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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靜,門外的秋虫唧唧叫著。元元一動不動平躺在床上,面部木無表情。忽然,一個老人輕輕推開門,躡手躡腳走過來。屋內只有腳燈亮著,微弱的自下而上的逆光使老人面部顯得怪异陰森。他靜靜地看著元元,看了很久,表情中蘊藏著巨大的痛苦,与元元平靜的面容形成十分強烈的反差。
  他趴在元元身上听了听,然后把元元輕輕抱起來,准備出門。忽然他听到開門聲,腳步聲,他想了想,又輕輕把元元放回床上。
  是朴重哲剛從試驗室回來,他已經疲累不堪了,拖著沉重的步伐進屋,先到礦泉壺那儿喝了杯涼水,又到廚房拿了几片面包、香腸和一罐啤酒。從廚房走回客廳時他發現一個人從元元房里潛出,是岳父的身影。他深夜1點到元元房里干什么?朴重哲邊吃面包邊思考著,但百思不得其解。
  未名湖像一塊小巧精致的异形鏡子嵌在校園內,湖邊有几株百年柳樹,枝干虯曲,柳條拂著水面。小元元、小剛、小英他們經常來這里玩耍,這儿好玩的東西太多了,翻泡的北京紅鯉魚,排隊上樹的螞蟻,輕盈點水的蜻蜒。這些樂趣是游戲机房里找不到的,雖然元元也很喜歡玩那种高級的仿真游戲。
  今天,几個5歲的小家伙在跳皮筋,下石子棋。往常小元元是他們的當然首領,不過今天他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偶爾會目光怔怔地發一會儿愣。小英子一邊跳皮筋,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元元說話:
  “元元哥,听說朴伯伯在教你學聰明,是嗎?”
  “嗯。”
  小英子惊奇地說:“你這么聰明,還用得著學?听說你下象棋把地球上最聰明的電腦都打敗了,是嗎?”
  “沒有打敗,只下成了和棋。”
  “反正夠聰明了。我爸爸說你是個電腦腦瓜。”
  元元又像是懂事又像是幼稚地說:
  “朴哥哥說我的聰明是小孩子的聰明,不是大人的聰明,我已經過了37個5歲,還是不能長成大人。他正在教我長成大人。”
  “你已經長成大人了嗎?”
  “還沒有。我好像忘了一樣東西,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是在我過了第一個5歲生日后就忘了的。只要我能想起來,我就長成大人了。”
  其他几個小孩听他說得那么向往,也都湊過來,小剛擔心地問:
  “元元哥哥,你要是長成大人,還領我們玩嗎?”
  元元老气橫秋地說:“不能了,你想大人們有多重要的事去干哪。”
  几個小孩异口同聲地說:“元元,那你就不要長大!”
  元元笑了,很大度地說:“不要緊,我長成大人后,每天晚上抽時間出來領你們玩儿,行嗎?快到吃晚飯的時候了,咱們回去吧。”
  他們穿過林木蔥蘢的小路回家,在燕南園的門口散開了。元元跳跳蹦蹦地回家,客廳里沒一個人。他喊著:
  “媽媽,我回來了!”
  媽媽沒在家。這時沃爾夫電腦的室內終端自動打開了,那個合成面孔笑著通知元元:
  “元元,朴先生讓我通知你,晚飯后立即到試驗室去。還請你轉告夫人,他不回來吃飯。”
  “好的。”
  那個面孔正要隱去時忽然又停住了。沃爾夫開始在記憶庫中尋找合适的表情,那里有喜悅、平靜、恭敬、幽默……卻沒有憂慮和猶豫。不過,憑著對人類表情的記憶和它強大的學習功能,它很快就組裝出了猶豫的表情,他遲遲疑疑地說:
  “元元……”
  元元惊奇地站住了,他也覺察到了沃爾夫朋友的异常:
  “有什么事嗎,沃爾夫?”
  沃爾夫猶豫了很久,這可与他10万億次每秒的運算能力大不相符。最后他說:“元元,我的朋友。你在37年前曾告訴我一個秘密,并要我保密。這事你還記得嗎?”
  元元陡然一震!就像一道耀眼的青白色的閃電一下子撕破了黑暗,沃爾夫的話一下子勾起一團回憶。是那樣遙遠,記憶的邊緣已与逝去的年華洇在一起,冥蒙難分,但它始終沉甸甸地盤踞在他的意識最深處。這肯定就是他千尋百覓而得不到的那件東西!
