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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夜殿策謀


  四海歸一殿外,熱鬧非凡,异于平日。
  韓國獻俘的儀式即將舉行。秦王此刻端坐在大殿門口的王座之上,各位大臣、關東各國的使者、公卿、士大夫們并排站立在殿前的台階上,而昔日曾与他們并立于台階之上的韓國大臣們,現在則已變成了階下之囚。
  殿前廣場上旋旗飄揚,剛剛凱旋的秦軍士兵,身著鎧甲,手持兵器,森然羅列;青銅和鐵制成的矛和盾牌,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芒,更顯得气勢磅礡。大殿西面通道的兩側筑起了高爐,正用烈火緞燒熔毀收繳的韓國兵器。
  儀式正式開始,韓國太子身著囚服,手捧國璽,垂頭喪气地跟著秦國的待從,來到秦王面前,跪了下來。
  少年司禮走下台階,毫不客气地將國璽取走,皇太子眼看著傳國之寶落人他人之手,不禁嚎陶大哭,在台階下跪著的韓國大臣們也隨著皇太子哭了起來,一時間悲聲四起。
  燕丹站在觀禮的人群中,一動不動,韓國的滅亡深深地刺痛了他。他忍著眼淚,面無表情,心底里卻悲憤不已。
  被俘的韓國軍隊被著黑衣順序走人廣場,被俘的將軍們不复往日的威儀,低垂著頭,含淚脫下銷甲,交出兵器,扔掉心愛的軍旗。接著是手捧典籍的文官們,將各色印章、典籍、律令一一放在階下。隨后是韓國的皇親貴族,一個個赤足散發,身穿因服,被黑繩綁成一排,還拖著一輛大而長的囚車。囚車是木制的,分為兩層,下層很低,里面擠滿了不住哀叫的太監和近待;上層上著栓,用一把大銅鎖鏈著,只有韓王安一人獨坐其中。韓王閉著眼睛,頭發散亂,以墨涂臉,只有淚水流過的地方才露出肌膚的本色。
  接著是素裝的皇后和嬪妃把們進場,跟隨其后的是韓國都城的百姓。
  皇后頭上雖纏著黑布,但貴族气質猶在,衣杉也很齊整,可怜的是那些韓國的百姓們,不分男女,衣衫檻樓,每人高舉著一根樹枝。走過廣場邊緣的火堆時,就點燃樹枝,放聲哀歌,那蒼涼的歌聲,凄婉絕倫,撞擊著廣場上每個人的心。來自列國的公卿們在沉痛的哀歌聲中也都不由得暗自垂淚。
  燕丹再也忍受不住,哭出聲來。
  秦王旁邊站著已被免去相國之職的呂不韋,二人靜靜地眺望著被俘的人群。韓國的百姓舉著燃燒的樹枝向前擁來,跪在囚車四周,哭叫著大王,韓王安手腳不能動彈,只能不斷地點頭哭泣。秦軍的士兵們沖人人群,驅赶著百姓,卻驅不散籠罩在廣場上空的愁云慘霧。
  燕丹被深深地触動了,望著廣場上被士兵們毆打驅赶著的人群,悲憤交加,拳頭攥得咯咯直響。
  秦王依舊冷峻地注視著這一幕。
  就在一片混亂之中,台階附近一名被俘的韓國將領突起發難,奪過身邊衛兵手中的戈,奮力向秦王扑去。秦王身邊的大臣們見狀亂作一團,衛士們粹不及防,被相互擁擠的大臣們擋在外面大呼小叫卻無法近前。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刺客已刺傷了几名大臣,逼近秦王,廣場上所有的人發一聲喊,齊齊屏息靜气看著這一幕。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將軍樊於期大喝一聲,飛身越過混亂的人群,連環兩腳向刺客當胸猛踹,踢得刺客的戈脫手飛出,一直站在秦王身邊的呂不韋側口身擋在秦王的面前,失了准頭的長戈擦著呂不韋的肩膀飛過。刺客被踢得連翻了几個筋斗,口噴鮮血倒在台階上,被赶過來的數十名衛士一陣亂刀,當場砍作了肉泥。
  台階上的大臣們仍然亂作一團。秦王扶住面色蒼白的呂不韋,輕聲說道:“謝謝你,相國!”
