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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61章 揮手自茲 文 / 冷月寒劍

    61章揮手自茲

    長安東城,十里長亭。

    十數人在這聚首言談,依依作別。有的垂泣,有的黯然,有的歡喜……

    居中一人,正是小石頭。此刻面容清爽,衣衫整潔,且面帶憨笑,嘴角直咧,如非他一身囚衣,肩戴枷鎖,旁人只會當他正要遠行出遊。

    旁邊的則是鄧蓉、商尹、雷倩、蘇氏姐弟和潘國舅等數個痞子。離他們數丈開外,尚停著一頂軟轎,瞧著式樣,便是雷家二小姐的座轎。轎子旁,站了四位家丁和兩名侍女。轎子的一側窗簾,稍稍掀起,只是裡面黝黑,卻也看不出裡面。不過細心點的,便會發現,在窗簾的下垂處有一根晶瑩剔透的春蔥玉指輕輕地勾著它。

    再往幾丈開外,則是兩個解差,他們倚在一塊平滑大石上,舉著葫蘆,喝著美酒。身旁是長長的鐵棍,腰際的佩刀更是墊到了後背。二人對於這犯人放心得緊,沒見國舅與大學士都來了麼?且雷大將軍的兩個女兒也來了。據說,這小子原是大大的得罪了聖上,可在潘家為首的文官派,商大人代表的學士派,以及雷家的武將派這三系大聯盟的共同具保下,方免了死罪,被發配到信州軍營。可見這小子的仕途潛力極大。心下想著,在途中總須好生伺候著,倘然惹他發怒,自己二人難保還能回來。

    這當兒,小石頭心下惻惻,望著忒多人送行,當真是百感交集。尋思著,自己初臨長安,距今不過二旬餘,知交良朋卻已有了不少。回顧這段時日,雖不算驚險,然也豐富多采。其間泰半倒是與雷倩共同渡過。想到這,不禁朝雷倩望去,卻見她嫩顏淌淚,雙眸紅腫,神色間儘是依依不捨。

    心裡頓時一陣難受,輕聲開慰道:「小姐,我只是去服個兵役,過個三五年便會回來的!」

    雷倩氣怨,斥道:「你倒說得簡單……」說到這裡,想起他充軍在即,若等相會,尚不知何年何月?再像平日裡一般大聲呵斥,似嫌不妥,立時口氣轉緩,變得幽幽怨怨:「那裡是秦漢邊疆,戰禍不斷。其間的凶險……」這時芳心猶如揪結,柔腸寸斷之餘,竟是再難開口,只知默默垂戚。

    鄧蓉瞧他二人情真意切,尤其雷倩的悲痛神態決非虛假,完全便是心有所鍾,不免驚詫。又怕她鬱結悶心,傷了身子,安慰道:「倩妹妹,你寬心便是。小石頭既到信州,那裡的領軍大將想必與雷伯父識交熟矜。俟時,只須雷伯父修書一封,定能保得小石頭無恙而歸。」說完後,偏是心下酸楚,仿若割捨了什麼心愛之物。

    雷倩「嗯」了一聲。接著朝外稍加張望,說道:「爹爹說他會來,怎地還沒到?」

    鄧蓉強顏笑道:「雷伯父許是軍營有要務,被甚耽擱了!」

    雷倩頷首,當下暗歎一聲。

    潘國舅看氣氛有些淒悶,笑道:「石兄弟,你此次充軍發配,雖為厄難,但未免不是一福。倘然疆場立功,封將而歸,這美人著實是享用不盡。」一邊說著,一邊以眼睨向雷倩,其意大有曖昧。尤其他生像醜陋,固是善意玩笑,然也猥瑣得緊。

    雷倩被他瞥得極是窘迫,但時下眾人圍成一圈,卻是毫無躲處。無奈之餘,只得垂首不語,心下打定主意,改日必要他好看。這時,蘇吉忽道:「石大哥,我原想隨你一起去,然刀劍大會在即,我爹爹又要前來,所以……所以只能不去了。」他顯得很是赧顏,皆因本身小命是小石頭所救,此刻瞧他充軍發配,自己竟不能幫上半點,實感愧仄良多。

