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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午間美


  在“貓人”和“千年虫人”故事中,都有另一個人物,以第一身的身份,把他的遭遇記述下來。
  那是溫守邦。
  在本故事里,仍然逃不脫這种手法,無以名之,不妨稱之為“框框自敘”。
  凡是跳不出框框的手法,都可以稱之為“框框乜乜”、或者是“框框物物”。
  但這一次,自敘的人物不再是溫守邦,而是“青竹老人”司徒九。
  且看他在戰后二十年的种种奇怪遭遇一一
  我的“耐性”,也許是一种難以捉摸的怪物。
  有時候,我連上館子吃一碗面也急躁得快要發瘋,稍為來遲半分鐘,都會大發雷霆,舉止令人側目。
  但有時候,我可以像是一尊石像般,呆呆地佇立在嚴寒的街道上整天,目的只是為了看她一眼。
  她,當然就是我日后的妻子。
  在那一天上午,我的耐性相當不錯,為了讓“左手”考慮如何瓦解“右手”的凌厲攻勢,我在棋盤上可以等待十五分鐘,然后“左手”才下了一著不知所謂的笨棋。
  直至那中年人的出現,我的耐性還是出奇地良好。他的第一句說話是“我是我女儿的父親。”單從字面上看來,似乎是一個笨拙的笑話。
  但我的反應,卻是百分之百的冷靜,我沒有取笑對方,只是為他泡了一壺烏龍茶。
  我問:“閣下怎樣稱呼?”
  中年人回答得非常爽快:“午漢。”
  我道:“令媛几歲啦?她在上海還是在香港?”
  中年人道:“她現年十歲,我是我女儿的父親。”
  我把燙熱的烏龍茶擺放在午漢面前,道:“午先生,你可知道我是誰?”
  午漢望住我,道:“你是我女儿的義父!”
  我立時攤了攤手,道:“很對不起,這里是一間洋行,我想……你一定找錯了地方,也找錯了人。”雖然我嘴里這樣說,卻并不等于正在下逐客令。
  我只是要再進一步,試探一下對方會有怎樣的反應。由于他說話的詞句,相當奇怪,我并不排除這人會有神經失常的可能性。
  但午漢接下來的說話,卻令我全身猛然一震。
  他道:“二十年前,我把你催眠,但卻饒了你一命,還帶引你去找一只野豬!”
  他這三几句說話,聲音并不響亮,神態更是輕描淡寫,但在我耳中听來,卻仿佛在短短一瞬之間,同時響起了几十道震耳欲聾的焦雷!
  這個自稱午漢的中年人,最初的兩三句說話,令我有著半瘋不癲,語無倫次的感覺。但等到我几乎要向他下逐客令之后,他說出來的一番說話,卻充滿惊人的震駭力。
  午漢的說話,真是匪夷所思到了极點!
  我隱約地感到,他的說話似乎另有涵義,我吸了一口气,腦海中浮起當年和那一頭黃狗互相對峙的情況。
  此事答相隔二十年,但卻仍在我腦海中歷久不散,從來未曾止息過。
  我隔了很久,才能開口說道:“當年,是你把我催眠的?”
  午漢道:“不錯。”
  我道:“你有什么證据,可以證實當年的事情,和閣下有關?”
  午漢道:“當年,你的頭發比現在少得多,大概比平頭裝多一點點,穿一件破爛的黑色棉襖,左腳穿著的靴子底部破了一個大洞。”
  他的描敘,十分清楚,而且絕對正确。
  我呻吟了一聲,在自己的臉上抹了又抹:“當時,你也和那頭黃狗一樣,置身在那山谷之中?”
  午漢也依樣葫蘆,把我的動作學了個十足十。他首先呻吟一聲,也伸手抹著自己的臉,連聲音都在模仿我的語气:“當時,只有我和你置身在那山谷之中!”
  然后,他就直勾勾地凝注著我。
  我傻住了,完全傻住。
  我咳嗽連聲,良久才道:“你就是那一只……黃狗?”
  分明是一個人,但卻把對方說是一只黃狗,在正常的情況下,那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可是,眼前的情況,顯然絕不正常。
  午漢听見我這樣說,非但不覺得這是一种侮辱,還很高興地點著頭,甚至連舌頭也伸出,看來真的像是一只愉快的狗。
  但過了片刻,我道:“我相信在二十年前,閣下的确在那山谷之中,而且也相信,你才是真真正正向我施展催眠術的人,但你是一個人,絕不可能會是一只黃狗,這一點,我是不可能弄錯的。”
  午漢似是呆住,他忽然握緊雙拳,手指節骨格格作響,道:“你說的話,有一半對,但也有一半是錯誤的。”
  我道:“什么意思?”
