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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赤匪”的興起


  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五日,蔣介石在南昌登上飛机,親自前往動亂的西北地區進行視察。這時,他确認此行一切順利,非常順利。和往常一樣,他的夫人、宋嘉樹漂亮的小女儿美齡陪他同行。自他們結婚以來,美齡很少遠离蔣介石的身邊。他們是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一日在上海的美琪飯店舉行婚禮的。一千五百位客人應邀參加,一名基督教青年會的美以美牧師宣布他們為夫妻。一個俄國樂隊演奏樂曲《新娘來了》,另有一位美國男高音演唱《請答應我》這支歌。這次,蔣介石首先要在陝西省省會西安逗留。
  在對“赤匪”進行第一、二、三、四次和目前第五次“圍剿”的四年中,蔣介石長時間住在南昌。他認為,由于采用了他的德國軍事顧問的新戰術,共產党人已是四面楚歌了:一九二七年蔣介石在上海翻臉對付他的共產党盟友時,蘇聯顧問撤走了,他隨即聘用了德國人。蔣介石的劊子手們砍掉了無數共產党人的頭顱,以致到后來,他們的胳膊酸疼得都舉不動屠刀了。
  蘇聯顧問是在中華民國的締造者孫中山的時代來華的。蔣介石試圖繼承孫中山的衣缽,用他自己瘦小的肩膀來挑起這副沉重的擔子。蘇聯加倫將軍和其他几個人曾經贏得了當時廣州黃埔軍校校長蔣介石的敬重。不過,假如在一九二七年,蔣介石的鞭長可及,他肯定會把所有這些人,連同斯大林在中國的特別代理人鮑羅廷統統殺掉的。后來為了爭奪權力,蔣介石決心不惜殺死中國所有的共產党人。
  但那是另話了。不過,蔣介石對那些在江西同他作戰的共產党指揮員們曾怀有過某种同行間的尊敬。當年,他們在孫中山的旗幟下并肩行進的時候,蔣就結識了其中的很多人。“匪首”之一周恩來在黃埔軍校時曾是僅次于蔣的第二號人物、該校政治部主任。還有很多人也進過黃埔軍校。毛澤東卻從未進過黃埔軍校。蔣介石從來沒有見過毛澤東,但對毛的情況卻了解的很多。他當然也認識那另一位厲害的“赤色”領袖——年長的朱德(四十八歲)。朱德參加共產党之前是一位軍閥將領,還抽過鴉片。
  即使蔣介石輕蔑地將這些人稱之為“匪”,他也絕不能低估他們。七年來,盡管他使盡了渾身解數,卻未能把他們消滅。現在,多虧了阿道夫·希特勒的幫助,他覺得消滅他們的日子已不遠了。
  希特勒把自己最好的將軍之一——漢斯·馮·塞克特——派到中國。塞克特制定的碉堡戰術,即將置共產党人于死地。
  在馮·塞克特的指導下,國民党軍隊极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向前推進,一路上修碉堡、筑工事(上一年共修了三干個碉堡),控制了所有的通道。這些碉堡在共產党人周圍逐步形成一個堅固的包圍困。馮·塞克特將這包圍圈越縮越小,切斷了被圍困地區的貿易,使那里的大米或玉米無法出售;沒人能出入這些地區;農民們好几個月吃不上鹽,用不上煤油,買不到棉布。
  還有另一方面的變化。在蔣的第五次“圍剿”之前,共產党人一直采用“打了就跑”的戰術,把國民党軍隊引進蘇區腹地,然后用伏擊戰把他們打得暈頭轉向。共產党人繳獲了大量武器彈藥,并以成千上万的國民党俘虜來補充自己的兵員。
