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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單一


  白素望著我,不出聲。我又強調:“即使在地球上,能有個人意愿,也是地球人追求的目標,想不到宇宙間可以几十万光年飛來飛去,反倒失去了這种自由:”
  白素仍然不出聲,我又進一步發揮:“若是將來,地球人文明進展,也向這方面發展.那還是不要將來的好!”
  白素歎了一聲:“好象真是越過去,越多自由,越容易維持個人意愿:”
  我提高了聲音:“就讓狄可來取我的人頭好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由于突如其來,意外之极,所以我的反應,也難免有點失常,照白素、紅綾和曹金褔事后异口同聲地說,我在突然之間,整個人向上彈了起來,像是吞下了大量興奮劑的青蛙一般,不住跳著,一面跳,一面繞著圈子,同時口中和喉間,發出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怪聲音。
  我不知道他們的形容是不是正确,因為當時我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做了些甚么。變化突然產生,而當我一弄明自了變化的性質之后,我全副心神,都放在适應這變化之上,哪里理會得做了些什么樣的怪動作。
  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當時我的心情,确然興奮之至,所以“吃了大量興奮劑”這句形容,絕對可以接受。
  突如其來的變化是,我陡然之間,在那句表示絕不向狄可屈服,要維護四號的個人意愿之后,我听到了一把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響起:“謝謝你,衛斯理。”
  聲音陌生,是由于那需要運用遙遠的記憶,一直要回溯到少年時期;聲音熟悉,是一旦回憶到了過去,就听出這聲音早年曾和我有過溝通。托我尋找我師父的,就是這把聲音。
  現在,我已可以肯定,那就是“四號”的聲音,我正想和他聯絡,但是又知道他的行蹤隱秘之极,沒有可能接收我的聯絡。
  就在這樣的情形下,陡然之間,“听”到了他的聲音,怎不令人大喜若狂?
  當時,紅綾和曹金褔兩人,不知我發生了什么事,想過來抱住我,不讓我蹦跳,但白素卻知道是怎么的一回事,她道:“別去干扰他,他正和什么人在進行溝通。”
  我确然是和四號在進行溝通,我不必發出語言(當時的怪聲只是為了高興),四號能夠和我直接溝通,我的回答是:“不算什么,這是我為人的原則。”
  接下來的,竟然是四號的一下歎息聲。我立即問:“你的情形怎么樣?据我所知,你的處境不是很快樂,太多力量想把你找出來。”
  四號又歎了一聲,才道:“是啊,連累你也成了目標,難得你非但不怪我,還肯維護我。”
  我在連聲的歎息中,至少知道了四號的處境,确然不是很妙,我問:“現在你最大的因難是什么?”
  四號的回答,雖然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是仍然令我感到惊疑:“是我當年留在你腦中的密碼,他仍知道追循這個線索,可以找到我!”
  我在那時,一定曾不斷地揮著手——這是我的一個習慣性的動作,每當我要作出我不愿意作,無可奈何非作不可的決定時,就會有這個動作出現。
  白素他們說,我那時已從极度興奮的狀態中,平靜了下來,确然有几十秒鐘時間,在不斷揮著手。
  我向四號作出的提議是:“何不由你來取消這個密碼?那他們就沒有線索了!”
  我是很不愿提出這個建議的,因為密碼一取消,我就無法再和四號聯絡了。
  而我還有許多疑問,要向四號詢問后,才能得到解決,就此失去聯絡,實非我所愿。
  四號竟然又歎了一聲:“我要是能夠,也不會把密碼一直留在你腦中了!”
  我吃了一惊:“是不是由于你沒有了完整的思想儀?”
  四號的回答,使我感到意外:“不是,而是地球人人腦的結构,极其复雜,遠超我們的想象之外——更遠超你們自己的想象之外,你能否想象你們的腦細胞,其實每一個都是獨立的個体,每一個都有它自己的行為?”
  呆了半晌(當時一定現出了迷惘之至的神情),這是我從未想到過,也不見得有別人想到過的問題,而且我還不明白四號這种說法的真正含義。
  四號忽然道:“不去討論了,這個問題太复雜了,總之,我沒有能力消除留在你腦中的密碼!”
  我由衷地道:“那也沒有什么不好,至少,我們可以一直保持聯絡!”
  四號長歎:“可是對我來說,那是禍根,他們遲早會找到我!”
  我定了定神,問出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你為什么要逃避?為什么要躲開你的同類?”
