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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波巴布樹頂的瞭望台上,可以看到几公里外的一個狹長湖泊,如今它已成了方圓數百里內唯一的水源。黃昏,殘存的動物都麇集到這儿飲水,有牛羚、彎角羚、斑馬,也有一只孤獨的雙角黑犀,已經很淺的湖水被弄得混濁不堪。
  這些食草動物一邊飲水一邊警惕地注視著湖邊游蕩的獅子,因為它們本能地知道,當獅子癟肚時是最危險的。果然,一群獅子忽地扑過來,湖邊的動物立即炸了群,它們惊惶地四散奔跑,黑犀牛則原地轉著圈,目光陰沉地瞪著獅群。不久,一只衰弱的小斑馬作了犧牲品,獅子開始大嚼起來。十几只禿鷲及時赶來,拍著翅膀落到獅子旁邊。那些僥幸逃生的食草動物安靜下來,又陸續回到水邊。
  瞭望台上的憲云和劉晶一直用望遠鏡頭拍攝著這些場面,她們看見饑餓的雄獅把獵物霸在自己爪下,凶蠻地赶走了雌獅和幼獅。后者已經瘦骨嶙峋了,它們不敢反抗,凄慘地呆候在一旁,想等雄獅吃完后拾一點殘渣。
  劉晶气憤地罵:
  “這些不要臉的雄獅子!我真想拿獵槍殺了它們!”
  憲云也有同感,她說:“每逢看到這种情景,我常常不能理解。一般說來,動物的本能,不管是自私、殘暴還是仁慈的母愛,都是延續种族的最佳選擇。但對雄獅的這种自私該怎么樣解釋呢?把幼獅和母獅都餓死后,又怎么能延續种族呢?不好解釋。”
  正在這時,一大群鬣狗气勢洶洶地跑過來。一般說鬣狗是不敢和獅子爭食的,但這次可能是饑餓的驅使,鬣狗群毫不猶豫地圍住几只雄獅,它們狺狺地吠著,把包圍圈逐漸縮小。一旦獅子轉過身去對付它們,那邊的几只就机靈地跳開,但獅子身后的鬣狗又緊逼過去。這群丑陋的動物以它們的數量造成一种迫人的气勢,几只雄獅很快屈服了,它們丟下嘴邊的食物怯弱地逃走。
  劉晶拍著手笑道:
  “真解气!就該這樣整治它們,你看那只個頭最大的雄鬣狗多仁慈,找到食物先讓別的鬣狗吃。”
  憲云笑起來:“你說錯了,那是只雌的。鬣狗是動物界中唯一從形体上分不清雌雄的動物。它們是母系氏族,女首領的雄性荷爾蒙分泌甚至比雄鬣狗還強,所以它也最強壯。”
  劉晶“噢”了一聲,她忽然笑道:
  “憲云姐姐,今天看了這些情景,你知道我有什么想法,我認為自然界中雌性最偉大!你說是吧,憲云姐姐!”
  憲云笑著,沒回答劉晶這些孩子气的問話。她想,恐怕至少在孔家不能這樣說,那儿仍然是男人領導的世界。不是因為別的,僅僅是因為兩個男人的气質和思想。即使他們在科學探索中最終一事無成,他們仍能保持令人不敢仰視的尊嚴。
  她們听見身后有悉悉索索的聲響,拍攝小組雇用的馬賽人向導沿著長梯爬上來,用不熟練的英語說:
  “孔女士,請你回去吃飯吧,托馬斯先生讓我告訴你,朴先生發來了傳真。”
  “謝謝。”憲云向劉晶交待了注意事項后就獨自回營地了。
  托馬斯正在檢查這几天的拍攝質量,他沒有回頭,說:“朴先生的傳真。仍在傳真机上。”
  憲云抓起一瓶礦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撕下傳真躺到行軍床上。离家近3個月,這是丈夫第一封來信。她知道重哲一向埋頭于研究而疏于聯系,所以已經習慣了。
  憲云:
  研究已經取得突破。我正在完成驗證工作,但成功已經無疑了……

  孔憲云從床上一躍而起,狂喜地喊道:
  “托馬斯先生,我丈夫成功了!”