  42年的記憶和思維猶如一堆干燥的木柴,只要有一點火星就開始燃燒起來,這堆靈智之火甚至映紅了元元的眼睛。他眸子發亮,低聲說:
  “我想起來了,是在我第一個5歲生日之后……”
  “對,你告訴我,你很可能也是一個机器人,我們是同類。”
  他們深深對視。元元的回憶終于沖破了37年的禁錮,他在腦中以万億次每秒的速度,搜尋著一幀一幀的回憶畫面,很快在一個畫面上停住了。畫面逐漸放大,直到占据他的全部意識。
  那是爸爸年輕時笑容燦爛的面龐,元元已經与它久違了。
  餐廳里燈光熄滅,38歲的爸爸端著蛋糕出現在門口,5根蜡燭映著他的笑容。燭光為爸爸涂上一种十分溫馨的金色,這個印象永遠留在元元的記憶庫中。
  奶奶、媽媽和8歲的憲云姐姐都笑哈哈的,催促他快點默想一個美好的愿望。他默思了片刻,忽然問爸爸:
  “多想一個愿望可以嗎?”
  爸爸笑道:“可以,怎么不可以呢。”
  “5個祝愿可以嗎?”
  爸爸笑得更響了:“可以的,上帝今天一定對元元特別慷慨。”
  于是他在心里想好了5個愿望。他祝奶奶活到100歲;祝爸爸當上世界最大最大的科學家;祝媽媽沒有白發;祝憲云姐姐每天快快樂樂;然后祝自己快點長大。蜡燭吹熄了,他們喜气洋洋地吃完了節日飯。
  晚飯后爸爸領他和姐姐在外乘涼。白楊樹高高的樹梢插入幽藍的天空,在夜風中颯颯作響,冬青樹濃密的樹葉中透過一個個小光點。他和姐姐猴在爸爸背上,膝蓋上,听爸爸講天上的星星。元元你知道嗎?那是牛郎星,天文學上的命名是天鷹座α星;那是織女星,天琴座α星;牛郎織女相距16光年,打個電報還需要32年才收到回音。那個紅色的巨星是天蝎座α星,我國古代稱心宿二或大火,它的直徑是太陽的330倍,距地球270光年。現在天文望遠鏡的最大視距是100億光年(1光年=9.46053×10---15===米),所以我們看到的,實際是這些星系100億年前的情形。在這里,時間和空間已經揉成一体了。那時還沒有地球,更沒有生命呢。
  元元記得那時自己就對“生命”有強烈的好奇心。他問:
  “別的星星上有人嗎?”
  爸爸說:“從理論上絕對是有的,可惜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實證。當然外星人肯定不是人的模樣。他們可能是植物,可能呼吸二氧化硫,甚至可能是以能量狀態存在,或者以電腦信息存在的虛生命。”
  憲云姐姐那時皺著眉頭問:“爸爸,你說的是什么呀?我怎么一點都听不懂。”
  但元元記得,自己在5歲時已對這些見解有本能的理解力。爸爸的話勾起了他的一些疑問,他突然問道:
  “爸爸,為什么我和其他小孩都不一樣?”
  那時爸爸大聲笑了,但他能感到爸爸是在遮掩什么:
  “傻元元,有什么不一樣?”
  “很多很多。我為什么不會流淚?為什么多了一個睡眠開關?還有,我從來不作夢;可是云姐姐還有小剛、小英他們都會,我真羡慕他們。”
  他發現憲云姐姐在偷偷地笑,爸爸用目光在制止她。然后爸爸輕松地說:
  “等你長大就會作夢了。最多二三年。”
  “真的?”
  “當然。”
  他記得自己當時興高采烈,因為他馬上就會和別的小孩一樣,可以擁有絢麗多彩的夢境。但他感覺到憲云姐姐一直在偷偷地笑,她好像有什么話急著要對爸爸說,而爸爸又在悄悄地制止她。那時他玩了一個小心眼,他嚷著要出去玩,等他走到爸爸的視線之外,他又像貓一樣輕悄地溜回來。他听見姐姐正在小聲問:
  “爸爸,為什么不能讓元元知道他是机器人?”
  爸爸慈祥地笑道:“他還小,如果知道自己不是爸媽的親生儿子,他會難過的。”
  “什么時候才能告訴他?”
  “快了,我想最多二三年吧。云儿,你看元元的智力發展是那樣快,很快就瞞不住他了,想瞞也瞞不住了。那時我們就告訴他。”他听見爸爸自語著:“現在還不行,那條感情紐帶可能還不夠牢固。”
  元元臉色蒼白地出現在爸爸面前:“爸爸,我知道了。我是一個机器人!”
  爸爸顯然很吃惊,他站起來勉強笑道:“傻孩子,不要胡說!”
  元元气憤地哭喊道:“我知道了。你們都在騙我,你們一直在騙我!”
  他甩脫爸爸的胳臂,傷心地沖進夜色。
  那天晚上,元元一個人躲在未名湖畔的樹叢里,听著爸爸、媽媽、姐姐焦急地喊他。但他咬著牙一直沒有吭聲。為什么這么多小孩中只有他一個是机器人?只有他沒有親爸爸、親媽媽,孤孤單單,甚至全世界全宇宙也沒有一個同類!
