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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八十年前一場海戰


  真是太意外了,在窗外向艙內窺視的人,竟然會是劉根生。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哈山先生在上海,几乎把上海翻了一個轉也找不到的劉根生。他也顯然看到了我,正在打量著,看來并沒有認出我來,一則是由于光線暗,二則,他只能看到我的側面。
  十秒鐘一過,我已經從极度的意外之中,恢复了過來,可是我仍然不動。
  我在急速地轉著念:我應該怎么辦呢?
  如果我一下子就笑起來,會不會把他嚇走?要是把他嚇走了,而他又再不出現的話,我想我會把自己捏死。
  我如果出聲叫他,結果也可能一樣。這時,我根本來不及去想他是從哪里來的,想到的只是一點,如何能留住他,不讓他再消失。
  如果我的手夠得到,我一定毫不猶豫,伸出手去,先抓住了他的頭發再說。我希望他走進艙房來,可是他并沒有這個意思,反倒又退開了一些,看來像是想离去。
  在這時候,我忽然想到,在法國的時候,他對我的印象好像不錯,如果他看清楚是我,他會不會愿意我和交談呢?
  看來只有這個辦法了。
  我是一直眯著眼的,這時,我又假裝睡著,于是轉動了一下,使我的臉,對准了他。
  果然,我看到的他現出訝异的神色來,像是奇怪我怎么會在這里,卻不想想我看到他的時候,我更加惊訝。
  他遲疑了一陣,像是想向我作手勢,可是他又不知道我是醒著,還以為我在熟睡,對一個熟睡的人做手勢,顯然沒有用處。
  而就在這時,我下了決定,我陡然睜大了眼.望著他。他有一剎那的惊訝,然后做了個手勢,顯然是問我,他可不可以進來。
  我大喜過望,一躍而起,先來到了窗前,伸出手去和他握了一握,才道:“你等著,我帶你進艙。”
  那時,我真想叫他就從窗鑽進來,因為出艙房,繞到左舷去,有一段路,他可能又消失了。卻想不到他十分爽快,向我一揮手:“你退開一些。”
  我連忙后退,眼前人影一閃,他已經從那回窗子中,穿了進來。這一手“縮骨功”,漂亮之极。我在一剎那間,倒起了小人之心。
  他能一下子就穿進來,自然也可以一下子再穿出去,所以他一進來,我就裝著不經意地阻在他和窗子之間,防止他再度突然离去。
  同時,我向一架放滿了酒的酒車,指了一指,他毫不停留地過去,抓起一瓶酒來,打開,大口喝了三口,才抹了抹口,指著我,十分惊訝地問:“你這個人怎么好像無處不在一樣?剛才我在窗外看著就覺得像你,可是想想不會那么巧。”
  看到了劉根生,我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之中,都充滿了疑問,卻想不到他反倒先這樣說,像是我在這船上是意外,他在這里出現反倒是正常的的一樣。
  對于他這樣的話,我自然無法一下子就有反應。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再道:“有你在船上好多了,嗯,這船好像很不錯,我慣在海上討生活,對船有特別的感情,如果船上全是陌生人,又得費好大唇舌,而且只怕語言上也難以溝通。”這時,我總算定下了神來,問出了第一個問題:“你是怎么來的?”
  這個問題才問出口,我腦中陡然靈光一閃,想起了他是如何到船上來的了!而這也令我覺得訝异之极,不由自主伸手指向他,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話來。
  劉根生哈哈一笑:“我以為你一看到我,就知道我是哪里來的了。”
  我直到這時,才又道出了一句話來:“怎么會呢?這……容器是沉在海底……那么多年……你怎么走進那容器之中的。”
  劉根生哈哈大笑,一手提著酒瓶,向我走來,伸手在我肩頭重重拍了一下:“我早已說過,隨便你怎么想,你都想不出是什么樣的情形。”他确實這樣講過,而我的确作了种种的假設,仍然不得要領,他的遭遇,一定是离奇怪誕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真相如何,自然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而他一再說明,他絕不會把真相告訴我!