  托馬斯立刻轉過身,惊喜地說:“是嗎?這可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我想這是近百年來最重要的生物學發現,甚至超過對人類基因組的破譯。”
  憲云在一剎那間無法控制情緒,喜极而涕:
  “托馬斯,已經整整20年了啊,就像是一場不會醒的惡夢。我不是怕失敗,是怕失敗把他壓垮,就像我父親那樣。”
  老托馬斯走過來体貼地摟住她的肩膀,感覺到她在輕輕地抽動。這時他才了解,這個外貌柔順內心剛強的女人,平時承受著多么重的心理重壓。他輕輕地拍拍憲云的肩頭,憲云感激地點點頭,悄悄揩去淚珠,退回到行軍床上繼續看傳真:
  ……其實,我對成功已經絕望,雖然我從不敢承認。我用緊張的研究折磨自己,只不過是想作一個体面的失敗者。但半個月前小元元偶然撿到一份爸爸的手稿,它對我的意義不亞于羅賽達石碑,把我20年辛辛苦苦搜尋到又盲目拋棄的珠子一下子串在一起。
  我沒有把這些告訴岳父。很顯然,他在离胜利只有半步之遙的地方突然停步,承認了失敗。這實在是一個科學家最慘苦的悲劇。
  但我一直有一個奇怪的感覺,我似乎一直生活在這個失敗者的陰影之下,時刻能感到我背后那雙鋒利的眼睛,即使今天也不例外。我不想永遠如此。比如這項成果的發表与否,我不愿屈從他的命令。
                      愛你的哲

  憲云的眉頭逐漸緊縮,她能從字里行間触摸到丈夫的沉重抑郁,這完全不是一個胜利者的心情。雖然丈夫語焉不詳,但肯定他和父親之間有了嚴重的沖突。托馬斯看到她的表情,關心地問:
  “怎么了?”
  憲云苦笑道:“翁婿不和唄。我爸爸的性格難以相處,重哲也過于剛硬。”
  托馬斯說:“必要的話,你先回去一趟。”
  憲云搖搖頭:“不,我要等雨季到來完成拍攝后再回。再說,我家的兩個男人都太強,不是我和媽媽所能左右的。”
  好像為她的擔心加碼,傳真机又軋軋地響起來,送出一份新傳真:
  云姐姐:
  你好嗎?我很想你。朴哥哥和爸爸這几天一直在吵架,朴哥哥在教我學聰明,爸爸不讓。
  我真擔心。云姐姐,你能回來嗎?
                           元元

  讀著這份稚气未盡的信,憲云的心里更沉重了。她默默地把傳真選好裝進口袋里,走出帳篷。托馬斯看著她的背影,沒有再說話。
  在那間透明的蛋形試驗室里,朴重哲正在緊張的工作,他用了整整3天的時間,把繁复的生命之歌輸入到小元元的生物元件大腦中去。謝爾蓋、四島和几個低級工作人員在一旁配合著他。試驗室里很安靜,气氛非常肅穆。每個人都知道這個試驗的分量,他們想以小元元來驗證生命之歌的魔力。
  這里面恐怕只有小元元一個人十分超然,他乖乖地躺在平台上,腦袋上貼滿了奇形怪狀的電极,兩只眼珠卻烏溜溜地轉來轉去,笑嘻嘻地看看朴哥哥,看看四島和謝爾蓋。他無意中摸到了電腦的遙控器,便偷偷地按了一下。屏幕上的曲線和數字流立刻中斷,沃爾夫的合成面孔出現了,它用金屬嗓音說:
  “這里是沃爾夫電腦,听候你的吩咐。”
  朴重哲等人稍一愣,元元咯咯地笑起來,在平台上半仰起腦袋:
  “你好,沃爾夫,我是元元。一會儿咱們再下一盤棋,好嗎?”
  “好的,這次我一定會贏你。”
  “吹牛!”