    小石頭笑笑:「無妨,我素來一人已慣,倘若人多,興許倒感不適。」

    蘇吉搔首,陪著乾笑幾聲。方想說話,蘇眉上前,手中捧著一隻包裹,柔聲道:「石大哥,裡面是些銀子、乾糧和幾件新的衣裳,到了軍營,那邊的條件很是艱苦,我也沒什麼可以送的,只能聊表心意。」

    小石頭胸中一熱,朗聲道:「蘇小姐,真是太謝謝你了!」由於他鐐枷在身,手腳不便。這廂,鄧蓉幫他接過,心想,我還算年大於她,論起心思縝密卻是大為不及。按理,我既認小石頭為弟,這份包裹,應由我送才對。如是一想,責己之心油然而生,迅即愈加難受。

    便在這時,忽聞馬蹄急急,如雷震響,由遠及近。片刻,西面山坳處拐出十數匹高頭駿馬。為首一人,鎖子甲,紅纓盔,身披紫色披風,胸前三縷長鬚隨風飄舞。這馬上來將正是秦中劍王雷嘯岳。

    雷倩一見,歡呼雀躍道:「爹爹來了,爹爹來了!」那股模樣,彷彿只要雷嘯岳前來,小石頭便能得釋似的。

    雷嘯岳騁馬近前,待離眾人數十丈時,便按轡徐行。到了大伙身邊,翻身下馬,走至小石頭身邊,道:「石兄弟,今日你遠去信州,老夫沒甚可準備的,惟有讓你的幾位弟子陪著你了。」

    小石頭一愣,朝他背後打量,跟在後面的另十餘人,除了雷嘯岳和雷霆以及二名侍衛以外,竟是宋仁及一同習刀的八名家丁。他們身著勁裝,身背長刀,乍看之餘,倒是威風凜凜,雄姿颯爽。這會,當真教他驚詫,忙道:「不妥,不妥,信州軍營是邊疆,宋仁他們若隨我前去,豈非危險多多?這事決計不可。」

    聽他這麼一說,雷嘯岳撚鬚微笑,顯然便是一副不怕你不應的悠閒姿態。只見他側身讓過,宋仁大步上前,抱拳道:「石大哥,咱們都是自願的,不管老爺的事。」

    小石頭道:「你們……」接著長歎道:「那裡實在太危險,你們刀法尚未習成,怎可置身險地,倘然有甚長短,教我怎生心安?」本道一番恫嚇,雖不至立時唬退,想然,他們必也躊躇。不虞,宋仁笑道:「石大哥,皆因咱們刀法未成,那便愈須跟著你,不然,讓咱們到那裡再去尋你這樣的好師傅?」

    說道口齒伶俐,小石頭焉能及得上自小便在長安城內廝混的宋仁。

    經他一說,小石頭登時無語。儘管知曉有些不對,但要他講出個所以然,偏是無法出口。當下蹙眉攢額,愁思滿懷,心情甚是沉重,總覺得自己拖累宋仁等人,否則,他們何以要隨自己前去那苦寒蠻荒?

    雷嘯岳清笑道:「好了、好了,你放心就是!信州的領兵大將乃老夫的好友,姓高名廣。他可是方今天下赫赫有名的一代名將。自聽說你要發配到那,老夫便早已修書知會予他,請他多為照顧。憑老夫的面子,想必高元帥不會不應。」

    眾人相繼點頭,雷倩也道:「是啊!石大哥,此去信州,路途遙遠,一路關山迢迢,倘有宋仁等照顧,我也放心了。」這話,實是表明愛意。

    雷嘯岳愕然,他本道老友愛女鄧蓉喜歡小石頭,卻不想,刻下竟連自己的小女兒也對他情有獨鍾。這未免有些不可思議。想小石頭不過初到雷府,即便與倩兒盤恆,也只是一旬,怎地就演變若斯?想到這裡,不禁朝鄧蓉望去,看她神色無異,平淡至極,又想,罷了,罷了,這些小兒女的事,我一糟老頭去操甚心思?何況,小石頭生性質樸,坦誠爽直,既是崑崙弟子,又文才斐然,如此佳婿,若真能入門,老夫勢必開懷。

