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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粉骨碎身渾不怕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他進去,一直把他帶到哈山的書房之中,他一看到了酒,就打開來,對著瓶子,大口喝了兩口,咕噥了一句:“味道勿好!”
  我笑:“當然,哪里有綠豆燒過癮!”
  “綠豆燒”是上海的一种土酒,酒精含量极高,一口下去,可以把人燒得跳雙腳,這种烈酒,最為江湖豪俠之士所喜愛。
  他听了之后,望了我一眼:“你這人有點意思,我叫劉根生,唉,綠豆燒,上海也沒有了!”
  我呆了一呆,才會過意來,駭然遭:“你……到上海去過了?”
  他呆了好久,又連喝了几口酒,我在酒車上撿出了一瓶伏特加給他,果然那比較合他胃口。
  我感到駭然的原因之一,是白老大曾開玩笑說過這個人可能回上海去找小刀會當年的寶藏,想不到他真的在這些日子中到過上海!
  他喝了几大口酒,伸手在口邊抹了一抹,又瞪了我一眼,霍然站起:“那東西呢?”
  我當然知道他問的是什么東西,“那東西”現在在工厂中,白老大還在那東西之中,自從他离開之后,發生過太多太多的事,千頭万緒,一時之間,根本不知從何說起才好,自然也沒有立刻回答。
  就那么一耽擱,劉根生面色大變.叫了起來:“怎么了?你們做了些什么?”
  我忙道:“別緊張,一直到現在,沒有什么事發生,我們的一位老朋友,正在那……容器中,体驗一些奇异的經歷,也有一個老朋友……曾有過很怪的遭遇……”
  我講得有點結結巴巴,他顯然听得极不耐煩,一轉身,向外就走,我忙道:“這東西已經不在地窖里了!”
  他轉過身來,更是吃惊:“你們究竟做了什么,要闖大禍的!”
  看到他那种緊張的樣子,我感到好笑,也多少有點反感,所以笑了一下:“听說閣下是當年小刀會的重要人物,小刀會曾經造反,還有什么比造反更闖禍的?”
  劉根生一聲怒吼,指著我:“你懂得什么!”
  我攤開手:“正因為不懂,所以才要討教!”
  我想問他的問題,不知有多少,都塞在喉嚨口,但我居然問出了极重要的一個來:“那容器,究竟是什么東西?”
  劉根生急速打了几個轉,才道:“那東西在哪里,快帶我去——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因為我也不知道該怎么稱呼那東西!”
  我不肯放過:“你至少知道那東西的作用,它有什么用處?”
  劉根生看來性子十分急躁,怒道:“用處太多了,我如何向你一一介紹?”
  他說著,忽然一翻手腕,极快地掣了一柄小刀在手,那小刀一看就知道鋒利之极,他把那柄小刀,极漂亮瀟洒地在手中轉了几下,晶光四射,我冷冷地看著他,他揚了揚刀子:“這柄刀子有什么用處,你也不能—一列舉,快帶我去。”
  我歎了一聲:“好,大家都在等你出現,我想,那容器至少可以稱作‘時光轉移机’?”
  劉根生悶哼了一聲:“作用之一!”
  我不禁心跳加速:“能把人轉移到什么地方去,不,不,能把人轉移到什么時間去?”
  劉根生道:“任何地方,任何時間——”
  他忽然又生起气來:“你怎么有那么多問題,有完沒完?”
  他在發怒的時候,樣子很凶狠,但是我當然不會怕他,我打了一個“哈哈”:“我還有三万六千個問題要問你,像是冤鬼纏身一樣,沒完沒了!你是怎么會有這容器的?這些年來你在什么地方?這容器又怎么會在海上飄浮,你一出現就离開,究竟去辦什么事?你——”
  我用极快的速度,一口气發問,若是由得我問下去,不知道可以有多少問題,可是我才問了三五個,劉根生一揚手,手中晶瑩的小刀,刀尖和我鼻尖的距离,已經不足一公分。
  我早知他會動手,所以就在他一揚手逼近來時,我一腳踢出,那一腳,正踢中在他的小腹上,他顯然料不到我這個現代人,也會在中國傳統武術上有那么迅疾的反應,被我這一腳,踢得向后直跌了出去,他地了一聲怒吼,寒光閃耀,那柄鋒利的小刀向我面門激射而出!
  我不禁又惊又怒,他這手飛刀絕技,如此強勁,如果是普通人,非命喪在他的刀下不可,這家伙當真有殺人不眨眼的狠勁!