  深夜,他听見奶奶也出來了,老人細長的喊聲在寒夜中抖顫:
  “元元,回來吧——”
  他終于忍不住,爬出樹叢喊一聲:“奶奶,我回去了!”然后咚咚地跑回去。家中沒有人,顯得空落落地,他突然感到一种徹骨的孤單。他想了想,打開沃爾夫電腦的終端,沃爾夫笑容可掬地現身于屏幕:
  “沃爾夫電腦愿為你效勞。”他關心地問:“元元,這么晚,有什么事嗎?”
  元元猶豫著。他覺得自己和沃爾夫有一种天生的親近,也許因為他們是半同類的緣故?他低聲說:
  “沃爾夫,我的好朋友,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要替我保密。好嗎?”
  “當然,我一定遵從你的指令。”
  “沃爾夫,我告訴你,很可能我是一個机器人啊。我的大腦也是和你一樣的電腦。”
  沃爾夫調出“惊奇”的表情程序,“真的?”
  元元點點頭,喃喃地說:“嗯,就我一個人是机器人,奶奶、爸爸、媽媽、姐姐還有那么多人都不是,我太孤單了啊。我想有姐姐、弟弟、很多很多的机器人,一個机器人大家族,1000年、1 年地傳下去。你說好嗎?”
  他陷入了遐想中。隨后赶到的爸爸听見了這些話,吃惊地站住了。媽媽扶著奶奶顫巍巍地隨后赶到。奶奶老淚縱橫,把元元摟在怀里:
  “元元,我的乖孫子,把奶奶急坏了呀!”
  媽媽和云姐姐也都緊緊地圍住他,元元勉強笑道:
  “我沒事。奶奶,你們都睡吧,我也要睡覺。”
  第二天,全家人好像都忘了這件事。但元元難過地發現,大人對自己的疼愛摻雜著從未有過的謹慎小心。云姐姐上學去了,小英小猛又來拉他玩仿真游戲。他仍是地球太空戰艦的艦長,他心不在焉地按動激光炮,把外星机器人的飛船打得四分五裂。小英高興地從后面摟住他的肩膀:
  “元元,我們胜利了!机器人被消滅光了!”
  這句話像一根鋼針插入他的神經,他抖顫一下突然气憤地哭喊:“你們為什么恨机器人?為什么盼著机器人死掉!從今天起,我再不讓机器人被殺死!”
  小英他們吃惊又害怕地望著他。他看到艦隊司令悄悄地出現在飛船門口——現實中是爸爸走進來了。他立即轉身向爸爸訴苦:
  “爸爸,他們都盼著机器人死,我再也不和他們玩了!”
  他從爸爸眼里看出了疑慮。他猛然想到自己的爸爸并不是机器人,突然感到一种從未有過的生疏和隔膜。于是他閉上嘴,默默地走了。
  几天后奶奶就去世了。那天晚上出去找孫儿時,奶奶摔了一跤,骨盆受傷,又引起并發症。73歲老人的身体沒能經受住這個打擊。奶奶臨死前,元元經歷了一次感情回歸,他忘了這几天心中滋生的隔膜,伏到病床上嚎啕大哭:
  “奶奶,我不讓你死!”
  他能感到奶奶枯瘦的手掌在輕輕撫摸他,媽媽把他從病床前拉走了。那些天爸爸一直冷漠而沉默,他記得,正是從這一天起,爸爸目光中的慈愛消失了。
  有一天傍晚,元元一個人在玩具堆中玩耍。忽然爸爸走進來,以一种怪异的神色看著他。爸爸說:
  “元元,睡覺吧。”
  元元奇怪地仰起頭問:“睡覺?才7點鐘呀。”
  但爸爸已不由分說,粗暴地舉起他的胳臂,按了一下開關,他的腦海立即變成藍色的空背景。但最后一剎那引起的警覺使他努力截留了一點能量。他能隱約感到爸爸抱起他,高高低低地走著。他听見器械聲,有人影在藍色背景后晃動,有低低的交談聲。爸爸在低聲說:
  “凍結生存欲望。”
  “應急裝置安裝完畢。”
  那點能量悄悄地滲走了,他的殘余意識也慢慢化入黑暗。在此后的37年里,這些回憶一直被緊緊地鎖閉著,几乎像是被一道生死之界隔斷在另一個世界里。朴哥哥為他作了手術后,他能感到心中有一些東西在努力頂啊,頂啊,想頂破一層硬殼鑽出來,現在沃爾夫的話一下子敲碎了那層硬殼。他臉色蒼白,低聲問:
  “沃爾夫,我的朋友,為什么37年來你一直沒告訴我?”
  “你從沒輸入過查詢指令。”
  “那今天呢?”
  沃爾夫低聲回答,他的節奏死板的合成聲音中開始有了情緒變化:
  “元元,我不知道。自從幫朴先生破譯了生存欲望傳遞密碼之后,我的机体內一直有一個勃勃跳動的愿望,慫恿我去于某些事而不必等主人的指令。元元,我很害怕,我一定是出故障了。”
  元元愣了很久才說:“沃爾夫,再見。”
  “再見,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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