    如是一想,望著小石頭,竟是愈看愈順眼,愈看愈歡喜,幾如完人。當下撫鬚微笑,目光裡大有賞婿之色。

    這當兒,雷霆忽然上前抓著小石頭雙臂,熱淚盈眶地道:「石兄弟,保重!」他一連被小石頭救了兩次,即便素來高傲,時下卻視他為生平唯一知己,當真替死也甘。

    小石頭欽佩他才學,更羨慕他能縱馬萬軍,能有如此朋友,心下高興得緊。又見他激動難捨之情溢於言表,瞬時,胸中熱血沸騰,彷彿四肢百骸充滿豪情,朗聲道:「雷大哥,小石頭會和你一樣的!」

    雷霆領會他的語意,哈哈大笑道:「會的,大哥相信你!」儘管二人並未撮土焚香,然心中均視對方為自家兄弟。這稱呼顯然親熱萬分。

    其間,雷嘯岳更覺欣慰,為兒子能結崑崙弟子為友,胸懷大樂;雷倩見大哥與個郎,兄弟相稱,芳心那個喜,著實到了極限。自家人能與小石頭和睦歡融,不小覷他原本的家丁身份,可說是她最大期盼,孰知眼下居然迎刃而解?這會,早已笑得花顏綻放,喜淚直淌。

    瞥眼間,雷嘯岳發現二女雷璺的軟轎,不由愕然,問道:「璺兒既然到了,怎地不下轎與石兄弟告別一聲?」看似向雷倩詢問,但實地裡聲音渾亮,雷璺聽得明明白白。雷倩輕聲道:「二姐說,她尚未出嫁,不能隨意拋頭露面。只要心意到了,至於說不說話,都不打緊。」

    雷嘯岳哈哈大笑:「璺兒被她娘教得真乖,呵呵……」轉頭朝雷倩道:「可不像你這小淘氣!」看她嘴撇,臉嘟,怕她亂講一氣,忙即晃移目標,高聲道:「璺兒,石兄弟是自家人,況且這裡也沒甚外人,你出來便是。與石兄弟好生道個別!」

    雷璺軟柔柔地應了一聲。待侍女掀開轎簾,她彎腰而出,在侍女地扶持下,輕移蓮步朝小石頭等人走來。今日,她依然一身白色宮裳,裙角上綴著爍爍的亮珠,泛映著春日朝暉,迷迷濛濛地猶如薄霧籠身,恍似仙子下凡。

    便在眾人心弛神蕩之餘,雷璺已走到近前,柔柔地道:「石大哥,真不好意思,限於禮儀,若非爹爹同意,我是不能隨便露面的!望你見諒!」其實,論歲數,她比小石頭大上幾歲,只是那時的女子不願承認歲大,尤其是年少才俊的美郎君前,那便愈加不願說自己大了,固是傲睨眾芳的雷璺也難以免俗。

    小石頭全心記掛冰清,縱是對著絕代出塵,清麗不可方物的她也不覺異樣。淡笑道:「無妨,無妨,二小姐能來送行,我已是高興萬分,那裡敢有甚怨言!」

    雷倩在旁聽了,嚅嚅嘴,意思是,諒你也不敢!轉眼,見他微露惶色,不由失笑,又朝他甜甜一笑。被她這般調弄,小石頭當真鬱悶,不知她到底是出於何意,怎地總與自己作對?而潘國舅瞧他在雷璺絕世無雙的艷色面前,仍是談笑自若,不禁暗翹拇指,心下愈增佩服。

    瞧他俊美非凡的容顏上,顯出的憨厚笑容,雷璺芳心悸動,當下很是羞赧。須知,她平素少見外人,即便風華超世,可不經磨練,卻是分外內向,與雷倩相比實有霄壤之差。

    只見她麗顏酡紅,臻首低垂,羞羞答答的俏模樣,當真教人垂涎欲滴。靜默半晌,雷璺又道:「石大哥,聞三弟說,你文才斐然,出口成章。今日堪臨別離,不如由你吟詩一首,讓我等也能飽其耳福!順便也壯你行色!如何!?」

    「啊!?」小石頭愕然失聲,尋思著,三少爺著實害人非淺,說什麼文才斐然,出口成章,這不是替我吹噓麼?想想,自己僅是學文半年,至於對聯,也是緣於冰清喜然,是而苦學窮究,稍有所成。可如今要自己即興作詩,無疑難如登天。

    見他面露窘色,雷璺倒是體諒,柔聲道:「看眼下天色不早了,我的提議就算了吧!」心下卻想,難道是三弟吹噓?這可不像三弟的為人呀?三弟平時高傲自負,眼中除了爹爹以外,即便大哥,也是鄙言不少,豈會吹捧他?