  不過現在我并不著急,我有辦法使他把真相說出來,因為我自信,關于哈山的事,當年在上海一條弄堂口鞋匠攤前發生的事,他一定會极有興趣知道下文,就像我有极大的興趣知道事實真相一樣。
  所以我只是若無其事地道:“原來你已經有了可以在那种容器中自由來去的能力,這种容器,有多少只在地球上?不止兩只?”
  劉根生笑了起來,他神情威嚴,可是這時,笑起來,也十分狡猾,他指著我:“不會對你說的,我已經一再講過,不會對你說的。”
  我神態悠然,也向酒車走去,不再阻攔在他和窗子之間,因為我知道,我一開口,就算有人赶他,他也不會离去的了。
  我揀了一瓶酒,也學他一樣,就著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然后,不快不慢地問:“那條弄堂叫什么?你還記得嗎?是不是叫會元里?”
  我并不是用十分好奇、十分關注的神態和語气問出來,而只是自然而然地閒閒說起的。也正由于這一點,劉根生就不會感到突兀,如果這個問題,是他一直在想著的,他一定會自然而然地回答,這是心理學上得到過許多次實驗證明了的事。
  果然,不管劉根生有多么离奇的遭遇,他也有正常人的心理反應。他連想也沒有多想,就道:“不是會元里,是來元里——”
  他說到這里,陡然停口,雙眼瞪得极大,盯著我,像是盯著一個正准備向他扑過去的僵尸,他的面部肌肉,在不由自主抽搐著,喉部發出了一陣莫名奇妙的聲音。
  他這時的神情和發出的聲音,都可怕之极,但是這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我十分悠然,又喝了一口酒,長長吁了一口气。
  他維持著這個神態,足有一分鐘之久,才用啞得難以相信的聲音問:“你說什么?你剛才說什么?”
  他一面說,一面不住搖著頭,像是想從一個惡夢之中,把自己搖醒過來一樣
  我自然知道我的話,會引起他极大的震撼,這個“百歲人魔”一生之中最大的憾事,只怕就是不見了他的那個孩子。
  事情過了那么多年,他一定以為絕對沒有希望的了,可是忽然之間,竟然有人提了起來,這种震撼,等于是在他的体內引爆了一枚地雷,他五髒六腑,這時都怕四分五裂,要好一會才能复原。
  我神態更平靜:“噢,是來元里.你記性倒好,那鞋匠姓史,是吧,看起來,人倒蠻老實的……”
  這句話一說出來,劉根生的身子,篩糠一樣,發起抖來,他身形高大,骨格子自然也大,這時,他全身的骨頭,都在格格作響,他張大了口,可是他上下兩排牙齒相叩,也發出聲響,這樣子,他足足維持了兩三分鐘,才發出了一下怪叫聲,身子向上陡然蹦跳了半尺高,然后又是一下怪叫聲。
  他的种种反應,都在我的意料之中,甚至他如果雙眼翻白,仰天跌倒,昏死過去,也不會在我的意料之外,所以,不論他是蹦跳也好,是怪叫也好,我只是冷靜地看著他,看他還有什么把戲玩出來,這時我心情之愉快,真是難以形容,雖然暫時仍然真相未明,但是連日來的悶气,卻一掃而空,舒暢無比。
  劉根生大約發出了五六下怪叫和蹦跳了五六次之后,才咕咕一口气把一瓶酒喝了個清光,又連連喘息了一會,才算是恢复了正常,但是還過了一兩分鐘,他才恢复了說話的功能。
  需要補充一下的是,他的大叫大嚷,惊動了正在當班的陳落,陳落敲門,我把門打開,陳落看到了劉根生,訝异之极,劉根生卻只是雙眼直勾勾地向著我,并沒有注意別人。
  我向陳落作了一個手勢,表示一切很好,陳落向劉根生指了一指,我低聲道:“說來話長,我會解釋。”
  常言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可是陳落十分懂得克制自己,他只是略揚了揚眉:“我在駕駛艙,有事,通知我。”
  他說著,就已經退了出去,而且把門關上。這人竟如此冷靜,十分令人佩服。
  劉根生可能根本不知道陳落曾出現過,他恢复了說話功能之后的第一句話是:“你還知道什么?”