  后來就不是那樣了。現在,共產党人正在同蔣介石進行正面的、代价高昂的戰斗,以保衛他們的土地,似乎每一寸土地對他們都是寶貴的。一九三四年四月廣昌一戰,他們和國民党軍隊打成僵局,至少傷亡了八千人,也許更多。蔣介石的損失也差不多。但是蔣介石可以通過拉夫來補充損失,共產党則不能,即使共產党能打贏這种戰爭,他們也無力承擔因此而造成的犧牲。
  蔣介石乘著他那架嶄新的,閃閃發光的福特三引擎飛机北上時,躊躇滿志地展望著前景。共產党人使他無法積聚力量來對付地方軍閥,而這些軍閥又無時無刻不在策划反對他。掃清共產党人以后,他甚至可以爭取到一個外國盟友,這樣,和日本人打交道時,就更有力了。日本人占領了滿洲,現正威脅著中國內地。希特勒在幫助蔣介石打共產党人——希特勒或許可以悄悄地幫助蔣介石。蘇聯人也可能幫忙,但蔣介石和共產党人打仗時,斯大林是不會幫助蔣介石的。不過,斯大林是個現實主義者。面對日本的威脅,一個在蔣領導下的、統一的中國對斯大林來說是大有好處的。
  蔣介石從南昌向北飛行。他飛過長江,飛過南方的大片稻田,飛過黃土高原的山丘。共產党人還被圍困在贛南那個角落里,包圍困越縮越小。讓他們去掙扎吧。這回他們可跑不掉了。照《民國日報》的說法,“今年他們就要被消滅了。他們四面楚歌,潰敗已指日可待了。”蔣介石回來后,就要下令發起最后的進攻。
  蔣介石堅信,共產党在江西的气數已盡。對于這一點,南昌城里沒有多少人會認真地提出异議。在中國的其它地方,人們只是模糊地感到共產党的存在,而南昌則對共產党比較熟悉。共產党于一九二七年八月一日在南昌城舉行了著名的南昌起義,接著南下,企圖拯救被蔣介石血腥扼殺在上海的革命,從那時起,共產党就已聞名南昌了。
  南昌起義的關鍵人物是一個二十九歲的青年,他相貌英俊,才華橫溢,能言善辯。他一生都在中國共產党內擔任高級職務。這個人就是周恩來。他自稱出身于“破落官僚家庭”。和同代的許多中國青年一樣,他毫不猶豫地參加了激進的學生運動,漂洋過海到歐洲(巴黎和柏林)去工作(法國的雷諾工厂)、學習,并成了中國共產党旅歐支部的創建人之一。
  一九二七年是中國政治發展進程中的一個分水岭。其高潮是北伐戰爭。由蔣介石領導的北伐軍一九二六年從廣州出發,國民党人和共產党人作為盟友并肩參加了北伐戰爭。北伐的目標首先是武漢,第二步希望直取北京。周恩來奉命前去幫助上海的工人起義,卻因時机不成熟前兩次起義被鎮壓下去。第三次起義宣告成功,几十万工人涌上街頭,奪取政權,准備迎接蔣介石和北伐軍進上海。
  然而,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清晨,一聲號角在上海吹響,迎來的不是周恩來和他的同志們期待的革命胜利,而是一個“頭顱的筵席”。就在工人們手舉旗幟,准備歡呼“國民革命軍万歲”和“蔣總司令万歲”的時刻,蔣介石和他在黑社會的舊友們達成了一筆交易。法租界稽查局長、青幫頭子黃(金榮)大麻子和他的幫徒開始行動了。幫徒們在閘北、南市、吳淞和浦東地區扑向工人,蔣指揮的北伐軍卻袖手旁觀。大刀揮舞,机關槍呼嘯。
  死難者不下數千,有的被槍殺,有的被砍頭,還有的被活活扔進了烈火熊熊的火車頭鍋爐里,蔣介石懸賞八万元取周恩來的首級。共產党指揮部設在寶山路商務印書館印刷厂的東方圖書館內。工會領導人顧順章剛從樓里逃出來,過了一兩分鐘樓門就被砸開了。