  朴重哲笑著把元元按到床上,按一下遙控,屏幕上又開始閃現繁复的曲線和數字流。謝爾蓋感慨地說:
  “朴,你知道我此刻是什么心情?就像久埋在礦井里的人,乍看見耀眼的陽光時不敢睜眼。直到現在我還不敢相信,我們已确實破譯了生命之歌。這個胜利來得太輕易了。”他看看四周,腦海中閃出了40年前的情景,仍是元元躺在平台上,只是試驗室的中心人物由朴重哲換成了孔教授。那時孔的成功喚起了多少人的激情!可惜,這團胜利之火無聲無息地熄滅了。
  朴重哲神采飛揚,自信地說:
  “我想胜利已經沒有疑問了。我們已破譯了最神秘的宇宙之咒。現在我們已把這首生命之歌輸入小元元的体內,在他渾渾噩噩生活了40年之后,他的靈智一定會蘇醒,一定會從混沌中逐漸剝离出‘自我’來。他也會有對生的渴望,對死的恐懼,當他成人后,他也會有繁衍后代的強烈愿望——當然不會是怀胎10月的辦法。對這种完全新型的生命,我們只能預言其趨勢,無法預言其細節。此后,我們將24小時地觀察他,以确定生存欲望逐漸蘇醒的過程。”
  手術結束了,小元元頭上的電极磁极被小心地取下來。小元元慢慢坐起身,目光清明地環顧四周,他急迫地說:
  “朴哥哥,我已經變聰明了嗎?”
  朴微笑道:“元元,你會的,你一定會變得像大人那樣聰明。”
  “我要是變聰明了,爸爸會更喜歡我的,是嗎?”
  朴重哲愣了一下。就家人和元元的親密程度而言,岳父無疑是排在最后的,他對元元的冷淡人盡皆知。但為什么元無獨獨提到了他?難道他与元元有什么神秘的心靈感應?他微笑道:
  “當然,爸爸會更喜歡你,所有人都會更喜歡你。”
  元元翻身跳下手術台,興高采烈地跑走了。
  這會儿,元元爸獨自躲在他的陰暗的書房里。他的秘密監視器無法看到試驗室的情景,只能竊听到那儿的聲響。小元元和朴重哲的對話使他煩躁不安,他下意識地拉開秘密抽屜,那把激光手槍仍在那里。
  他推開轉椅,步履急迫地在屋里踱了一會儿步,然后他抓起了傳真電話。電話屏幕上出現一個坐在輪椅里的百歲老人,他白發銀須,形容枯槁,枯黃松弛的皮膚緊貼在顴骨上,只有兩只眼睛仍炯炯有神。老人微笑著問:
  “昭仁嗎?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听田島說,朴的研究已取得了重大進展,你知道嗎?”
  孔教授簡捷地說:
  “我知道,我從不向扑打听,他也不向我通報,但我一直用三只眼睛盯著他。我想,這几天他是取得了某种進展,或者說他自以為取得了某种進展。”
  “你怀疑?”
  “嗯,我不相信他能重复那次幸運。不過我不會放松監視的。”
  老人沉吟一會儿說:“好吧,你注意觀察。”
  孔教授慢慢把電話放回。他獨自荷受著那個駭人的秘密,已經40年了,只有這位老人,生命科學院前院長陳若愚先生,是他惟一可交談的對象。如果這個百歲老人某一天早上突然撒手歸去呢?