  我反問:“那小孩子是你什么人?”
  他略震動了一下,盯著我,臉上又現出了一股狠勁來,而且自然而然伸手向腰際接了按——那多半是他一怒之下就想拔刀的手勢。
  可是他多半又在這時想到,我一定知道得不少,八十多年前的事,居然還有人知道,他急于想知詳情,根本無法克制,而他也明白,他要知道更多,就必須先回答我的問題。
  他的回答十分簡單:“是我儿子。”
  他說上海話,上海話中的“儿子”的發音是“尼則”,我自然听得懂,我這時又問:“自己的儿子,為什么隨便送人?”
  劉根生一听,直跳了起來,把牙咬得格格直響:“我沒有送人,只是托那鞋匠照顧一陣子,給了他那么多錢,這只赤佬,見財起意,不安好心,絕子絕孫,一家都不得好死,生儿子沒有屁眼……”
  几十年來的怨恨,化為一連串粗言穢語和惡毒得匪夷所思的詛咒。
  這時,我也不禁奇怪:史道福有一個机會給他去找儿子,他為什么不去找呢?
  可是這時候,自然還不是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先問:“你為什么要把自己的孩子托人照顧?”
  劉根生用力一揮手:“你也不能總是問我,先讓我也問几個問題。”
  我堅持:“先回答我的問題再說。”。
  劉根生狠狠地頓腳:“造反不成,弟兄們走的走,死的死,捉了小刀會的人,問都不問就砍頭,我要逃命,總不能帶了小孩子一起逃。”
  劉根生說到這里,喘了几口气:“我打算躲上三五個月,就可以領回孩子,誰知道再回上海,那赤佬鞋匠就失了蹤,我一次又一次,找遍了上海,也沒能找到他。”
  我冷冷地道:“你每隔上十年八年,才去找他一次,怎么找得到?”
  劉根生一听,盯著我的眼光,又像是看到了一具蹦跳的僵尸。
  我喝了一口酒,又拋了一瓶酒給他:“那個容器可以使人的生命停頓,使生命變成暫停的形式,這种間歇式的生存方式,使你這個已超過一百歲的人看起來像是三十多歲,因為其中有七十年,你是在‘休息狀態’中度過的.是不是?”
  我一口气說著,劉根生張大了口,合不起來,我又冷笑了一聲:“你對我的想像力估計得太低了。”
  劉根生競然同意了我對他的指責,這倒頗出乎我的意料,我故意逗他一句:“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失望的?”
  劉恨生長歎一聲,神情惘然:“人生七十古來稀,二十年前,我已經失望了。”
  看到他這种神情,我十分同情,不忍心再令他難過下去,所以也不再賣關子,告訴他:“當年那小孩沒有死,現在還活著.是世界著名的豪富,而且十分巧,巧到了不能形容的地步,你見過他。”
  劉根生張大口,他多半想問“什么”的,可是完全出不了聲。
  我又道:“他就是哈山,就是你從那個容器中出來時見到的那個人.當然八十多年過去了,他已經是老人了!你一出來就急急到上海去找他,卻料不到他就在你的眼前。”
  劉根生這次反應.比上次強烈得多了,他沒有叫沒有跳,只是整個人僵直直地發抖,抖著抖著,眼珠就向上翻,我一看情形不好,他們父于兩人原來都有一受刺激就昏厥的毛病,赶緊過去,伸指向他太陽穴便彈。
  一指彈出,他才“啊”地大叫一聲,一點也不夸張.叫了一聲之后.汗如雨下,喘气如牛,雙眼睜得极大,眼珠亂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向他手中的酒瓶指了一指,他會過意來,大口喝了一口酒,又劇烈地嗆咳起來,竟連到了口的酒都無法吞咽下去!