  多年來出版的各种書刊報道都說周恩來被國民党軍隊逮捕,但又逃脫了,可能是化裝一個女人。安德烈·馬爾羅在他描寫上海慘案的小說《人的命運》中也講到了這件事。但是,周恩來早在一九三六年就告訴埃德加·斯諾:“情況完全不是這樣。”
  實際情況是:大屠殺的次日,周恩來由六名衛兵和顧順章陪同,來到國民革命軍第二十六軍第二師。二十六軍軍長是白崇禧將軍。第二師的任務是“恢复治安”,它正在解‘除工人糾察隊的武裝。周知道二師里有共產党員和同情共產党的軍官。他和顧順章到那里去是要對當時發生的鎮壓情況提出抗議。但他和衛兵們一到二師,就被繳了械,而且被關押起來了。
  二師指揮官趙舒是國民党的党代表,同情共產党人,他的女儿是個共產党員。但趙當時不在。接待周思來的是副師長司列,原以為他的態度會比較友好。因為他的弟弟是地下党員,他本人在黃埔軍校時當過周恩來的助手。
  但是司列的態度很坏。他們爭論得越來越激烈。顯而易見,他根本不想放周恩來走。最后,趙舒赶來,把司列叫到隔壁房間。人們可以听見他們爭得很厲害。過了一會儿,兩人回來,向周恩來道歉,交還武器,把人全部放走了。周恩來向党的總部報告了事情的經過,然后秘密地到武漢去了。如果沒有趙舒出來干預,周恩來恐怕會象他無數的党員同志一樣,葬身在血泊之中了。
  正是在這种白色恐怖的情況下,這位瘦瘦的身著灰色衣服、手提黑色皮包的年輕人,于一九二七年七月的最后一周悄悄地住進了南昌的江西大旅社二十五號房間。沒人知道周思來登記時用的化名是什么。大旅社是南昌最好的旅館,建于一九二二年。時至一九八四年,它依舊矗立在南昌繁華的商業中心,周圍是些商店、辦公樓、飯店和銀行。當中,這個十字路口擠滿了黃包車,車夫們拉著銀行家去他們的辦公室,拉著闊太太小姐們到豪華店舖的漂亮試衣室去。
  大旅社是外省中國式建筑的一個典型,中間有一個院子,兩邊是講究的房間,后面是一個裝飾輝煌的宴會廳。這里有穿著軟底鞋、彬彬有禮的招待員,能干的廚師,考究的飯菜和一种富裕、幽雅和古色古香的气氛。
  這個星期,周恩來并非是大旅社里唯一的稀客。其實,大旅社從頂樓到底層都被占滿了,地方軍官們租了房間作為專用。住在二十號房間的是國民党二十軍軍長賀龍,他是個脾气有點古怪的共產党同情者,當時還不是共產党員。第二方面軍將領葉挺住在二十 四號房間,他是正式党員。九號房間是劉伯承(他失去了一只眼,所以人稱“獨眼龍”),后來成為著名的共產党軍隊指揮員。林彪沒有開單獨的房間,那時他資歷很淺,只是一個排長,但他后來在中國的軍事和政治事務中扮演了引人注目的角色。朱德也沒有在這里預定房間,他住在自己的司令部里。朱德是在德國由周恩來介紹加人中國共產党的,不過對外是保密的。此時,他是南昌國民党省政府公安局局長和國民党軍官教育團團長,這也是党中央選擇南昌作為起義地點并派周恩來去領導起義的原因之一。
  南昌起義一舉成功的可能性似乎很大。周思來組織了二万人的部隊支援這次起義,而忠于政府的軍隊只有一万人。
  但是對革命者來說,沒有一件事是輕而易舉的。這時,莫斯科共產國際的一位二十九歲的新代表剛剛抵達中國。他叫羅明納茲,格魯吉亞人,頗受斯大林的賞識。羅明納茲對中國一無所知,可是斯大林卻認為可以依靠他執行命令。他也确實帶來了一項命令,這是斯大林的親口信,斷然下令停止南昌起義的准備工作。羅明納茲宣布,如果堅持舉行起義,共產國際將不允許它的顧問參加,(那時還有几名顧問隱藏在中國),也不允許把共產國際的資金用于這一行動。
  這項命令是在行動開始前二十四小時下達給周恩來的,他斷然拒絕執行這個命令,決定繼續准備起義。