  這個問題自然重要,因為一切事情,都是從四號的“脫离行為”開始的。
  (我稱四號的行為是“脫离行為”,因為我不以為那是“背叛”或者更嚴重的說法。)
  四號顯然不愿意回答這個問題——我早就知道這個問題,一定嚴重触及他的隱秘,不過也想不到他居然也懂得“顧左右而言他”這一招。
  他不回答我的問題,卻忽然道:“或許,你們一直在研究的‘潛意識’,可以解釋每一個腦細胞獨立的情形。”
  他忽然回到“那個太复雜問題”上來,我也不心急,應聲道:“慚愧得很,地球人對自己的腦部不是太了解,潛意識是怎么一回事,我們還沒有弄清楚。”
  他有了興致:“人的每一個細胞——都有獨立行動的能力,以你腦中的密碼為例,存在于一個腦細胞中,這個腦細胞,曾接受這一次訊息:你不愿意讓這密碼消失,它就記住了。現在,你又愿意把這個密碼交出來,它收到了相反的訊息,它就開始自行判斷應該怎么做,它顯然堅持你給它的第一個訊息,所以它不會把密碼交出來——這是我不能收回密碼的原因。”
  他一口气說出來,說的是我腦部活動的情形,把我听了個目定口呆。
  他又道:“你雖然愿意交出密碼,但你的潛意識不愿意,就等于不愿意。”
  過了一會,我才透了一口气:“那么,狄可又有什么方法可以取得密碼?”
  四號沉聲道:“在地球上,他也做不到,只有在我們的星球上,才能做到,過程复雜之至,先要在你的腦中,找出那個儲存了密碼記憶的腦細胞來——”
  我失聲:“人的腦細胞有將近十億個。”
  四號否定了我的話:“不,更多,有許多腦細胞,是由上万個組合組成的,你自己還沒有發現這一點。”
  我苦笑:“一個一個地找?”
  四號重复著我的話:“一個一個去找!”
  我深吸一口气:“他要取得我整個腦部,運送回你們的星球去——他若要那樣做,就必須殺了我,對不對?”
  四號的回答很模糊:“我不知道他會不會!”
  我忽然想起白素的話,白素曾說,狄可會來和我商量,要我的腦袋——一想到這里,又忍不住想笑:“或許,他不會殺我,他會說服我自殺!”
  四號的反應,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衛斯理,別把地球人的性格行為代入我們中。我們并不熱衷殺害生命,絕不,我們极重視生命——所以,我不知道狄可會怎么做,你必須知道,狄可如果嗜殺,可以把地球人全部消滅!”
  我想起了“陰間寶物”能攝人魂魄的情形,知道四號的話,并不夸張,全身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緩緩地道:“現在你和我聯絡,就不怕被人偵知?”
  四號道:“不怕,不是你找我,是我找你,衛斯理,我不想被他們發現,所以請別和我聯絡。”
  我苦笑:“我等著狄可來取我腦袋?”
  四號有好一會沒有反應,我再重复了一遍,四號才道:“我不希望被他們找到,當然也不希望你的腦部被分解成几十億分。”
  他的話,仍然未曾具体地說明我會有什么遭遇,我用力一揮手:“那樣說來,你始終逃不脫,你終被發現。”
  四號開始有點支支吾吾,我道:“你我之間,還有什么話難以啟齒的?”
  四號的回答是:“總之希望你能支持我到底,別讓狄可取得你的腦子。”
  我想笑,但是關系我自己腦子的去向,那又使我笑不出來,我道:“听你這樣說,我有能力保護自己的腦子?”
  四號的答案竟十分肯定:“只要你肯,你能。”
  我呆了一呆——沒有人會肯把自己的腦子拱手讓人,四號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呢?我立刻想到,狄可會不會卑鄙到拿白素和紅綾的生命作威脅,來逼我自盡?
  如果拿我的生命,去交換白素母女,我自然沒有反抗余地,只好答應!
  本來,在我和“四號”突然有了聯絡之后,我處于對四周的環境,全然沒有知覺的境界之中,這時想到了白素和紅綾,我身子陡然震動,定了定神,看到白素、紅綾和曹金褔卻全神貫注地望著我。
  白素一和我的目光接触,立時揚眉相詢,我作了一個手勢,表示我還需繼續。
  也就在這時,我又听到了四號的責備:“你又以地球人的行為去衡量了!”
  我大是惱怒:“是,地球人卑劣,你們高尚;既然你們那么高尚,你為何不歸隊,要逃避?”