  而呂不韋卻愴然一笑:“我已不是相國,只是個老頭子,但作為臣民,我必須舍命保護大王。”
  秦王默默地點了點頭。
  此時,至少有一個暗自高興的人,那就是自始至終隱在人群中觀看的燕丹。他親眼目睹了韓國滅亡的悲慘下場,這种悲慘景象更加深了他對秦王的憤恨之心和對燕國前途的憂慮。連這次未遂的行刺也使他暗暗感到喜悅和惋惜。
  燕丹正自出神,突然一個小太監來到身旁:“太子,大王請你入宴。”
  燕丹隨太監來到江山閣的側面,贏政還沒來。燕丹在回廊上焦急地等了片刻,終于看到一隊侍者走了過來,他忙出來迎接。只見領頭的是個太監服色的少年,后面跟著手捧酒杯的侍從。
  那少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說聲:“太子,讓你久等了。”
  燕丹探頭向后面張望了几眼,沒看到贏政,便問道:“大王呢?”
  少年答道:“大王有事出去了,我奉命招待太子。”
  燕丹面露慍色,拱了拱手說道:“告辭。”轉身欲走。
  少年慌忙攔住:“太子請稍等。大王命我把賞賜的東西送給你,無論如何,請您先看看大王的禮物。”
  說著,侍從領路走過回廊,打開了江山閣的門。燕丹跟著那少年進了江山閣,只見迎面的整面牆壁上,挂著一幅极其巨大的畫,上款龍飛風舞地寫著五個大字——“四海歸一圖”。燕丹快步走到圖卷前,仔細看去。
  這是一張包含著整個中原的巨幅地圖,有燕、趙……還有剛剛滅亡的韓國。
  但這整張地圖竟只用了一种顏色著色。
  燕丹注視著地圖,有些摸不著頭腦:“……難道這是給我的?贏政這是何意?”
  “這是韓國畫匠新近為大王繪制的四海歸一圖,韓、燕等六國都畫進去了,這儿還有個陶捅,大王讓小人問問太子覺得做得如何?”
  說完侍從們搬來一個小陶俑。燕丹定睛觀看,這俑有一尺來高,俑的面部表情滑稽,就像個小丑,但做工非常精細,与燕丹曾經見過的秦王下令制造并埋在其陵寢中的兵馬涌一樣精致。
  涌身外側用篆書寫了名字,這种字体正是秦王夢寐以求想在全中國推廣使用的那种字体,仔細看那名字,燕丹頓覺血沖頭頂:“燕丹太子”。
  他怒不可遏,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太監,正要開口責問,那少年又接著說道:
  “大王讓我轉告你,他一定會滅掉燕國的,所以太子殿下与其回國受罪,還不如留在這儿,只要殿下愿意,可以除去燕太子之名,做一名秦國的大官。
  燕丹從未受過如此侮辱,一連串的打擊使他的臉色由紅變自,又由白變紅,一時間气得說不出話來。
  少年又道:“另外,大王還想讓您會見一個人,你們早就認識。”說著用手一指。
  “會是誰呢?”燕丹想著,回頭看去。
  只見殿角的陰影里站著一個人。
  “趙姬!”燕丹惊叫起來。
  趙姬身穿囚服,臉罩簿紗,緩緩走到江山閣中央。
  燕丹凝視著她,想要看清贏政又在玩什么花樣。
  少年補充道:“因為趙姬未經允許就想私自回國,被大王處以刺青的懲罰,以做效尤。”
  話音未落,兩個侍從已揭下了趙姬臉上的薄紗。趙姬一直低著頭,但燕丹還是發現了烙在她臉上的難看的刺青。
  燕丹大惊失色:“怎么回事?趙姬,這是怎么回事?”