  起義進行得非常順利。那天天气晴朗。八月的南昌,天气炎熱,無雨。他們把大金魚缸倒空,里面裝上開水送到干渴的隊伍。士兵們都在院里露宿,那時的南昌是一個只有十二万人口的省會。到一九八四年,它已經是擁有一百多万人口的紛亂的大都市了。
  天亮之前,城市被起義軍攻占。國民党傷亡約八千人,共產党損失极小。不知道周恩來當初是否打算守住南昌,不過,南昌實際上是守不住的,因為第二方面軍司令張發奎將軍立即派兵進逼南昌,而起義者們還指望張發奎支持他們,即使不支持如果能保持中立也好。
  三天之后,共產党人撤出南昌開始南下。到八月六日,南昌又回到了國民党手里。一起南下的朱德安慰部隊說:“這就象一九零五年的俄國一樣。”他指的是一九零五年俄國那次未遂的起義,列宁把這次起義稱為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的“預演”。 ’
  不管其軍事結局如何,南昌在中國革命中已占有重要的地位。它把一群杰出的人物聚集到一起,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人——周恩來、朱德、陳毅、賀龍、劉伯承、葉挺、林彪、肖克和聶榮臻——都成了領導人物。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著名的“十大元帥”中有好几位都出自這些人。為紀念南昌起義,八月一日在中國被定為紅軍建軍日。
  中國沒有一個省份象遙遠的江西那樣聚集過如此眾多的共產党人。江西多山,一條大河——贛江從南向北縱貫全省,然后流往鄱陽湖,匯入長江。
  江西地方偏遠,贛南很多地區十分貧窮,當局很難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到這塊山巒起伏的土地上,這里沒有公路(到三十年代中國大部分地區還是如此),只有山間小徑,人們把東西背在背上,人和馬、騾成單線尾隨而行。山路太窄了,連大車都難以通過。于是,江西成了造反者的避難所。贛江是江西的大交通干線,也是唯一的商業動脈。這里沒有鐵路。全省充斥著文盲、疾病、貧窮和愚昧。(江西省人口一九四三年是一千三百七十六万一千人,一九八零年增至三千三百一十万)。
  毛澤東沒有參加南昌起義,按照中央委員會的命令,他正忙于秋收起義的准備工作,這是一次以攻占長沙為目標的農村起義。毛出生于离長沙不遠的韶山的一個富裕中農家庭。他早期的很多革命活動都是在長沙進行的。他熟悉農村,在那里他創造了自己的革命哲學——充分了解中國農村和農民的哲學。這些使他常常和那些比較因循守舊的共產党領導人,特別是由莫斯科的共產國際派來中國的說教者和由蘇聯訓練、受蘇聯的熏陶的一群中國年輕人發生爭執,他們中很多人是莫斯科中山大學的畢業生,先是受卡爾。拉狄克和尼古拉·布哈林的影響,后來又受一位非常年輕但又极為固執的蘇聯人巴甫爾·米夫的影響。米夫對中國一竅不通,不久前還在烏克蘭做党的工作,二十六歲就成了斯大林在中國事務上的重要代理人。
  毛澤東于一九二七年九月九日發動秋收起義”使用一面他自己設計的旗幟——一顆紅星中間有一柄錘子和一把鐮刀。,起義結束了,九月十九日,毛澤東率領所剩的約一千人來到通往井岡山途中的文家市村。在文家市,他站在里仁學校泥泞的操場里臨時搭起的講台上高聲問他的部下:“我們有沒有膽量把革命進行下去?”人們答道:“有 !”