  四號感歎:“你的思路有點問題,高尚和想獨處,完全是兩回事。”
  我冷笑:“別告訴我,你的脫离行為,只是為了想‘獨處’。”
  我把“獨處”兩字,特別強調。
  四號的聲音极平靜:“是的,就是想獨處,不想自己的一切,都給別人知道,也不想知道別人的一切,只想保留自己,完完全全的自己。”
  我一時之間,沒有作聲,四號又道:“你不覺得這樣的生命形式,才是真正的生命嗎?宇宙之間,极少高級生物,甚至沒有,可以擁有這樣的生命方式。”
  我想了一想,确然,高級生物的生命,絕少是真正“獨處”的,多多少少和這個人那個人,發生著牽絲攀藤的關系。雖然說,在地球人之中,有真正的隱士,但那些隱士,在与世隔絕的生活之中,他的思想是不是能夠离開群体,也大有問題。
  四號又道:“尤其對我們來說,獨處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而我卻在忽然之間,身歷其境,那种幻妙奇异的感覺,就如同你們常說的到了仙境一般,在我們的星体上,我是唯一能因為一次意外而有幸進入這种境界的人,所以我不想歸隊。”
  我苦笑了一會,四號說得很明白,但是我卻無法全盤理解。
  四號忽然詞鋒一轉:“也不是沒有真正獨處的地球人,我就曾遇到過一個,見到他的時候,他的情形十分奇特,他正在觀察地球的形成——”
  我听到這里,陡然叫了起來(真的叫出了聲音,令得白素等三人嚇了一跳)。
  我之所以大叫,是因為四號的話,太不合理了——一個地球人,怎么能觀察“地球的形成”?地球形成之后好几億年,才出現原始人!
  四號這時道:“我說過了,情形特殊之极,近乎不可能,這個地球人,竟然闖進了多向式的時空之中,這你很難明白,因為地球人的時間觀念,是單向式的。”
  我感到一陣暈眩,我曾和狄可討論過這個問題,他未能使我明白,現在,四號自然也不能,但我至少明白了一點:在多向式的時空之中,一個地球人可以觀察自己星体的形成過程。
  四號知道我在想什么:“你只要明白這一點就好,這個地球人,他對我有相當程度的啟發,他對我說,他不是迷失,而是享受真正的生命方式——單一式生活:獨處,不受任何同類的干扰,這才得回了自己,一切都照自己的意愿,不受任何力量的左右和影響。”
  我“嗯”了一聲:“佛門的‘四大皆空’,或許也正是這個意思。”
  四號又道:“這個人在觀察地球的形成過程之中,有一個相當重大的發現,這個發現,直到如今,地球人還一無所知。”
  我大是好奇:“他發現了什么?”
  四號的回答,令我直跳了起來。他道:“他發現整個地球是一個生命体,海洋、高山、平地,都是這個生命体的組成部分,而各個組成部分,又各自有獨立的生命,就像人的每一個腦細胞都是獨立的一樣。他又說,在許多年之后,這個大生命体會有休止期,然后,大生命体上,就附生了千奇百怪的各种小生命体——他是其中的一分子。然后,將來,大生命体的組成部分,會逐漸复蘇,海洋活回來了,高山活回來了——”
  我就是听到“高山活回來了”這句話時,直跳了起來的,我大叫:“等一等!不——你再往下說,不,等一等!”
  我大是語無倫次,因為四號所說的事,和我近來的經歷有關——我近來的經歷是,在一個深山的山洞之中,和一個相信大山有生命,正致力于使大山复蘇的波斯人倫三德相敘,倫三德所相信的,正是四號所說的那地球人的“預言”!這真是意外之极的所得!
  我疾聲問:“那地球人是一個大胡子?”
  四號道:“不是啊,這個地球人,對地球的將來,看得十分透徹,他說,作為一個生命体,真正的生命方式,應該是單獨的存在,所以,將來,地球的生命休止期結束之后,它會脫离任何星系,奔向獨處。當然,到那時,附生在它上面的千億生命,也化為烏有了。”
  我听得身子有把持不住的搖晃——這是什么樣的預測?地球的將來,竟會是這樣子?地球會追求單獨生存,脫离一切星系?
  正在致力使高山复蘇的倫三德,知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會有這樣的后果?
  我思緒渾沌一片,一時之間,不知想什么才好。另听得四號繼續道:“可是這個地球人,可未能做到真正的獨處,他還在思念一些人,他借用了我的一個儀器,把他思念的人的形像,顯露了出來,一共三個——當時我不知道那种形像,在地球上被稱為美麗的女人——”
  听到這里,我耳際響起了“轟”地一聲響,但是思路卻變得明白了。
  我知道四號遇到的地球人是誰了!
  原振俠!