  趙姬悲哀地搖搖頭。
  少年又冷冷地發了話:“這刺青永不會消失,請太子好好考慮,不要步了她的后塵。”
  侍從送還薄紗,趙姬默默無言地重新戴上,轉身而去。
  燕丹怒气上沖,咬牙答道:“請轉告大王,燕丹決不投降。”
  少年冷笑一聲,一邊揮手召喚捧著托盤的侍從,一邊說道:“太子何必動怒,留在我們大秦,有好酒有好肉,比那北燕苦寒文地,強過何止百倍,我勸你不要不識時務,辜負了大王的美意。”
  燕丹愈發惱怒,一把搶過陶捅使勁砸在地上,碎片飛濺,似乎仍不解气,又跳到碎片上把碎片踩得粉碎,然后一甩飽袖,憤然离去。
  少年冷笑著目送太子走出江山閣,然后伸手拿過酒壺自斟自飲,一個人喝了起來。
  夜暮降臨。
  秦王來到熟悉的廚房,這廚房本已不再屬于趙姬,它正等著新主人的到來。但只有今夜,原先的主人格會回到這個已經變得空蕩蕩的房間。
  奏王知道了這消息,特地避開別人早早來到這儿,在廚房里等待趙姬,等了好久,正不耐煩,忽聞台階后面的小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几個侍女打開了小門,走進屋內。
  “讓陛下久等了,”侍女們一邊行禮一邊問候道。
  “你們的主人呢?”秦王伸長脖子往門外張望著,詫异地問。
  “陛下請跟我來。”領頭的傍女說著,轉身秉燈引路。
  奏干跟隨侍女們進入門內,可以看見一條通道,延伸向遠處。
  走了沒有多久,便看見昏黃的燈光,秦王知道是趙姬的梳妝室,但走進去一看,卻空無一人。
  穿過梳妝室,一直走到通道盡頭,又看見一扇關著的小門。
  侍女們側身微笑道:“請進。”
  說完,就行禮走了,只剩下贏政一人。
  奏王伸手輕輕推開小門,進人室內。這是一間他從未到過的房間,确切地說好像不是房間,而是舞場,正面有台階。走上去,現出一塊高地,四面是欄杆,眼前什么也沒有。秦王俯身—看,下面有堆成小山似的金黃色干草,倒像是飼料庫。繼續向側面看去,秦王神情為之一震。
  只見一個身著白麻睡袍的女人,正跪坐在于草上,旁邊舖著被褥。那儿离剛才進來的小門不遠,許是因為有草堆擋著,進門時竟沒有看到。
  是趙姬。听到秦王的腳步聲,她卻連頭也不抬。
  秦王注視著她,站在那儿一動不動,想起往事,感傷多于興奮。
  過了一會儿,趙姬從草堆上盈盈站起身來,向前走了几步,發出細微的腳步聲,深施一禮。又回到原來的于草雄上坐下,仍未抬頭,似是示意贏政過去。
  秦王下定決心,向著趙姬正對面的干草堆,猛地縱身跳下。
  趙姬終于抬起了頭,迎接大王。秦王把手搭在她肩上,趙姬臉色一紅,隱沒了那無法抹去的傷疤。
  趙姬細聲說道:
  “我們小時候常這樣,太后大概不知道吧!”
  說完徽微一笑,但神色間卻流露出一抹哀傷。
  秦王盯著趙姬,沒有一點笑意,搭在趙姬肩上的手絲毫未觀。
  趙姬突然問秦王:
  “在江山閣里,當我問你統一天下的夢想時,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嗎?”
  秦王默不作聲,繼續盯著趙姬。
  趙姬嫣然一笑:“……想要你。”聲音細如蚊鳴。
  秦王終于開口了,“但……為何到現在還讓我焦急?”
  “你不明白嗎?是為了讓你更加思念我啊!”
  趙姬面似桃花,嬌艷异常。秦王搖搖頭。
  “你有沒有考慮過,讓我來這儿,如果有人說三道四,你的名聲怎么辦?”
  “我不在意,如果說你我二人之間最終什么也沒發生過,對我來說,會很遺憾。”
  秦王不再說話,俯身抱起趙姬。
  “你是我的,為你,我甘愿做任何事!”
  趙姬橫躺著,臉色更加羞澀,忽然又想起什么,猛地一探身:“等等!”說著拾起地上的鞋子,朝半掩的門扔去。啪的一聲,門關上了。
  夜色深沉。
  四海歸一殿內只有一處還亮著燈,照著御座气勢森然。
  秦王身穿睡袍,穿過中央通道,走向御座。趙姬一身素淡打扮,緊隨其后,二人打破了這神圣的寂靜。
  按計划,趙姬將在午夜時“出逃”,此刻兩人誰也無心睡眠。
  秦王坐到御座前的台階上,沉思著,趙姬側身坐在旁邊。
  秦王望了一眼趙姬,說道:
  “今天那人為何想要殺我?我一心想統一天下,讓百姓免受征戰之苦,甚至甘愿為此而放棄我最心愛的女人,難道就沒人能理解我嗎?”停了一停,贏政又說道:“我真希望有一個能殺掉我的刺客,我將不許衛兵登上大殿,而且允許那人帶劍上殿。但即便如此,那刺客也不可能殺掉我!因為他會知道,殺掉我是錯誤的,我是天命所歸,誰也不能殺我!”