  我一見刀到,身子一轉,避開了飛刀的來勢,看得真切,一伸手,已經攫住了刀柄,再轉開身來,劉根生在尋隉,才站穩了身子,雙眼盯著我手中的小刀,神情古怪到了极點。
  我抓了這柄小刀在于。才覺它出乎意料之外的沉重,可能整個刀柄全是黃金所鑄,我冷冷望著他:“要是我沒有兩下子,這上下已經死在飛刀之下了!”
  劉根生的態度轉了下來:“你這一腳,若是踢在別人身上,也得有几個月起不了身。”
  我又冷笑,掂了掂手上的刀子:“听說小刀會的人,都蒙賜小刀一把,就用這柄刀插血為盟,從此之后,這柄小刀,就和人終生相隨,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我這樣一說,劉根生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難看之极,不知如何說才好。
  我不肯輕易放過他:“要是這輛刀,居然落到人家的手中,那又怎樣了”劉根生一听我這樣說,大叫一聲,向我直扑了過來。
  看這架式,兩個人要是游斗,說不定打上三百回合,仍然胜負不分,而且也不能令他心服,非得速戰速決不可。所以我一看到他扑了來,我也大叫一聲,以同樣的聲勢速度,向他扑了過去!兩個人同樣蓄力扑向前,本來最多互相撞在一起,誰也占不了多大的便宜,可是我在扑向前去的時候,高舉著那柄小刀,看來像是凶神惡煞一樣!那柄小刀本來是劉根生的,他自然知道它的鋒利程度,也當然不敢和我硬碰。這家伙的身手极高,一看這种情形,知道兩個人要是硬碰上了,他會吃大虧,所以當机立斷,又是一聲怪叫,身子突然一側,斜刺里直竄了出去。
  我早已料到他會行此險著——不論是做什么事,制了先机,總容易得多。所以我也一側身,手中的小刀,已疾飛而出——這一擲刀,我露了一手只有內行人才看得出來的真功夫,手上運的勁卻恰到好處,刀身是打平了向前激射而出的。小刀在劉根生的頭頂上,貼著他的頭皮,掠了過去,把他的頭發,削下了一片來,去勢仍然快絕,先他一步,“啪”地一聲,釘在他面前的牆上。
  劉根生的反應快絕;在這樣的情形下,只怕誰都免不了會呆上一呆,可是他卻半刻也沒有停,一伸手就把刀拔了下來,而且立刻轉身。
  刀又到了他的手中,兩人就算功夫相若,那又是他占上風了。
  他在執刀在手那一剎間,當然起過向我進攻的念頭,但是他隨即改變了主意。因為他知道,我剛才的那一下飛刀,絕對是手不留情,要是我瞄准了他的后腦,飛出刀去的話,那么這柄刀一定已全都釘進了他的腦袋之中。
  而且,他也看到了被削下的頭發,知道刀是平向他飛過去的,他是一輩子玩刀的人,自然知道那需要极強和极巧的手勁。
  也就是說,我是一個极難對付的對手,若是向我進攻,再被我占了上風,他不會再那么幸運。
  片刻之間,他審量了形勢,立時一翻手,把小刀收了起來,行動不失漂亮利落,同時伸手向頭上,頭發被削去的頭皮上一摸,暴喝一聲:“好手法!”這時候,我自然知道江湖規矩:得了便宜,切莫賣乖,尤其不可貪圖在口舌上占小便宜,不然,一句半句話要是叫對方下不了台,對方一樣會拼命。
  所以我若無其事地一揮手:“碰巧!”
  劉根生“哈哈”一笑:“碰巧?要是低了三寸,那我豈不是——”
  我不等他說完,就接了上去:“那就像我剛才接不住你的飛刀結果一樣!”劉根生望了我一眼,又打了一個“哈哈”:“帶我去看那容器,你們對它不了解,會闖大禍!”他這時說得十分客气,而且語气也相當誠懇,我知道自己的行動令得他佩服,所以他才會這樣。
  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跟著我,可是在我向前走去的時候,他卻又大踏步赶了上來,和我并肩而行。在登上車子之前,我道:“大約有三小時的車程,在這段時間之中,你要把有關你的一切告訴我。”
  我想,事情總要“討价還价”,就計划漫天討价,落地還錢,他不肯把有關他的一切告訴我,至少也會告訴我一半,或者一大半,那也是好的。
  這個人實在神秘之极,他顯然曾在時間之中一下子就跳過了至少一百年,而且,又不知在什么地方,從什么人的手中,得到了那個古怪的容器,他急急回上海去,又是去干什么去了?