  原振俠并不是迷失在宇宙之中,而是在特殊的環境之中,使他悟到了單獨的生命方式的奇妙(情形和四號有點類似),所以他不愿回來。
  但是他又未能忘情他生命中的三個美人,所以借了四號的儀器,現出了她們的形像,那儀器是“鬼竹”,三個美人是黃絹、海棠和瑪仙。
  他把那三個人像和他的發現留了下來,并且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波斯人倫三德在一個极特异的情形下得到了這些東西。他以為“原振俠”是一個古代人,所以才一听到那名字,就吃惊無比。
  至于那是什么樣的特异情形,自然只有倫三德才知道,可是倫三德好几次想說,又說不出口,以他“天工大王”之能,尚且如此,可知情形真的奇幻莫測之至。
  一連兩個疑問,都有了答案,心中暢快莫名,等到定過神來,才發現好久沒有听到四號的聲音了,連問了几次,都沒有回音,我想再和他聯絡,但是一想起如果我集中精神去想他,我腦中的密碼便會起作用,就有可能被追蹤,我立即又停止了想和他再聯絡的念頭——我決定幫助他,不破坏他獨處的生命方式。
  這時候,我的神情恍惚,白素關切地問:“怎么啦?”
  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气:“回家去,途中我向你們說。”
  紅綾忙道:“我的鷹——”
  白素笑:“你的鷹受完改造就會回來,先保你老爸的腦袋要緊!”
  紅綾大聲宣布:“誰也不能拿走我爸的腦袋,要拿,先拿我的!”
  她的話雖然不倫不類之至,但是卻至誠感人。
  狄可真的來向我要腦袋了,我打開門,把笑容滿面的他讓了進來。我不知他原來的形体如何,他既然“扮”成了地球人,自然扮到十足,而地球人的臉上,堆滿了這樣的笑容時,通常也就是在心中最不怀好意之時。
  進了書房,白素和紅綾跟了進來,紅綾雙手交抱在胸前,目光炯炯,白素若無其事,身子老大的曹金褔堵在門口——除非狄可能化為一縷輕煙,不然,他出不了門。
  我開門見山:“听說你准備把我的人頭,帶回你們的星球去?”
  我以為我這樣單刀直入,狄可一定要大吃一惊了。誰知他絕不否認,連聲答應:“是,是,不過不是整個人頭,只是腦子,你知道,長期宇宙航行,每一個分子的物質,都會增加困難。”
  他這樣的反應,真令得我們四個地球人不知道如何應付才好。
  我只好傻笑:“你准備什么時候下手?”
  狄可大是高興:“當然最好是現在你就和我一起去!”
  我問:“到哪里去?”
  狄可像是覺得我多此一問:“當然是到勒曼醫院去啊,還能到哪里去?”
  一听到“勒曼醫院”,我和白素,在同一時間,發出了“啊”地一聲,繃緊了的神經,一下子松弛了下來。
  狄可也開始興致勃勃地說他的行動計划,他的計划有一大串,已經在我意料之中,他道:“你知道,我們最拿手是轉移人的記憶組——”
  我心想:那還用說,你的三個同類,成了陰間主人,正是靈魂(人的記憶組)的大集成者!
  狄可又道:“而勒曼醫院,又可以很快地复制一個人的身体——把你的記憶組,轉移到新的身体中去,把你的舊身体交給我們,對你來說,一點損失也沒有。”
  我完全同意他的話,确然一點損失也沒有——四號的密碼,只在我的一個腦細胞之中,并不是我的記憶。
  狄可“要我腦袋”的方法,溫和巧妙之极。而且,我知道,當年原振俠和年輕人,為了赴幽靈星座救人,也曾進過勒曼醫院,進行記憶組的轉移,在理論上來說,新的复制身体,總是比舊的身体好些。
  但是,我卻一口拒絕了狄可的要求。狄可用十分訝异的神情望著我,我道:“本來,我可以完全不向你解釋原因,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不喜歡你在進行的事,如果四號一定喜歡單一的存在,就沒有人可以有權逼他放棄這种生命方式。”
  狄可又是生气,又是無可奈何:“可是,單一的生命方式,不是我們星体的生命方式。”
  我斬釘截鐵:“可以改變,不論是單向式時間,還是多向式時間,都有將來,而將來,必然和過去、現在不同,四號先作了改變,創造了將來,不論是什么形式的時空,你都不能把他拉出來。”
  狄可盯了我半晌:“其實我們可以強逼你答應。”
  我道:“我同意,但是我知道你不會那么做。”
  狄可又盯了我半晌,才怏怏离去——絕對是,他們是行為极君子的外星人。
  后來,有一個机會,我終于問了一二三號:“你們創設陰間的目的是什么?”他們的回答是:“悶得發慌,總要找些事做做的啊!”我的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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