    這會,眾人很是失望,其間,尤以雷倩、鄧蓉更是如此。心底裡,只要能讓小石頭出眾,出彩,她們便會高興。若反之,她們則不喜。

    小石頭得雷璺諒解,正感欣然。

    不想,商尹卻不依,嚷道:「不可、不可!石兄弟學識淵博,才思敏捷!當此青山白水,又將遠行千里,怎可不留一詩?一定要留,一定要留!」說完,望著小石頭,微露得意之色。尋思著,那日你以棋羞我,今日教你做上一詩,也算是小小懲罰。嘿嘿……

    聞他激場之言,小石頭蹙眉苦心,堪堪顯出的笑容,居然瞬時凍結,當真是哭笑不得。順著他話語裡的青山白水,舉目遙望。但見遠處長安,城廓雄偉,雖隱於青山,然王霸氣勢赫然沖天;又見旁邊十餘匹駿馬,昂首啾嘶,鬃毛風舞,著實神俊;再聞得天穹小禽長鳴,隨著它優美恣肆地翱翔,望見一輪紅日正騰騰旭升。

    最後望著大伙的殷殷之色,離別泣容,不由脫口而出: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

    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

    浮雲遊子意,旭日故人情。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商尹聞詩怔然,半晌之後,方撫手而歎:「好詩,好詩,真是好詩!」聽見這般情景交融,寓意深長的佳妙絕句,饒是負雋聲,多艷藻的商伊居然無法再予形容,只能以最為簡單的讚美,說出心中的欽佩之感。

    與此同時,小石頭詫愕無比,尋思著,自己怎地就自然而然地吟出詩句了呢?而且,這首詩,似乎不像是自己作的,而是有誰教過,或是在以前聽誰說過?心中一個又一個的疑問,接踵浮現,參雜互錯的在腦海裡翻騰不已。直覺,大腦瞬時傳來一陣揪心的疼痛。

    眾人正沉浸於詩意,鄧蓉、雷倩、雷璺三女均是目露異彩。忽見他面泛痛苦,顏膚抽痙,關心下,齊聲問道:「怎麼啦?」

    小石頭揮揮手,疼痛漸去,只感腦中一片空白。茫然地睜開雙眼,望見三女的憂急之色,胸中一熱,笑笑道:「沒什麼,正想著一件事情!」

    眾人聞言釋然。

    蘇吉嘻嘻道:「石大哥,你可嚇死咱們了,那有你這樣想事情的?你看,把三位姐姐嚇得這樣!」

    三女赧顏羞啐,而大伙聞言知雅意,登時轟然大笑。

    歡笑之下,臨別愁雲一時盡散。

    便在這時節,兩個解差看看天色,上來一人,陪笑道:「各位大人,小姐,時辰已晚,若是誤了,怕是今晚要露宿。」

    小石頭一聽,忙道:「諸位,告辭了!」

    眾人無奈,誠然不捨,但皇法無情,且解差說得對極,倘使刻下絮絮叨叨,隨後,未免教小石頭吃苦。當下與他依依作別。

    如此,兩名解差及小石頭與宋仁等九人逕往東行。一路上,人在地上走,小禽卻在天上巡視,偶爾下來息在小石頭肩上。每當這時,小石頭總會笑說:「你個懶惰鬼,如此重的肥軀竟還落在我身上?」此時的小禽,比那會初進長安又已大了不少,雖沒父母那般雄健,然也牛犢大小。若非小石頭身具渾厚內力,再者它時而撲扇翅膀,停佇時辰也不長,換作尋常武士早被壓垮。

    兩名解差原本便有陪盡小心的念頭,刻下又有宋仁等九人作陪,他們對小石頭也就服侍得愈發謹慎,生恐那九個帶刀漢子,看自己二人不順眼,順手給上那麼一刀,豈非糟糕已極。他們堪堪離了長安城五十里,便阿諛至極地詢問要否為小石頭去枷卸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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