  我又伸手在他的背上用力拍了几下,他努力吞了一口酒,臉漲得十分紅,仍然呼哧地喘著气,足有五分鐘之久,才漸漸回复了正常,望著我,有气無力地道:“那么巧?”
  我點了點頭:“就是那么巧。”
  劉根生又大口喝了几口酒:“他知道了?”
  我想据實告訴他,哈山已經知道了,而且正在找他,但是我轉念一想,如果我告訴了他,他可能又會一下子消失,所以我沒有立刻說出來。他又激動起來,雙手抓住了我的手臂,用力搖著我的身子:“告訴我,把一切都告訴我。”
  我伸手抵住了他的胸口:“我當然會告訴你,可是你也得告訴我。”
  他連連點頭;“你先說……你先說一段。”
  我爽快地答應他,把史道福所說的,當年在上海發生的事,說了一遍。這些事,有許多是劉根生親自參与的,他自然知道我所說的是事實。
  當他听到了史道福曾寫了一封信,送到客棧去的時候,他直跳了起來,先大聲罵了一句极粗的粗話,才道:“烏龜王八蛋收過他的信!”
  在史道福敘述到這一點之時,听到的人,也都十分奇怪,何以劉根生在知道了哈山的下落之后,并不去找哈山?雖然那時哈山早已离開了孤儿院,而且在上海灘上,也已經嶄露頭角,但通過孤儿院的這條路,還是十分容易找得到他的。
  那么,他們父子兩人,在六十年前,就可以相會,不會等到現在了。
  哈山听了這件事,還十分傷心,頻頻問白老大“為什么”,白老大也說不上來。
  這時,我听得劉根生這樣說,也不禁大是惊訝,因為我相信史道福不是說謊,他确然曾寫了一封信。
  我又把史道福叫小癟三送信的經過,向他說了一遍,劉根生“啊”地一聲,在額頭上拍了一下:“我記起來了,我進店堂的時候,是看到一個小癟三,在角落閃閃縮縮,可是他沒有給我什么信!”
  我也不禁“啊”地一聲,在額頭上拍了一下,我明白了,事情再簡單也沒有,史道福托的那個小癟三,并沒有把那封信交給劉根生!
  小癟三為什么這樣做,理由怕也很簡單,他不懂得這封信的重要性,既然收了錢,也就算了,或許劉根生的气派十分大,小癟三不敢接近他。
  就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一念之差,哈山和劉根生兩父子的重會,就推遲了六十年!
  劉根生咬牙切齒地罵那個小癟三,我勸他:“不必那么痛恨有關人等,哈山的一生多姿多采,過得极好,地球上像他那么幸福快樂的人极少。”
  劉根生怒視我一眼,冷笑一聲:“你知道什么?”
  我也冷笑:“我知道,你是想說,若是你們早几十年相逢,你也可以使他有‘分段式’的生命!”
  劉根生的喉頭發出了“咯”地一聲響,顯然他被我說中了心意。
  我作了一個手勢:“現在輪到你說了,那位女士……是你的妻子?”
  劉根生呆了一會,神情十分惘然:“可以說是,哈山是我和她的孩子!”
  那女人果然是哈山的母親,我笑了一下:“哈山在擔心,如果他母親也像你一樣的話,看起來那么年輕,他那一聲‘娘’,很難叫得出口!”
  劉根生神情更是惘然,歎了一聲:“他見不到他娘了,見不到了!”