  井岡山是峻峭的岩層露頭組成的山脈,海拔四千至五千英尺,是毛澤東的家鄉湖南与江西的分界線。在中國,沒有什么地方比這里更偏僻了。井岡山位于兩省交界處,向兩邊伸展,沒有道路,森林茂密。千百年來,這里是亡命之徒出沒的地方。沒有任何一屆政府認真地調查過井岡山一帶的情況。
  毛澤東了解井岡山,井岡山正好符合他當時的需要——在這里,可以聚集力量,可以檢驗他醞釀中的暴力革命理論,還可以用共產主義的實踐來教育農民;用湖南人的話說,毛澤東是個“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的人,也就是說,他通曉長沙地區的情況。井岡山這個名字對他并不陌生。政府鞭長莫及,整個地區由王、袁兩股土匪控制著。袁自稱大刀會,在茅坪周圍活動,王的領地在山上。
  近來,毛澤東听說王、袁表現出某些有覺悟的跡象。一九二七年上半年,他們允許一支共產党部隊通過他們的領地到上海去參加北伐。一九二七年一月,他們參加攻打永新縣城,幫助解救了關在永新監獄的共產党員。假如毛能把王、袁這些人爭取過來,他們可以成為一支可觀的力量。但如他們反對,准會使毛澤東在井岡山站不住腳。
  上井岡山是一場冒險——這里沒有道路,田地荒蕪,沒有工業,山上沒有學校,也沒有什么地主的財產可以沒收來補給毛澤東的隊伍。井岡山充斥著迷信。人們相信鬼神和中國的所謂風水術,在他們看來,風水先生可以預卜男女是否可以結婚,可以使婦女生子,可以測定房屋和水井的最佳位置,能治愈疾病,還能用符咒迷惑敵人或對手。很少有人冒險進山。也沒有人出山。這里對外界一無所知,一支國民党部隊竟在這里懸賞捉拿一個名叫蘇維埃的共產党領導人。而蘇維埃是俄文 Soviet(代表會議)一詞的中文譯音。
  縣城里有兩三個中醫,用中草藥治病行醫。沒有報紙,也沒看書店。各种罪惡——奴役、壓迫、賣淫、梅毒、高利貸——在舊中國的一切落后現象在井岡山應有盡有。山上居住著很多結有世仇的家族,他們的仇恨是多少年流傳下來的,有些甚至搞不清起源于何時了。
  后來,一些在蘇聯培養出來的馬克思主義者們就開創井岡山根据地問題批評毛澤東;他們指責他違背了馬克思主義原理,說他沒有依靠無產階級,即城市工人階級,說他應當攻打大城市,而不應當從他們叫作沒落分子的土匪、乞丐、妓女、被遺棄的社會渣滓中拉隊伍。他們說毛与土匪頭子差不多,說他信奉的是槍杆子而不是《資本論》。
  其實,早在到達井岡山之前,毛已經受過批評和處分。(他過去受過批評,將來還要受批評。)理由是秋收起義失敗了!因為他沒有攻打長沙!他因而被開除出中央政治局,免除了在湖南省委的職務。這個消息過了几個月才傳人荒涼的井岡山。不過,這并沒有影響他作出上井岡山的決心。井岡山酷似《水滸傳》里那些綠林好漢的巢穴,毛澤東正是一輩子頗喜歡看這本中國古典小說的。
  毛澤東要實現理想的任務絕非易事。但困難和危險對他并不陌生。僅僅在几個星期之前,他在為秋收起義招兵買馬時還被民團逮捕過。士兵們拿走了他的鞋子(作為戰利品,而且說是把他的鞋子拿走之后,將來他的鬼魂就不能追赶他們了),把他押到司令部去槍斃。后來他回憶說,他向另一個犯人借了几塊銀元,想用來買通押解者逃跑,結果沒有成功。但后來他還是設法在路上逃掉了,他在叢林里一直躲到天黑。第二天,他用借來的錢買了新鞋、一把雨傘和吃的東西,逃到了安全地帶。韓素音听說,甚至在他初上井岡山時,他部下的一些軍官還密謀要殺害他哩。