  “是的!”趙姬接口說,“我將讓燕丹派遣一個像你說的那樣本領高強的刺客來,由你一人与刺客決斗。而后,世人都將知道即便是天下無雙的刺客也不能打敗統一天下的秦王。是天命你統一天下,這樣你才會成為真正一統天下的大王而被世人仰慕。”
  秦王點了點頭,若有所悟,對趙姬說:
  “如此說來,我真該造一件鋒利無比的武器以對抗刺客。”
  “鋒利無比的武器,什么樣的?”
  “鐵劍。不是青銅劍而是鐵劍。”
  “鐵劍!”
  “是的,連青銅都能斬斷的鐵劍。”秦王頓了頓,眼中現出遺憾,“我曾命人鑄造這樣的兩把劍,稱作雌雄雙劍。”
  “兩把?”
  “對,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一把想贈給你護身,是一把短劍,也就是雌劍;另一把長劍我用,是雄劍,但……”
  趙姬默不作聲,等著秦王說下去。
  秦王接著說道:
  “但那兩把鐵劍卻讓盜賊偷去了,哈哈……真是笑話,竟然偷了我的鐵劍。”
  “讓盜賊……”
  “不知是否天意不讓你我有利劍相護?”
  “不會這樣的,一統天下的大王,不論遇到何事都會化險為夷的。即使沒有寶劍,也會有神靈佑護,因為,你是天命所歸。”
  在趙姬的勸慰下,秦王慢慢地點了點頭,但眉宇間仍布滿陰云。
  “那么,你也一定不會有任何事的,因為你是我未來的王后,我一定會從燕國救回你。”
  “我會等你!”
  分手的時刻就要到了。趙姬平伏在地上,向秦王拜別,秦王赶忙伸手扶起她。
  趙姬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秦王,轉身頭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
  “趙姬,……一定要走嗎?”秦王追上几步,低聲呼喚。
  他把手伸向怀中,似在掏摸著什么,終于找到了,緊走几步,把手伸向佇立在那儿的趙姬。
  這時,一聲高喝傳來,“君王贏政!”是少年司禮的聲音。
  秦王一惊,但并沒停下,伸向趙姬的手也伸得更長了。少年司禮像幽靈似的從御座套轉了出來,站在宮燈旁。
  “不穿朝服上殿,是失禮;沉溺于儿女私情,是失道。難道你忘記了歷代君主統一天下的遺訓了嗎?”
  秦王不理會司禮的警告,仍想把他手中的東西交給趙姬,但趙姬卻被司禮的突然出現嚇慌了,一時手足無措,不知該不該接受。秦王十分著急,使勁伸著手。
  少年司禮又厲聲喝道:“君王贏政!”
  秦王仍伸手向趙姬手中塞去。
  “君王贏政!”少年司禮提高了聲調大聲吼道。
  趙姬終于從秦王手中接過了東西,兩人相對凝視了片刻。少年司禮又再厲聲呵斥秦王。
  秦王無言地返回司禮處,漠然佇立。但當听到身后終于響起趙姬离開的腳步時,他仍是情不自禁地轉身向著趙姬道:“姬,別走!”
  趙姬被秦王悲愴的聲音嚇了一跳,心中猶豫,停住了腳步。少年司禮立即大聲呵斥秦王:
  “君王贏政,拋下儿女私情,不要忘了歷代先祖統一天下之夙愿!”
  秦王終于低下了頭,滿怀敬意地答道:“決不敢忘!”
  “秦王贏政,歸座。”司禮冷漠地命令道。
  “是。”秦王恭順地走向御座。
  背后猛然傳來趙姬的喊聲:“政,政,……”
  秦王卻仿佛沒有听見,他的心似乎已經死了,只是一步步走回御座。
  “陛下!”
  他仍未回頭。
  趙姬凄然欲絕,似乎她就要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她低頭看去,手中溫溫潤潤的竟是秦王自小佩帶的的護身寶符,瑩潤的黑玉上用篆書刻著“贏政”二字。
  她猛地拾起頭來。
  秦王已經漠然地端坐在御座之上。
  此時的趙姬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楚地意識到,在她与秦王之間有著一條永遠無法消彌的鴻溝,除了离開,她已別無選擇。趙姬緊緊地握著護身符,淚水漫上了她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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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殿堂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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