除魔須當盡速,動手吧!」
老道們無語,但眨眼便圍住了小石頭。其間,就屬閔一得最是積極,動作也最為迅速。此刻,貢嘎正站於小石頭身邊,這麼一圍,也恰好把喇嘛們一併圍入。貢嘎環視眾道,詫問:「哦!?貴派此役,想把老衲等人一起滅了?」
長老們陣形已成,金蟬子有恃無恐,冷笑道:「大師適才便可退了,怎奈強自摻入,眼下貧道等陣法已成,倘若散開,無疑讓魔頭走脫。俟時,大師擔當得起麼?」這話顯然強詞奪理到了極處。即便貢嘎涵養足夠,也氣憤難當。大聲道:「既然真人這麼看得起老衲等人,那老衲等也就冒犯了。」
話音甫落,屈指沉腕,雙手結攏,捏出極是古怪的印式。又道:「素聞中原道學精湛,今日老衲以本宗的拙火大無定印,向諸位道長請教了。」話語落罷,靜容肅然,一派威凜。老和尚威望崇高,地位顯赫,受藏土萬民膜拜,何曾被人搶白過?何況,金蟬子出語狂妄,氣焰囂張;老和尚心下也頗想試試中原道宗的底子,以備他日密宗東來。
再說這「拙火大無定印」實屬密宗大乘手印,非上師嫡傳,休想獲授。密宗手印有六,計《拙火》、《幻身》、《光明》、《夢境》、《遷識》、《中陰》等六法。其間,前二為修身,中二修心,後二則修意。俱為密宗無上手印。此刻,由初證羅漢的貢嘎使出這「拙火大無定印」,當真是赫赫生威,人神皆憚。
做了多年掌門的金蟬子自然識得其中厲害,當下偷覷本派長老,瞧他們有甚反應。殊不知,目下這些峨嵋長老裡,除了閔一得稍為好鬥以外,餘者皆入無為之境,想從他們臉上看出喜惡嗔怒,著實極難。
斯時,小石頭覺得內疚,對貢嘎道:「此事原本與大師無關,孰想竟把大師牽連進來,在下當真慚愧。」
貢嘎道:「這些道人們均說王爺是魔頭,但依老衲看來,王爺寶光外露,英氣內斂,實為龍華之仙。老衲百思不得其解。」小石頭道:「在下被他們說慣了,也無謂作甚抗辯。不過今日大師能為在下慷慨辯解,在下著實感激。」
說話間,七位長老中的閔一得忽然憤憤地道:「你說自己不是魔頭?哼,那貧道的小師弟又如何被你們活活誅殺當場,且屍骨全無,靈神盡失。如此作為之人,居然說自己不是魔頭?」說著,又道:「諸位師兄,小師弟當日就是為了追殺他,以致教無極賊人趁勢所殺。今日不報此仇,他日我等如何面對仙師?」
另六位老道只曉得小石頭是大魔頭,又是掌門金蟬子定要誅殺的人物,至於他所犯何事,又有何罪,全然不知。是故,一直無喜無嗔,根本看不出在動什麼心思。此刻聞閔一得話語,頓時人人忿怒,各人眼中射出怒火,幾欲把小石頭燒焦當場。
當日死去的寧道子是他們師傅飛昇前,留在人世的兒子,因年歲與他們相差極大,在他們眼裡,幾如子侄一般照料。原本深山潛修,只待飛昇,歲月極是悠閒。無奈,那金蟬子為了對付崑崙,同時也為了誅殺小石頭,下飛檄傳召門中數位長老出山。偏生那寧道子又是一個被寵壞之人,飛揚跋扈不說,本事不大,偏生傲性十足。可憐在秦周藍田會戰之時,慘遭姜神君擊殺,直落得灰飛湮滅。
老道們怒火一盛,氣勢愈加不凡,直如七座大山聳在面前。
小石頭苦笑不已,心想,那寧道子也屬死得冤枉,說來,全是姜神君為了逼迫自己與正道徹底分道揚鑣,才故意殺之。又想,罷了,也不用與他們多解釋,為截教大業,日後終須與他們一戰。此刻分辨多了,未免教人小覷。思慮及此,歎了一氣,道:「寧道子前輩之死,在下確實負有責任,諸位若想報仇盡可放手便是。」
金蟬子突然道:「你不說,我們也會這麼做的?」他此刻笑得甚是得意,尤其記掛著小石頭的護體神甲。總想著,奪了過來,日後飛昇之時,也好多件寶物防身。
小石頭愕眼,心想,為何他與自己便似有著天大的仇恨,總是不依不饒?一時當真百思不得其解。這時節,雷璺只恨自己當日為何未曾學武,否則的話,此刻自然能替石郎分擔不少。她卻沒想到,眼前這些老道,即便是雷嘯岳親臨,也是有輸無贏。