  午漢道:“在以前,我的确是一只狗,但現在,我已成為了一個人,正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你明白嗎?”
  我搖搖頭,道:“不明白!一只狗便是一只狗,不可能會在二十年之后變成一個人!”
  午漢道:“一般而言,确是這樣,但我卻是絕對例外的一個。”
  我悶哼一聲,道:“你到底是一只怎樣的狗?又是一個怎樣的人?”
  午漢想了一想,道:“我不能說。”
  我心中充滿疑惑,對于眼前這個陌生人的說話,我至今仍然認為可信程度极低,可是,我也不想向對方大發脾气。
  因為在二十年前,他的确曾經置身在那山谷之內。
  他是見過我的。
  他也一定同樣見過那一只黃狗。然而,見過那一只黃狗,和他自己本身便是那一只黃狗,絕對是完全不相同的一回事。
  若要我相信午漢真的就是那一只黃狗,除非對方提出更具体更确切的證据。
  可是,他的答复,卻是:“我不能說。”
  “不能說”的意思,可能會是等于“根本沒有什么好說”,又或者是“本無其事,自不能說也。”
  既然如此,我認為再也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但我還沒有正式下逐客令,午漢又已接著說道:“我是我女儿的父親,你是我女儿的義父。”
  我陡地瞪著午漢,道:“你是你女儿的父親,這句說話我是明白的,但我并不是令千金的義父!”
  午漢道:“從間美呱呱墜地那一刻開始,你已經是她的義父!”
  我皺了皺眉:“令千金的名字叫間美?”
  “不錯,是間美!她已十歲,臉圓圓胖嘟嘟的,十分可愛。”午漢一面說,一面給我看一張照片,那是他的女儿——午間美。
  我只是看了一眼,就不舍得把照片放下。
  照片中的女孩,大概十歲左右,真是漂亮到不得了。雖然只是看著一張照片,已令人感到她有著一种說不出的魅力。
  三歲定八十。
  她絕對是個美人胚子。
  正當我怔怔地瞧著這張照片的時候,午漢也同時說道:“除了你,天下間再也沒有任何人,有資格成為間美的義父,只要你不反對,我明天就把她帶到這里來。”
  他的提議來得十分突然,令我完全來不及仔細思考。在那短短几十秒之內,我只可以有兩個選擇。
  答應!或者是拒絕!
  結果,我答應了在明天見她。
  翌日,我雖然大清早就把棋盤上的棋子布置妥當,但左手和右手的棋局,久久沒有正式展開。
  午間美的照片,一直都擺放在桌上,她雖然只有十歲,卻擁有一對說不出特別的眼神。她的眼神,并不只是可以用“美麗”這等字眼來形容。
  昨天晚上,我一直都想念著二十年前那一只黃狗的眼神。
  既想念著黃狗的眼神,也同時想起昨天到訪那個午漢的眼神,我在想:“這兩者之間的眼神,有什么雷同?又有什么差异?”
  左右思量,想了整個晚上,覺得這并不是“雷同”与“差异”的問題。
  問題只在于這兩者的眼神,是否同出于一個生命体!午漢說,他就是二十年前那一只黃狗,當年,就是他親自向我施展催眠術的,假如他沒有說謊,那么,午漢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但再想清楚一點,事情既然在二十年前發生,那么,當年的午漢,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狗,那么,應該稱為“救命恩狗”才對。
  在我的生命中,曾救過不少人,那些人,自然把我當作救命恩人、恩公。
  在戰亂時期,我最少有四五年時間,是和地下游擊隊在一起的。
  在那個兵荒馬亂時代,我救過不少人,但也有好几次身陷險境,全憑戰友、甚至是毫不認識的人救回一命。
  可是,想不到除了救命恩人之外,還有一只“救命恩狗”!
  思前想后,忽然把“眼神”的聯想,更進一步扯到午間美身上。
  從照片里她的眼神看來,無論如何不應該和一只黃狗作出任何性質的聯想。
  可是,事情的發展极其怪异,她的父親,竟然自稱就是二十年前山谷中的那一只黃狗,而午間美卻又是午漢的女儿……
  午間美甚至可能會成為我的干女儿!
  可是,我這個似是而非的義父,在還沒有看見午間美之前,就已陷入一片混亂的思緒中。
  不久,午漢終于又再出現,而且,果然把照片中那個美麗的女孩帶了上來。
  我一看見她,心里就很歡喜,午漢也不理會我心里的感覺怎樣,一上來就告訴女儿:“間美,他是你的干爹。”
  女孩甜甜地一笑,仰起白雪雪的俏臉,叫道:“干爹早安。”
  我在她出現之前,一直心緒不宁。直至听見她這一聲呼喚之后,不知如何,竟然有著如釋重負的感覺。
  但我為什么會感到“如釋重負”?午間美的出現,又令我有什么樣的“負擔”可以減輕了?