  我可以肯定,在他的身上,一定有一個十分怪异的故事,我當然想要知道,知道得越多越好。
  可是,我的話才一出口,他就用斬釘截鐵,絕無商量的語气道:“不!我不會告訴你有關我的事!一個字也不會說。”
  我又惊又怒:“你……不說?你是百年前的……一种人,和現代生活完全脫節,你沒有人幫助,如何在現代社會生活下去?”
  劉根生一听,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了起來:“現代社會?你現在生活的是現代社會?不錯,确然是現代社會,對不起,我并不打算在這里生活下去,多謝你關心。”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只是從他的神態上,看出他像是覺得自己來自更先進的一种環境之中!
  我自然想到了那容器,那有著許多按鈕的容器,任何人一見,就會產生那不是地球上的產物之感,那自然是高度科學文明的結晶——難道劉根生他來自一個有著高度科學文明的地方,這地方又是在地球上?
  我盯著他,不由自主,吞咽著口水,這時候,我的情形,一定十分“极形极狀”(猴急),劉根生卻悠然:“別看我,我不會說,你也不必想,想扁了你的頭,也不會有什么想出來!”他在這樣挪揄我的時候,還伸出手指來,向我的頭指了一下,恨得我几乎想一張口,把他的手指咬了下來。
  這時候,已來到了車邊,我冷冷地道:“要是我不帶你去,你自己找,只怕再也找不到那容器。”
  他皺了皺眉,抬著頭,想了片刻,我在這時候,留意他的反應。
  使我大惑不解的是,他并不是十分著緊,像是他能不能再看到那容器,無關緊要一樣。我心中不禁暗叫糟糕:要是他不在乎,那么我就無計可施了。過了一會,他才歎了一聲:“你不明白,那東西對我來說,用處不大,我只是怕留在你們手里會闖禍,所以才有點事要做。你若是想以此要協助我把我的事說給你听,那就打錯算盤了。”他言詞堅決,我心痒難熬,想了一想,決定用軟功夫,不硬來,因為我看出他十分剽悍,這种性格的人,不會在任何脅迫手段之前屈服,若是和他套交情,說不定他就肯把他的故事說出來。
  這時候,我已經想到,要是能弄一壇上好的“綠豆燒”來,對事情一定大有幫助。
  我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用十分希望知道內情的眼光望著他,他看來有點心軟,轉過頭去,不看我。
  等到上了車,車行了半小時,他才開口,說的話十分有趣,他道:“以你的身手,應當也已混得出一點名堂的了,是不是?”
  我笑道:“有點小名气,不算什么。”
  他忽然大是感慨:“唉,時代不同了!”
  我趁机問他一句:“你把自己算是哪一個時代的人?”
  他的神情大是惘然,過了好久,他才長歎一聲:“勿曉得。”(不知道。)
  他這樣說了之后,又向我瞪了一眼:“別想在我口中套出點什么來,我不會說給你听的!”
  他說了之后,看到我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又補充了一句:“你也不必動腦筋去想,再也想不到的。”
  我冷冷地道:“未必見得,我有一雙好朋友,他們就有在時間中自由來去,任意旅行的本領。”
  劉根生略呆了一呆,我又道:“我猜你也在某种机緣之下,突破了時間的限制,到過未來,又回到現在。”
  劉根生笑了起來:“想像力也算是不錯的了。”
  他這樣說,當然是表示我沒有猜中,而我的想像力,他給的評語只是“不錯”,那也未免欺人太甚了。我再進一步:“大不了你是遇上了外星人,被外星人帶走了—一你不知道,中國歷史上,所有所謂‘遇仙’的記錄,都可以視為遇上了外星人,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自己就曾有過這樣的經歷。”
  劉根生默然不語,神色有點陰晴不定,我無法在他的反應中看出我是不是料中了。
  我又道:“那容器,當然不是地球上的東西,是外星人放你回來用的?他們把你盛在里面,從高空拋進了海,所以你被發現的時候,才會是浮在海面上?”
  劉根生這次,對我的推理的反應,是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你說故事的本事很大,可以去當說書先生。”
  過去,上海人喜歡听說書,說書先生,就是專門說故事的人,我听了之后,不禁有點啼笑皆非。
  我大是不服:“難道不是?”
  他反問:“難道會是?”