眼看爭鬥在即,除雷璺之外,眾人耳內皆忽聞到馬車的鈴鐺聲。
又不許久,馬蹄聲愈來愈響。跟著,西首處漫起大片塵霧,縱然夜色沉暮,依然讓人看得分明。時當紛戰之前,忽有外人介入,諸人均想,無論是敵是友,先行瞧清了再說。不須臾,馬車在夜霧中馳來。前後總計三輛,邊上更有十數騎漢子,嚴密守護。
小石頭瞧之愕然,原來,他與勝施說好在長安東郊碰頭。孰料想,小禽所停地點,竟是萬分巧合。當即暗叫糟糕,心道,峨嵋道人們顯然已與楚王府勾結。眼下他們勢大,稍傾我與貢嘎大師若是敗了於他們。那雷府一家豈不再落敵手?尤其是璺兒。念及此,極是愛惜地望了一眼雷璺。卻見她楚楚可憐地偎在自己懷裡,身子微栗,顯然冷得厲害。又思,璺兒風寒侵髓,須當慢慢調理方可。只恨這梆老道如怨鬼纏身,總是擺脫不得。
思慮際,馬車馳近,眾人看得分明。三輛馬車內,前後車尋常之極,惟獨中間那輛豪華異常,紅色木架車身,白玉鑲嵌,縱在夜色裡,依舊玉光晶瑩,寶氣流離。漸趨緩速下,三輛馬車前後停於諸人面前。接著,前後車上又躍落不少黑衣人,個個身手矯捷。待把中間馬車圍妥,其中一人上前稟道:「小姐,遇到王爺了!」
「嗯」車內女子慵懶地答道。隨即,出來兩名面目清秀的小丫鬟,一左一右分立,掀起馬車帳幃。右面丫鬟道:「小姐,請出來吧!」話音甫落,車裡一女探出頭來,高高的雲鬢,慵梳雅致。尤其她彎身而出的剎那,仿如新月初升,萬種風情自不待言。
在旁黑衣人固然瞧得多了,此際也是魂弛神迷,心神俱醉。
至於那些老道和喇嘛,兀自神色自若,只在疑惑,這般美貌女子何以到此荒山野地來?且看陣仗之盛,必是大豪世家的小姐。諸道人俗心早去,實在是此事古怪,令他們不得不感詫異費思。其時,人人皆惑,惟獨小石頭苦笑地望著眼前一切。暗自尋思,完了,當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小禽著地之處怎就如此巧合?偷眼看金蟬子,見他也是疑竇滿面,又想,只盼他沒看出來,否則,事情必然糟糕至極。
由車上下來女子,正是長安城內無人不曉的一代名妓勝施。
她自探頭那當兒,便已望見小石頭,只是瞧見雷璺如小鳥依偎在旁,不由微感酸楚。儘管心下早知結果,但知不知道與當面見著,無疑差之天壤。她與雷璺相較,二人相貌不分軒輊,一個勝在溫婉動人,一個如艷葩驟放,教人驚羨。她心裡實不願在小石頭面前落了下風,故而即便是尋常地下個車,也自使了「妙心凡諦」的心法。
那欲拒還迎之眼神,無限媚蕩之風情,原本在場的人倒沒覺什麼。那些黑衣人竟而看得熱血沸騰,胸內心兒霍霍劇跳。皆想,像小姐這樣的美人兒也不知誰家兒郎有此福分娶回家?念及此,情不禁地看向小石頭,卻見他懷內另有一女。當下無不憤慨,暗為勝施叫起屈來。
勝施今夜衣著極為樸素,廣袖齊胸,衣領交合,無比撩人裡帶著一絲莊重。落車之後,輕啟朱唇,柔柔地道:「雷老爺,雷夫人,咱們遇見王爺了。」聲音響起,如空谷泉鳴,動聽已極。
殊不知,她心下之淒,實已到了極處。
暗忖,王爺當真薄情已極,明明見到我們,也不上前打個招呼。兀自與那雷二小姐卿卿我我,可見他心中沒有我得半點存在。照她一貫玲瓏心思,原不該看不出小石頭目下窘境。怎奈,一來她內心生波,鑒貌辨色的工夫與往日遠不能相比;二來,這梆老道喇嘛,個個多年苦修,鍛煉心志,固然心中殺意沖天,尋常人看去,仍是慈藹萬分,祥和無比。況且,趙王爺出身崑崙,隸屬道門,天下有誰不知?在他邊上有幾位道士,那是極尋常的事體。
小石頭聞言叫苦,此刻想要提醒,業已不及。心想,勝施姑娘今日怎麼回事?眼下這般一觸即發的場面,她居然沒看出來。