  這一點,我一直沒法子可以真正地加以解釋,但那卻是我當時千真万确的內心感受。
  在那樣的情況下,午間美自自然然地成為了我的干女儿,但對于這倆父女的底蘊,我始終所知有限,甚至是沒法子可以弄清楚,那是怎樣的一回事。
  但在那個時候,我心里盡量不去想及黃狗事件。
  我只當午漢的說話,是一個可笑的謊言。只要他不再提及二十年前山谷中的一切,我也立定主意,從此之后絕日不提。
  我承認,這是埋首沙堆的鴕鳥政策,但在我心目中,自從見了午間美之后,我實在很不愿意把這個干女儿和“狗”這一种動物聯想在一起。
  我知道,這是不正常,也充滿矛盾的心態,但我還是縱容自己一直這樣地逃避下去。
  在接著的七八年,每逢間美生日,我總是親自捧著漂亮的生日蛋糕和禮物見她。
  女大十八變。
  八年后的午間美,再也不是當年臉圓圓胖嘟嘟的小女孩,她是我一生中所見最美麗的少女。
  我深感自豪。因為她是司徒九的干女儿,她不但美麗得出奇,而且冰雪聰明,气質高雅,落落大方,絕對是一個令人艷羡的大家閨秀。
  那時候,午漢在香港和美洲的業務,已發展到相當龐大的規模,他是一個成功的華人大企業家。
  就在干女儿十八歲生日那一晚,我一如往年,親自捧著生日蛋糕去找她。
  當時,她就讀于美國俄亥俄州的一間大學,但她的生日,恰好正在星期天,她在早一天已回到了洛杉礬的午氏別墅中。
  在那一天,午漢當然也在別墅中為女儿慶祝生日,我問間美最渴望得到的禮物究竟是什么東西?她答:“干爹的開怀大笑。”一面說,一面把一瓶冰凍的香檳傾注入一個巨大的杯子里,要我一口气把它喝掉。
  那一晚,气氛很熱鬧,雖然參与生日派對的人數不太多,但每一個人都玩得興高采烈。
  我在間美的哄騙下,已不止一次開怀大笑。
  凌晨三點半,再不舍得离去的客人都已醉醺醺地告辭,只有我還賴著不走。
  我沒有在洛杉机租酒店,在這里,我几乎把自己當作是主人,午漢把我推入書房,說要和我打牌。
  只有兩個人,可以打什么牌?
  我以為他要和我玩扑克牌,但卻不是。
  他要和我打麻將。
  我搖搖頭,道:“打麻將是四個人的游戲,兩個人雖然也可以成局,但卻屬于未打先殘的‘殘局’,恐怕沒法子可以提得起勁。”
  午漢卻道:“只要注碼夠大,兩個人打麻將也可以是扣人心弦,甚至是惊天動地的事。”
  我笑了起來,道:“你說的不錯,只要注碼夠大,什么賭博都是惊心動魄的,不如這樣吧,我們打牌,一舖定輸贏,賭一万美金怎樣?”
  在午漢眼中,一万美金只能算是九牛一毛,但對我這個“游客”來說,一万塊美金,已經是我身上九成以上的財富。
  午漢卻不理會我的說話,卻自顧自的說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這一場牌,姑勿論誰胜誰負,從明天開始,你就要好好的為我照顧問美。”
  我陡地臉色一沉,道:“老午,為什么要說這种喪气的話!你出了什么毛病?”
  午漢搖搖頭,道:“我的身体狀況十分良好,完全沒有任何問題,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明天就要到南美洲去。”
  我道:“南美洲又不是金星、火星,隨時都可以去,也隨時可以立刻回來。”
  午漢冷冷一笑:“不錯,還是喝香檳的人頭腦比較清醒。”
  我道:“總不見得只喝奶茶的人,腦筋反而會變得一塌胡涂。”
  午漢已在准備開台,他說:“誰若吃糊,誰就是贏家。”
  我問:“只打一舖,誰來做庄?”
  午漢道:“你是人客,我是主人,主人便是庄家,你可有什么异議?”
  我道:“毫無异議。”
  午漢道:“你若贏了,我立刻告訴你一個重大的秘密,你若輸了,我會把這個秘密保留下來,最少要押后三十秒才告訴你知道。”
  午漢把一副麻將牌隨隨便便地傾瀉在桌上,我以為馬上就要開始了,但他卻向我招了招手,示意叫我到另一個地方坐了下來,又給我泡了一壺上好的水仙,悠哉悠哉地陪我一齊品茗。
  我道:“這一場牌,怎樣打法?”