  他在說這話的時候,聲調和神情,都傷感之极,那叫我無法再問下去,因為習慣上,若是他妻子已死,他又十分傷感,總是不再追問的好。
  他也沒有進一步解釋,只是望著我,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該他說了。劉根生卻只是喝酒,很快又喝完了一瓶,他也不理會是什么酒,抓了一瓶來又喝,我知道他酒量相當好,但是這時他的情緒十分激動,比較容易醉,所以我按住了他的手。
  劉根生長長地吸了一口气:“那次,我們得到了消息,有一船軍火,全是洋槍洋炮,要經過崇明島。運到上海去,交卸給幫清兵打我們的洋兵。”
  如果不是我在海底已見過了那几艘沉船,知道若干年前,曾在這個海域上有過一場海戰的話,也還不容易明白他一開始說的話。
  我已經約略估記到這次海戰的性質,所以這時,十分容易接受他的敘述。
  劉根生忽然笑了一下,笑得相當慘然:“小刀會是在海上起家的,航海經驗十分丰富,也一直保有一些十分有用的船只,水性好的人更多,所以,就決定在海上,截劫這艘洋船,由我帶隊,率領九十名兄弟,兼程出海去,照原定的計划,在崇明島的北水門,去攔截那艘洋船。”
  劉根生說到這里,頓了一頓,眼望著天花板,神情十分凝重,想是他想起了當年那一場在海上的戰役。
  過了好一會,他才又道:“我們這一次出征,計划得十分周詳,事先得到了那艘洋船的圖樣,知道那船的机艙在船尾二十公尺處,我們准備了炸藥,准備一截停洋船,立即就派人下海去,把炸藥貼在船底,只要炸坏洋船的机艙,就已成功了一半了。”
  我吸了一口气,搖了搖頭:“估計得太樂觀了,洋船是有大炮的!”
  劉根生苦笑了一下:“是,我們是太樂觀了一點。當時,正是早上,我從望遠鏡中看到了那艘洋船,一眼就看到了在洋船船頭的甲板上,有兩個我們情報中沒有提到的東西。”
  他一下子就說到了這個要點,倒令我付了一口气,因為我怕他回憶起當年的戰役時,會興致大發,詳細敘述怎么打這一仗——當然,這場海上截擊戰,如果詳細說來,也一定十分悲壯動人,我相信劉根生帶去的九十名兄弟,可能是全部犧牲了的。但是這一段經過,畢竟只是這個故事的小插曲,那兩個容器,才是故事的主角!
  我“嗯”地一聲:“那兩個容器!”
  劉根生點了點頭:“接下來發生的事——”
  我忙道:“請盡量簡單,我只想知道和那怪容器有關的事。”
  劉根生的神情有點惱怒:“那是一場了不起的海戰。”
  我說得十分認真:“豈止這場海戰而已,整個小刀會的歷史,都十分了不起,不知有多少悲壯的故事,你要是有興趣,我可以提供協助,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用文字整理出來,流傳干古!”
  劉根生听得十分高興,悠然神往,連連點頭:“我們沒有強力的火器,所以,我們的船,是偽裝成漁船行駛的,所以在接近洋船的時候,洋船并沒有防備,三艘船,我所在的主船在最后,兩艘副船反倒包抄上去,三艘船上都挂著‘緊急求救’的旗號——”
  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向我望來。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兵不厭詐!”