  井岡山地區并不都很險峻。毛澤東也沒有(象我一直想象的那樣)爬上高聳的山頂,然后象沃爾特·司各脫爵士描寫的高地頭領那樣建寨扎營。整個地區大約有一千二百平方英里,六十多英里長,二十英里寬,全部或部分囊括了六個縣,人口約九十万。
  一共有五個不小的鎮子,還有大約十二個小村子。山頂高度和歐內斯特·海明威的《戰地鐘聲》一書中的馬德雷山脈差不多。毛在山頂修筑了一個堡壘,周圍有五個哨口。每個哨口都有石頭砌的槍眼和石頭掩体,各面安放著几挺重机槍和三門追擊炮,其中只有一門可以打響。三條陡峭山路通向供哨兵使用的石頭小掩体。頂峰几乎是無法攻占的
  毛澤東對高山下的鎮子很感興趣,在這里,他建立了司令部,和部下們忙于組織地方蘇維埃,宣傳共產主義,招兵買馬,擴大根据地,但是,他首先必須和土匪們搞好關系。袁文才、王佐一伙活動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一九二一年。還有一些土匪的歷史更長,人們都記不得他們到底存在多久了。每一股土匪都有二三百人,五六十支步槍。毛澤東先從袁文才人手。從理論上講,袁文才這時早已是一個共產主義者了。但他處處提防著毛。和這偏僻地方所有的人一樣,他對陌生人怀著戒心。開始只要一提起毛澤東,人們就紛紛逃跑。但是,出于好奇心并看到這支隊伍的行為規矩,人們又開始返回自己的住地。毛澤東的頭發又長又亂,与其說是中國人,不如說更象個莫霍克族人。他常和人們拉家常,和農民們處得很好。他會走到一個男人面前,問:“你叫什么名字,大哥?”或者對一位婦女說:“大嫂,怎么稱呼你”人們的恐懼感很快就消失了。但袁文才還是很謹慎,他擔心:毛澤東大概想消滅他,然后吞并他的隊伍,
  一九二七年十月六日,毛澤東在茅坪附近的大倉村和袁文才會面;毛解釋說,他是共產党,他的部隊在那里不是要干涉袁的 活動而是要和人民一起改善他們的命運。他的軍隊不是國民党軍隊,不會壓迫老百姓。袁終于同意支持毛——但是要有個代价。
  毛給了他一百支步槍。袁付給毛一些銀元,并且同意在毛的司令部所在地茅坪的原攀龍書院的房子里建—所小醫院。
  茅坪是一個環境宜人的山麓小鎮,有一百多戶人家,大約七百人。毛找到一所漂亮的帶院子的老房子作為自己的住處。這個院子就是謝家祠堂(茅坪几乎所有的人都姓謝),房子的頂層是一個很少見的八角形小樓,毛把它當做書房。星轉月移,他在這里寫出了兩本小冊子:《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么能夠存在?》和《井岡山的斗爭》。這是他第一次闡述關于使用武裝力量和建立革命根据地的理論。
  王佐就比較難對付了。十月二十三日毛澤東在荊竹山停留并會見了王佐的一些人。王同意第二天在靠近山頂的大井村和毛見面。井岡山由山上的“五井”而得名。五個村子象九子棋一樣排開,分別叫做大井、小井、中井、上井和下井,每個村予都是四周峭壁,危崖高聳。一些想象力丰富的中國人認為,從上往下看,這些村子都象水井似的。
  王總是心猿意馬。最后,毛派了一個可靠的人——何長工去做他的工作,把他爭取過來。何長工發現王佐面臨著一個棘手的問題:他有個難以制服的對手——土匪頭領尹道一,控制著贛州附近的三個縣,妨礙他的利益。王表示,如果共產党能幫他除掉尹,他就可以幫助共產党。何長工答應了,并于一九二八年二月率領兩支小隊和王的一些人在拿山伏擊并活捉了尹和尹的一些部下。据一位現代歷史學家說:“王佐手下的人高興之极,他們把尹道一的腦袋砍下來,連夜帶給了王。”王當然也很高興。這件事使 他對共產党的信譽和能力确信無疑,他投到了他們一邊,并于一九二八年四月加入了共產党。