  午漢道:“用最簡單的方式,誰先糊牌,誰便是贏家,不限番數,雞糊也可以照吃。”
  我點點頭,示意明白,午漢又道:“攻打四方城的第一個步驟,就是要把麻將分別從四個位置,砌疊起來,但在這個過程中,每每最容易演變成為老千作弊的手法。”
  我完全同意他的見解,道:“不錯,這便是俗稱‘洗牌疊’的伎倆,只要能夠配合骰子的點數,大可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無往而不利。”
  午漢“唔”的一聲,緩緩道:“為了杜絕這一個弊病,我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毋須經過人手,就可以把這一百三十六只麻將牌砌疊起來。”(一般麻將牌總共一百四十四只,但要是撇除梅蘭菊竹春夏秋冬八只花牌不用,便只有一百三十六只。)
  我道:“要是毋須經過人手,換而言之,便是采用机械來洗牌,以至是疊牌了?”
  午漢道:“這也是其中一個方法,但在我這里,并沒有洗牌疊牌的机器。”
  我道:“既然沒有洗牌疊牌的机器,那么,這一場牌也就仍然只好勞煩我們的四只手了。”
  午漢搖搖頭,道:“世事無絕對,我們打牌便打牌,疊牌之事,雖無机械之助,仍可不假于人手。”
  我听了不禁大奇。
  既無洗牌机器,又如何能不假人手而把一百三十六只牌疊成四方城之狀?
  午漢卻不住的在喝茶,而且面露微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就在這時候,書房的一角,忽然有一幅巨大的油畫,緩緩地向上移升,在原來牆壁的位置上,出現了一道透明的幕牆。
  幕牆之內,有四只不大不小的猴子,有一只正在跳來跳去,有一只正在為另一只猴子捉跳虱。
  其余兩只猴子,則目不轉睛地向我們這邊瞪視過來。
  這一個奇怪的變化,不禁令我當場楞住,我奇怪地望住這些猴子,然后又再奇怪地望向午漢的臉,道:“這里究竟是一間書房?還是一個動物園?”
  午漢卻神情淡然,道:“當年,把你催眠的,是一只黃狗。”
  他忽然舊事重提,令我身子陡然一震。在這七八年以來,我一直不去触及這個“舊患”,并不等于我不相信午漢的說話,相反地,我真的很害怕,午漢的每一個字都會是鐵一般的事實。
  那是因為整件事情,牽涉及我的干女儿——午間美!
  我實在不愿意在間美的生命中,竟然會和一只黃狗扯上任何大大小小的關系。
  正當我心情紊亂之際,那一道透明的幕牆,也像是那一幅巨大的油畫,緩緩地向上移升,不久,四只猴于相繼跳了出來,我以為准是向我和午漢這邊飛扑而至。可是,事態的發展,卻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這四只猴子,居然跳到那張麻將桌旁邊的四張椅子之上,而且各占一方,有如四個人正在准備開台打牌的模樣。
  當然,人就是人,猴子就是猴子,再聰明的猴子,恐怕還未曾“進化”到可以懂得打麻將的階段吧?
  可是,我心念未已,這四只猴子已經似模似樣的在洗牌。
  在這一瞬間,我還是未能相信,這些猴子可以适當地處理這一百三十六只麻將牌,只當它們正在森林之中亂擲野果,大肆搗亂。
  可是,我越往下看,就越是惊奇。
  因為這四只猴子,竟然真的懂得洗牌和疊牌。
  只見四個方位的麻將牌,在短暫時間之內,已給這四只長相滑稽的猴子,堆疊得整整齊齊,每行有十七對牌,每對有兩只牌,而且所有麻將,都是背面朝天,排列的方式,也和人類一般方式完全相同。(要是閣下從來不曾見過洗好牌疊好牌的麻將是怎樣的,不妨看看本故事的封面設計,就可以一目了然。)
  四只猴子,几乎是在同一時間把屬于自己面前的牌堆砌好的,其動作之熟純,就算是叫我坐下來跟它們比賽,恐怕也是實力相當接近。
  午漢神情愉快地笑了起來,他在書桌旁邊取出一大梳香蕉,准确無誤地拋入猴子原來的“住所”,四只猴子一看見這些又肥又大又香甜的香蕉,立刻搶快地回到原來的地方,爾爭我奪。
  只是一大梳香蕉,已把猴子打發,統統回到原處,那一幅巨大的油畫,又再緩緩地垂降下來,和先前的布置看來一模一樣,似乎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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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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