  劉根生大是高興,用力一拍桌子:“對了!不過洋船的船長,也是海軍出身,開始時沒有注意,當我們接近了之后,三面包抄的形勢已經形成,他雖沒提防,也看出不對頭來了,所以立時開炮。”
  劉根生說到了開炮時,停了下來,眯著眼睛,現出十分堅決的神情,像是他自己又置身在戰船之上一樣——要知道這場海戰,已過去了許多年,但是對他來說,還是不久以前的事,所以記憶猶新。
  劉根生長歎了一聲:“一開炮,才知道洋炮的厲害,我們的一艘船先中炮下沉,船上的三十個弟兄,紛紛落水,向洋船游去,洋船上的洋兵,本來還想在船上射擊,可是我們的弟兄全是潛水游過去的,子彈橫飛,損失并不大,三十個弟兄,倒有二十多個上了洋船,最勇敢的是先從洋船船尾,扯著錨鏈爬上去的那兩個——”
  劉根生雖然說不詳細形容那場海戰的情形,可是還是不免說了几句:“那兩個弟兄上船之后,已中了不知多少槍,成了血人,也不知道他們怎么忍住的,還是刺死了六七個洋人,讓別的兄弟上船去。”
  劉根生說到這里,不住地喘著气,我也可以在他的敘述之中,感得到當時戰況的慘烈。
  劉根生大喝了一口酒:“第二艘船接著中炮,我一看情形不對,怎么都要沉,不如撞過去,所以我索性拚命,在第二艘船快沉的時候,撞了上去,九十個弟兄,上了洋船的,至少有五六十人,他奶奶的,一上了船,短兵相接,洋兵就不是我們的對手了,可是洋兵的短槍,還是十分厲害——”
  他說到這里,伸手在左腿上輕按了一下:“我一時貪功,追殺一個洋軍官,給他一個回馬槍,打中了我的左腿,我打了一個滾,朝近去,還是一刀刺進了他的小腹……這時,船上殺聲震天,我大聲叫‘一個不留’,因為這時,我們三艘船全沉了,大批槍械,要靠洋船運回去,不把洋兵全殺了,不能達到目的!”
  我吸了一口气,對劉根生這樣的人來說,在一場戰爭之中,高叫“一個不留”,自然是順理成章的一件事,在我听來,卻有十分不自在的感覺。
  我挪動了一下身子,劉根生瞪了我一眼:“洋人和清兵殺我們的時候也一樣!”
  我咕噥一句:“你殺我,我殺你,一部人類的歷史,就是互相殘殺的歷史!”
  劉根生不理我,自顧自說下去:“我雖然受了傷,可是一刀子就把子彈從大腿上挑了出來,那不算什么,我們每個人都有鋒利的小刀,犯了會規,‘三刀六洞’,自己了斷的,我也不知道見過多少,沒這股狠勁,怎么在江湖上混!”
  我作了一個手勢,表示完全同意他的意見,也請他不要再發揮下去。
  我知道什么叫“三刀六洞”,那是幫會的一种最普通的懲罰,由犯規者自己執行,在自己的腿上,插上三刀,刀尖必須刺透腿部,所以,雖然只刺三刀,卻有六個洞,故名。
  習慣于“三刀六洞”的劉根生,對于用小刀把腿中的子彈挑出來,自然小儿科之至了。
  劉根生對我的手勢表示滿意:“我扯了布條,扎起了傷口,又去追殺洋兵,一個洋兵手中的槍成了空槍,我追過去,他逃,逃到了那兩個大箱子之一的旁邊,那兩個大箱子是用鐵鏈纏在鐵柱上的,洋兵繞著其中一只箱子轉。我去追他,腿上傷痛得厲害,一下子絆倒了,洋兵以為有机可剩,轉頭一腳向我踢來,我一看來得正好,雙手抓住了他的足踝,用力一扭,那洋兵站立不穩,身子重重一側,頭撞在那大箱子上,大箱子十分硬,那洋兵的頭撞了上去,撞得頭破血流,昏了過去。我再用力一甩,把他甩進了海中。”
  劉根生說到這里,略停了一停,神情突然之間,變得古怪之极,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扶摸了几下,然后才又道:“我先扶著那大箱子,站了起來,那大箱子的門上,有一個把手,我自然而然,拉住了這個把手,把身子挺直,一手仍握著小刀。”
  他說到這里,神情更是古怪之极,顯然接下來發生的事,一定怪到了极點。
  我已經知道,一切古怪的事,都是從那兩個古怪容器開始發生的,那時劉根生正在那容器之旁,可能就是怪事發生之始了。
  劉根生自然而然搖了搖頭,繼續說下去;“我一拉把手,竟然順手把門拉了開來——”
  他向我望來,我發呆,不知如何反應,我知道有點不對頭,可是又說不出所以然來,我感到劉根生是不可能開那扇門的,果然,劉根生立時道:“那門……好像不是被我打開,而是在容器之內,被人從里面推開來的,可是門不能完全打開。”
  我想起了門不能打開的原因了,忙道:“是啊,我知道那容器是用鐵鏈縛在柱子上的。”
  劉根生點頭:“是,可是又因縛得不是十分緊,門雖然不能完全打開,但是可以推開少許,……大約可以伸一只拳頭進去。那時,船上仍在激戰,雖然我覺得事情极怪,但也不會多加注意,要沖向前去殺敵,可是……可是……事情真是注定的……”
  他說這里,又大是感慨,停了片刻。
  接下來的兩分鐘,他在沉默中,有時喃喃自語,道:“注定的,注定的,天下事,真是注定的。”
  我歎了一聲:“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呢?”