雷璺聽得父母俱來,一時憂喜交集。喜的是,父母終被救出;憂的卻是,目下敵人勢大,此刻出來,。思忖間,雷嘯岳與雷夫人已然下車。小石頭轉目而顧,只見後面那輛馬車內,也自下來一對青年。前一人英挺俊偉,正是雷霆;後一人年歲較輕,但面貌與雷霆相若,諒必是雷家傳說中體弱多病的四少爺雷博。
這當口,就屬雷夫人最為激動。老遠見著雷璺,便喊道:「璺兒……」雷璺脫開小石頭懷抱,試圖向母親跑去。急切裡,忘了自己早已身染風寒,四肢乏力。玉足堪動,頓覺頭暈眼花,幾欲昏厥。小石頭慌忙抱住,輕聲道:「小心些,璺兒!」說著,摟著她逕往雷夫人迎去。
雷璺還以粲笑,心下又怯又喜,一邊感受他的溫暖愛意;一邊望著迎面跑來的母親,芳心怦怦,無以復加。既不捨愛郎之疼惜,又擔心母親茫然不解,怕違了平日的訓導。一時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便在這時,金蟬子身影微晃,擋在二人面前,冷聲道:「魔頭,你想逃那去?」
小石頭剛想回答,只聽閔一得道:「金蟬,你還怕他逃遠?讓他去就是了!」
「是!」金蟬無奈退下。他雖一派掌門,但像閔一得這種長老耆宿的話語,倒也不敢不聽。小石頭朝閔一得頷首致謝。這麼一磨蹭,雷夫人已然近前。小石頭放落雷璺,讓她自去與母親敘話。雷嘯岳人精已久,察出不妙,並未靠近。
雷霆瞧見小石頭,哈哈大笑道:「石兄弟,這次幸虧你幫忙啊!」小石頭抱拳,「雷大哥受苦了。」雷霆又道:「石兄弟,當日你一走數日,大哥尋不到你,幾致誤會。今日向你賠禮道歉。」說著,彎身長揖,畢恭畢敬。
小石頭慌忙讓開,道:「大哥怎可如此,小弟不敢當。」心想,這傢伙當日背著我胡說八道,眼下曉得錯了了,立時向我致歉,也算爽快。雷霆作禮後,忽然貼近他,輕聲問:「石兄弟,這幫老道可是尋隙來得?」小石頭「嗯」了一聲。雷霆朝老道們氣呼呼地瞪了一眼。
這時雷家四少爺,雷博上前道:「這位想必就是東周的趙王爺吧?」小石頭笑道:「不敢當!四少爺受苦了。」
雷博神色一變,道:「我家受你牽連得可不小丫。」
此話一說,人皆愕然。
雷嘯岳與雷霆均忙即呵斥。
被父兄說了,雷博竟自坦然,昂首問:「難道不是麼?原本我雷家在長安生活得好好,不敢說肉山脯林,倒也逍遙自在。但自他來後……」他右手戟指小石頭,幾乎捱到鼻尖,續道:「我家從此多舛多難。先是二姐和五妹遭權貴逼婚,再是大哥被人無由囚禁,眼下更是幾近家破人亡。虧你們把災星當做恩人。你們問問他,或者讓他捫心自問,他這樣幫我們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爹爹的十萬大劍兵以及二姐和五妹的美色。其意和那些權貴們有甚不同?」
一番慷慨激言,直聽得雷家人怔然以對。在旁的東周密諜們義憤填膺。震北王府在周人心中向來神聖不可侵犯,即使這些多年飄蕩在外的周人,也是無比敬慕。若非瞧著雷家與王爺,似大有淵源,諸人怕不是早已揮刀上去。
小石頭天生不善推卸責任,聽他所言,便道:「四少爺說得不錯,雷家遭此巨變,確實系出我因。在此,我表示歉意。但四少爺說我目的與那些權貴相若,這一點,我卻不願苟同。」
雷博斜眼道:「你當然這麼說!若真認了,豈不無美色可貪?」
小石頭啞然,他心中實無覬覦璺倩二女之色的心思,但時下與璺兒兩情繾綣卻是事實。雷霆在旁勃怒,喝道:「四弟,你說得什麼屁話?我家之事與石兄弟有甚關連?」雷博道:「大哥,你和爹怎就這麼糊塗?你以為他真安什麼好心?」
瞧他兀自嘴硬,雷霆氣道:「不管什麼心,就算要說,時下也輪不到你。」
雷博稍愣,隨即愈想愈惱,吼道:「好,你是大哥,你說了算。以後有你吃虧的時候。」話罷,竟自拂袖而去。沒走多遠,雷息嘯岳喝道:「博兒,你上那去?」雷博頭也不回,答道:「去一個能讓我說話的地方。」雷嘯岳高聲道:「你給我回來!」說著,見他不應,陡然拔身而起,一下躍在雷博面前。又道:「給我回去!」這四字音量不小,嚇得雷博身子一頓。但他脾性也拗,只稍停餘裕,即道:「不回去,回去又怎樣?反正話也不讓我說。」