  我又列舉了几种假設,包括他根本不是劉根生,只是有一個叫劉根生的小刀會頭目的靈魂,進人了他的身体——這种事,曾發生過,我記述在“招魂”這個故事之中。
  他听了之后,大是駭然,對我的評語也好多了:“你簡直是一個超級的說書先生。”
  我自己作了那么多假設,在某种程度上,居然也能滿足了好奇心,我料定他的遭遇,不會超出我所假設的范圍之內,他不愿承認,事實也就是如此,所以我也不那么急切想知道發生在他身上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反倒是他,對我所作的假設——其實全是我過去的經歷,十分有興趣,不住地問著。我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是很痛快地告訴他,只是說一點不說一點,目的在吊他的胃口。可是他一到我不說,也就微笑不再問下去,只是自己想著不一會便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來,這樣過了几次,我實在忍不住,喝道;“你別故作神秘了,我那些經歷,你絕猜不到結果。”
  他用挑戰似的目光望著我,我那時講的那樁怪事是人的肢体在某种裝備的作用之下,可以分開來活動,還講到我在埃及的一座古廟之中,遇到了一個外星人的情形——整件事。記述在“支离人”這個故事中。
  劉根生望了我几眼,我把這個外星人在地球上的遭遇和最后的結果講了出來。
  我又試了他一下,告訴他有一根金屬圓柱,人一靠近它,就可以預知未來,他想了一會,就歎:“知道了未來十分可怕,把那東西拋進大海中去比較好。”那正是我處理這圓柱的方法。
  我沉聲問他:“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他回答了一句實在不是他那個時代,而且身分是一個小刀會頭目所能說的話:“太陽底下無新事!”我呆望了他半晌,知道在這一百年,或接近一百年的時間之中,他必然有十分奇特的遭遇,可是看樣子,他怎么都不肯說,我自然也沒有辦法。在快到目的地之際,我沒好气道:“我作的那些猜測,就算不是全部對,總有局部情形是和你的古怪遭遇相同的吧。”
  劉根生十分認真地想了一想:“當然,例如你一再說我曾遇到什么,我當然遇到了什么。”他一點也不露口風,我冷笑:“可能全部給我料中了,你不好意思承認!”
  劉根生“呵呵”笑了起來,一副不在乎,想我怎么說的樣子。我把他帶進了工厂,一見到了哈山,曾說過“太陽底下無新事”這种文藝腔的劉根生,爆出了一連串絕對不宜宣諸文字的粗言俗語,而且一把抓住了億万富豪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喝道:“你答應過我,絕不向任何人提起我的。”
  哈山急叫了起來:“我几乎消失在這個容器里,而且連自己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知道。”
  劉根生曾听我提起過哈山的情形,所以他了解哈山在說些什么,他把哈山重重放了下來:“算你額角頭高!”(算你運气好!)
  哈山忙問:“不然會怎樣?”
  劉根生已走到電視熒光屏前,看了畫面一眼,畫面中的白老大仍然在休息。他問哼了一聲,白素十分關切:“他老人家不要緊?”
  劉根生又悶哼了一聲,指著哈山:“你按錯了一個掣,你的整個人,曾化為億万個分子,要是你再按了另一個,你永遠不會复原!你當然不知道曾到過什么地方,因為那時,你在休息狀態之中,如果你那時清醒,哼哼,你就會感到自己——”他講到這里,陡然住了口。他說的是上海話,所有在場的洋人,自然無一明白,但戈壁沙漠听得懂,兩人駭然問:“會感到自己化身億万?”
  劉根生向他們一瞪眼,沒有回答,大踏步走向那容器,才向門看上一眼,就怪叫起來:“你們破坏了門。”
  戈壁神气得很:“沒有什么了不起,一弄就開了。”
  劉根生的動作极快,一下子打開了外面那道門,又一伸手,那扇橢圓形的門也應手而開,我和白素都吃了一惊,掠身向前,已看到他在兩排掣鈕上,按動了几次,白老大陡然睜開眼來,神情迷惘。
  劉根生并不理會白老大,一伸手,在那容器的頂上,按住了一個圓蓋,轉了一轉,就轉出了一個圓柱形的東西來,我根本沒有看清那是什么,他就把那東西放進了衣服之中,然后,竟一言不發,向外就走。
  他行動十分快捷,我和白素又忙著去看才醒過來的白老大,等肯定了白老大沒有事,劉根生在沒有人攔阻之下,已走得影蹤不見了。
  白老大听說劉根生來過又走了,极是生气,一伸手,重重拍在椅子的扶手之上,至少触動了六十個掣鈕:一時之間,人人大惊失色,連他自己也呆了一呆。可是,卻什么事也沒有發生,大家在錯愕間,沙漠已叫了起來:“他把這裝置的動力能源弄走了!”
  一句話提醒了所有人——沒有了動力能源,那裝置就算有一万种作用,也就等于什么作用都沒有了。
  故事完了。
  等一等,好像沒有完,劉根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劉根生的事,是另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講哈山錯手按了那裝置的掣扭,曾分解為億万分子的經過。
  當然已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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