  劉根生道:“我們和洋船相遇時,天剛亮,大約是寅時時分,一遇上就激戰,打了多久也不知道,總之,到了那門打開了一些的時候,日頭還是斜的。若是日頭正中,或者從門的另一邊斜照過來,,也就沒有事了。”
  我忙道:“我不明白,那有什么不同?”
  劉根生道:“大不相同,如果不是日頭斜照,恰好照近門縫中,我就不能看到箱子里面的情形。”
  我明白了:“你看到什么?”
  劉根生的神情又古怪之极——事隔這么多年,他仍然覺得那么古怪,可知當時他的駭异是如何之甚了。
  他道:“我看到了一張十分標致的人臉,從那拳頭般寬的門縫看去,我看不到這張臉的全部,可是高鼻頭大眼睛,我總是看得到的,那是一個外國女人,眼珠在太陽光下,是金黃色的,你想想,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忽然看到了一個大箱子中,有那樣的一個女人,正睜大了眼在望著我,我心中的惊駭,可想而知,我不知怎么辦才好。就在這時.又有一個洋兵向我開槍,我躲過去,順手把門推得關上。
  “那洋兵沖了過來,我一腳踢飛了他手中的槍,刺死了他之后,才伸手接住了被我踢得飛起向半空的那柄槍!”
  劉根生說到這里,現出傲然的神色來,我點了點頭,表示欣賞他的身手——要一腳踢飛一個人手中的槍,再出手刺死他,然后再接槍在手,動作自然干淨利落之至,十分難得。
  劉根生見我有稱贊之色,十分高興:“我一接槍在手,第一件事,自然而然,就是一槍把圍住那箱子的鐵鏈射斷一節。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么這樣做,多半是我想到,這女人一定是被船上的洋人關在里面的,鋤強扶弱,正是我們俠義之輩應做的事,所以戰況雖然激烈,我還是想到了要救人,所以先射斷了鐵鏈再說,那時,我卻沒有想另一只箱子上是不是也有人。”
  劉根生吞了一大口酒:“鐵鏈一斷,散開了一些,我正想對著箱子叫,叫那女人不要出來,就在這時候,突然一聲巨響,整艘船都震動起來,我身子一側,連忙又伸手拉住了那大箱子的門把,這一次,門并沒有打開來.而船身已隨著那一聲爆炸而傾斜,我听得几個弟兄在叫:‘洋人自己炸了船!’”
  劉根生一揮手:“那洋船的船長,倒也是一條漢子,他眼看船保不住了,就自己炸了船,我們准備的炸藥沒有用。他的炸藥,也是在机艙爆炸的,從爆炸,到洋船下沉,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在那短短的時間之中,我根本不能做什么,只是抓住了那箱子的把手,竟然不知道松開手來。那時,鐵鏈雖然斷了,可是還沒有散開來,箱子還是系在柱子上,和船是連在一起的。”
  我听著,又不禁發出了“啊”地一聲——劉根生在這樣的情形下,如果他不松手,他就會和船一起沉進海底去!
  雖然我明白劉根生后來沒事,但當時他的處境,确然十分危險。船在下沉的時候,會帶起巨大的漩渦,處境就十分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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