瞧他賭氣的樣子,雷嘯岳好氣好笑,嗔道:「怎麼?大哥說你兩句,你不聽。眼下爹爹的話,你也不聽了?」雷博辯道:「誰說我不聽……」沒等他說完,雷嘯岳道:「既然要聽,那就跟爹爹回去。」說著,伸手拽住他胳膊,拖回了原地。雷博佇回原地,依舊嘴嘟老高,瞧那怨氣,估計十天半月也難消散。
小石頭見之笑笑,當他是小孩脾氣,也沒放心上,說道:「雷伯父,小侄這廂還有些事,你們和勝施姑娘先走!」適才雷博胡鬧,他留意到那些老道們似乎均看得有些走神。雖不知緣故,但思,若不趁此時教他們先走,待會不定全軍盡墨。
雷嘯岳頷首。峨嵋老道們,他儘管認識得不多,但閔一得和金蟬子,也算熟矜。心知二人本事大得很,高來高去,賽似神仙,非自己可及。又見小石頭身旁似有喇嘛助陣,當下越奇,暗道,此人交際非凡,明明是道門中人,偏身兼魔教宗主,時下又與密宗攀了交情。日後,倘若東周伐秦,藏土西涼一帶再有藏軍騷擾,大秦危矣。念及此,不禁唏噓。想起秦皇那時的深情厚義,此刻自己為了保命,竟與敵國王爺處在一起。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對抑是錯。
回過身,對家人到:「我們走吧……」舉步間,略嫌蹣跚,緣於意興蕭索,一時無精打采到了極點。
瞧他們要走,峨嵋諸道也無意見。金蟬子念著要速速除掉小石頭,隨後趁隙取了他身上的護體神甲。至於閔一得等人壓根不關心時事,對於西秦朝內的政局變化,全然不知,又如何會想去阻擾。
雷璺急道:「爹……」雷嘯岳側眼看她。雷璺又道:「我不走……」雷嘯岳知她心意,看看小石頭,對雷璺道:「你有何本事,幫得了趙王爺?」雷璺道:「爹,女兒知道自己沒本事,時下也恨自己當年為何不曾勤加習武。但不管如何,女兒目下決計不走。」說話時,淚光盈盈,言辭堅定。那眉梢,神情,舉止,無不充斥著山無稜,天地合,才敢與君絕的堅意。
「璺兒……」小石頭在旁胸臆激盪,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
待她轉眼望來,遇到那水汪眸子,一時戛然無語。此時此刻,二人眼中俱只有對方的存在。想起適才月下偎依,均自尋思,時光若能倒流,真願意永遠停佇在那一刻,再無旁人一絲一毫的打擾。這時,在旁諸人卻也無語,逕是默默地看著他們。
勝施這會方是明白,原來王爺身邊的那些道士,乃敵非友,不禁大呼後悔。又見雷璺此舉,顯是想和王爺同生共死。心想,二小姐手無縛雞,柔弱異常,竟能有此勇氣。換成是我,也能如此麼?思忖間,凝眸遠望,心下只恨王爺的深情雙目裡,竟沒自己半分位置。她性子原就爽直,但今日不知為何,特別多愁善感。又想,別說陪著王爺去死,縱然為他死上千遍萬遍,那又如何?
過不半晌,終是金蟬子不耐,嚷道:「魔頭,快快受死,休想磨蹭時辰。」
小石頭也不理會,只對雷璺道:「璺兒……」
雷璺知他想喚自己離開,然此刻那裡肯依,答道:「不,我不走。」言辭雖短,其意甚堅,任誰都聽得出裡面的決然。小石頭胸頭一熱,大聲道:「好,璺兒,我答應你。」說著,走近去,牽住她手。
斯時,清風徐拂,明月輝照。
二人手手相挽,並肩一起。一個氣宇軒昂,傲然屹立;一個姣麗動人,風華絕代;均是一般的衣裾飄飄,宛若神仙。直看得諸人自慚形穢。尤其勝施越發酸楚,美眸漸趨濕潤,遠處人兒也是越發迷離。雷嘯岳和夫人面面相覷,不知把女兒交於眼前這人,到底是對抑是錯?心中各自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