  竊听器中听見女婿已經准備回家,他鎖好秘密抽屜,關閉竊听器,又仔細檢查一遍,打開書房門。女婿從試驗室步行回家需要十几分鐘,他面色冷漠地等著他。
  元元媽抱著兩個碩大的食品袋,艱難地掏出鑰匙開了門,她用腳摸索著換上拖鞋,把食品袋送到廚房,這才回到客廳喘一口气。
  忽然她听到了壓低的爭吵聲,是從丈夫的書房里傳出來的。書房門今天沒有關嚴,能隱約听見里面的談話聲。書房里,孔教授臉色鐵青,朴重哲禮貌恭謹但柔中有剛地說:
  “爸爸,你一向不過問我的工作,今天突然讓我暫停研究,我總得知道是什么原因吧。”
  孔昭仁煩躁地說:“原因你先不要問,但你至少要暫時中斷一個星期,讓我對元元檢查一番。我的直覺告訴我有一种危險。”
  重哲沉默著,這些牽強的理由絲毫不能說服他,岳父的專橫更使他反感。他几次想告訴岳父,正是他扔掉的手稿幫自己取得了突破,但考慮再三,他決定暫不點破,以免節外生枝。他沉思一會儿后才開口,表情平靜,但實際上強壓住內心的激蕩:
  “爸爸,我已經虛度了48年,從到你的研究室算起,也已經有20年了。我剛剛取得一些成績,前邊的路還很長很長,我擔心在我的有生之年搞不完這項研究。現在,每一分每一秒對我都是极其寶貴的。作為一個科學家,我想你能理解我這种焦急如焚的心情。爸爸,請原諒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他恭敬地看看老人,又輕聲說:
  “爸爸,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就走了。”
  門外的元元媽赶緊退回去,裝作沒有听見。她看見重哲從書房里走出來,輕輕帶上了門,表情平靜而堅決。書房里再沒有任何動靜。元元媽猶豫著,沒有拉住重哲問問原委。她在廚房里忙著做飯時,還一直尖著耳朵傾听書房的動靜。
  晚飯時兩個男人十分平靜,一點也看不出剛才吵過架。元元一邊吃一邊嘰嘰嘎嘎地說:媽,我最喜歡你做的飯菜。媽,我想憲云姐姐啦!又忽然問道,媽,為什么每個小孩都最喜歡自己的媽媽而不是別人的媽媽?要是你生下小英,小英媽生下我,會不會還是這樣?
  這些繞口令式的問話逗得元元媽和重哲都大笑起來,連怪老頭冰冷的石雕面孔上也露出几絲笑容。元元媽想,多虧有這么一個小人精攪和著,才使家中的气氛松快一些。
  元元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媽,有你的傳真,是一個叫劉晶的姐姐寫的。我拿給你!”
  說著就要爬下凳子。元元媽攔住他:
  “快把飯吃完,一會儿我自己去看。”
  把碗筷鍋盆收拾齊整后,元元媽才過來撕下了那份傳真,很長很長的一卷:
  卓教授:你好!
  請原諒我沒有請假就竄到了非洲。我怕你阻攔我。卓媽
  媽,你的基因音樂使我如醍醐灌頂,使我如痴如醉。也許,我生來是敏感血質,對基因音樂有天然的心靈感應?
  我決心到非洲,面對蠻荒世界中的野獸,感受它們強悍的生命力,創造出一篇天上的音樂,超過你過去的作品!卓媽媽,你一定不會笑話我的狂妄,是吧。
  我很高興,這次我沒白來。昨天,我和憲云姐姐一起……卓媽媽,當我听到象群那悲涼悠長的哀鳴時,我真的被震撼了!我感到我的外殼嗤嗤地裂開,羽化后的新我誕生了!……

  元元媽讀著,也不禁心潮澎湃。她拿著那份傳真,目光卻超越了它,入神地回憶往事。她想起自己的大部分作品都是33歲以前創作的,那是火焰般的年華,心靈敏銳,能听到星星的私語,月光的震蕩,血液的澎湃;那時她和丈夫都是意气飛揚。后來……丈夫的失敗也影響了她的一生,此后她的作品沉郁蒼涼,卻沒有了年輕時靈動的才情。
  她欣慰地想,劉晶這小丫頭一定會成功的,她年輕,有才气,有激情。
  怪老頭仍然獨自關在書房里。元元媽苦澀地想:這种折磨人的刑期什么時候才結束呢。已經10點了,她到院里喊回來元元,安頓他睡覺。元元爬到床上后,忽然心事重重地說:
  “媽,我也想長成大人,像爸爸、朴哥哥、你和云姐姐那樣聰明。媽,我當小孩的時間太長太長啦。”
  他的話像是幼稚,又像是沉重。元元媽一時不知該如何解勸,笑道:
  “好孩子,你一定會長大的。朴哥哥這些天不是在幫你變聰明嗎?”
  元元忽然問:“媽,爸爸為什么不愿我長大,不愿我聰明?”
  元元媽被問得一愣,勉強笑道:“傻孩子,盡胡說,你爸爸最疼你,怎么會不愿你長大呢?”
  元元倔強地說:“不,我知道!他和朴哥哥吵架,我都听見了!”
  元元媽無言以對,只好哄他睡覺,為他關了睡眠開關,熄了頂燈和壁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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