  井岡山絕不僅僅是個盜匪出沒的地方,后來很快變成了一個大有作為的革命根据地。一九二八年五月四日,朱德帶領隊伍來到宁岡,同毛的隊伍會合,宣布成立工農紅軍第四軍。党代表陳毅也和朱德一起來了。毛和朱在龍江邊的一片空地上見了面。這里四面空曠,登上附近一座庭院的屋頂平台,可以看到帶有飛檐的灰色槽形的屋頂,他們坐下來,談了很多很多。在這里開始一起建立朱毛軍隊和軍事政權,這個軍事政權后來成了中國共產主義革命的核心。
  朱德帶來了近一千人的隊伍。毛澤東原有一千二三百人。朱和毛逐漸擴大了根据地,奠定了一個獨立的蘇區的基礎,這是毛澤東對中國革命的最初貢獻。這個基礎在贛南的中央蘇區得到發展,又在陝北的延安進一步完善,后來成了中國革命政權的搖籃。
  初上井岡山的日于是相當平靜的。地方軍閥相互爭斗,無暇顧及這片荒山里發生的事情。但不久形勢就開始緊張了。廣西的李宗仁和湖南的唐生智握手言和,把部隊拉回來要打“赤匪”了。還出現了另一個問題。朱毛部隊實力倍增,根据地容納不下了。他們現有四千一二百人的第四軍和八百人的第五軍。山里沒有足夠的食物養活這么多的部隊。必須另找地盤。
  一九二九年一月十四日,朱毛軍隊開始向山下轉移,留下彭德怀(他后來成為紅軍最优秀的指揮員之一)和膝代遠領導的第五軍,任務是盡可能堅持保衛根据地,然后同大部隊會合。這個階段很快就結束了。在敵人強攻之下,第五軍潰散,幼年的蘇維埃被壓垮了。到一九二九年三月,佐在山頂蘇區村庄里的大約二千人當中,一千人被殺害。有些村子的房屋全部被付之一炬。這都是吳尚和他的湖南軍閥們于的。
  有一點要說明。毛曾告訴埃德加·斯諾,紅軍撤离井岡山后,袁、王二人又恢复了他們的土匪習气,被農民們殺了。他們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就故態复萌。在他們進行了一次燒殺擄掠之后,湘贛邊區的地下特委會決定處決他們兩人。決定是一九三零年一月中旬作出的。二月下旬,可能是二月二十五日,這兩人被請去參加永新縣特委會的一次會議。他們帶几個隨從去了,在當地一個旅館下榻。半夜,執行小隊包圍了旅館,破門面入殺了衰。王跳出后窗,騎上馬在夜色中飛馳而去,但掉到河里淹死了——至少傳說是如此。
  當地的土匪就這樣被瓦解了,其中一些人——但不是所有的人——參加了共產党的隊伍。還有的人回到山上投奔了王的兄弟王云龍。井岡山又落到了土匪手里。從那以后二十年之久,直至人民解放軍取得胜利,沒有任何一個共產党人,沒有任何一個紅軍戰士能夠進入這個革命圣地。只是在二十年之后,共產党才又回到井岡山頂。然而,在這里,毛曾建立了中國農村第一個蘇維埃,并開始了名垂中國史冊的長期斗爭。
  時至一九四九年,王的兄弟早已去世,由他的儿子統治著并岡山。后來紅軍捉住并處死了他。對于袁和王,特別是對于他們的結局,迄今還有爭論。毛告訴斯諾的是這兩人碰巧被覺醒的農民殺了。然而,現在井岡山地區的官員卻把這件事描述得比較正式:特委會開了會,正式決定處決他們,等等。“文革”期間,又出現了另一种說法。大字報指責彭德怀“謀殺”了衰和王。這是韓素音提到的,但她并不相信紅衛兵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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