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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催眠奇遇記


  除了司徒九,又有誰能輕易闖入云霧軒?
  小高是我的好朋友,但他也絕對不能。他不能輕易地自出自入,原因并不在我,而是老衛。
  老衛對小高,已算是蠻客气的,最少,在他老人家興致忽發的時候,偶然也會為小高這位年青客人,煎煮一份撈什子牛排。
  但要是和他的岳丈大人九叔相比,小高在老衛心目中的地位,卻又差得遠了。
  當然,世上還有一個客人,是老衛一知道她要到訪,便興奮得連說話也比平時多十倍八倍的,他甚至可以為了她而拉奏旋律浪漫的小提琴樂章。
  那是維夢。
  在老衛眼中,方小姐固然還是方小姐,但卻也等于是云霧軒的女主人,我甚至可以肯定,將來結了婚,我在云霧軒的地位,勢必下降一級,權力將會“下放”到嬌妻大人之手。
  此事自當非同小可,我必須盡快想辦法解決。
  正在胡思亂想間,已听見一陣敲門之聲。
  腳步沉重,敲門的聲音更是沉重。要是這一道門并非采用質料上乘木材制造,恐怕已給敲穿了一個大洞。
  我不必開門,已從書房的閉路攝像熒幕中,看見站在門外的人,正是司徒九。
  他來得好快。
  我一打開門,他就像是旋風般卷至,我還來不及向他打招呼,他已瞪著眼睛,站在祖安面前喝道:“你為什么到這里來?”
  他這一下喝罵之聲,在書房中听來,當真是有如響起了焦雷,聲威駭人之极。
  九叔忽然直闖而至,已可算是一樁怪事。他一到來,更不由分說,便向祖安“大興問罪之師”,使到事情更是扑朔迷离,難以理解。
  但在難以理解之余,卻也同時出現了另一些頭緒。
  ——九叔不但早已認識祖安,而且看來兩者之間的關系,更是非比尋常。
  雖然,我很想再和祖安傾談下去,但九叔突然殺出打岔,我也是無可奈何的。
  以祖安那樣身份的大人物,在九叔厲言疾色喝罵之下,尚且不免惊惶失措,在風頭火勢之下,我又還能把九叔這個老人家怎樣?
  只好靜觀甚變,不敢輕易造次。
  在書房里,比我還更無可奈何的人,當然就是祖安。九叔雖然只是喝罵了一句說話,威力卻有如一枚導彈,轟一聲響插入了祖安的心髒。
  祖安面如土色,完全不敢爭拗,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和我握手,道:“對不起,打扰了。”
  就是這樣,一個世界超級大富豪人物,在我書房中作客不久,便給“青竹老人”司徒九毫不客气地轟了出去,個中緣故,著實耐人尋味。
  我甚至沒有為祖安送行,任由他灰頭灰臉狼狽地离去。
  司徒九卻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同時大聲道:“給我一杯酒。”就算他不開口,我已准備把酒斟上,他一開口,我立刻換了一只更大的水晶杯,把xo當作是清水般斟得九成九滿溢,然后才遞到他面前。
  九叔卻瞪我一眼,怪聲道:“這是烈酒,想謀殺老夫嗎?”
  我聳肩一笑:“要是從這一天開始用這种法子謀殺九叔,恐怕必需花費三千万,耗時大半個世紀以上。”
  九叔一怔,隨即哈哈大笑:“吹牛拍馬的功夫,我女婿再練三百年,也不及洛會長百分之一。”此言是褒是貶,難以定論。但他接著一口气把大大杯白蘭地喝掉,動作卻是一气呵成,令人歎服。
  我歎服的原因,并不僅僅在于這一杯酒。
  我歎服是因為知道就算再給他十杯八杯這樣的酒,他還是可以輕易地灌入腹中而面不改容。
  我當然立刻繼續為他斟酒。
  他又呷了一大口,然后才白眉一揚,道:“剛才給我赶走的洋人,每一分鐘都可以賺取數以百万美金計算的巨大財富,但他的婚姻生活,并不圓滿。”
  九叔并不轉彎抹角,一下子就道出了祖安的婚姻狀況,竟似對內情相當了解。
  應付九叔這樣的江湖老前輩,切忌操諸過急。他既然愿意把詳情說出,姑且讓他自由發揮,無論他老人家說些什么,最好在初段期間,絕不干扰。
  他要說,始終會說。
  他若守口如瓶,就算向他動用“滿清十大刑具”也不濟事。
  正當滿以為九叔會繼續講述有關祖安的“婚姻狀態”,但他卻把話題一轉,一下子就轉移到大半個世紀之前的“屠狗事件”。
  他的目光,仿佛已回到當年的那天,他緩緩地吐一口气,道:“那頭黃狗,在我身邊遠离而去,但卻又不是就此一走了之。”
  “我瞧著它的狗眼,它的狗眼也瞧著我這個餓得全身虛軟的人。我在想,要是能夠向這一頭黃狗施展催眠術,事情就會有轉机。”
  “可是,我并不懂得施展催眠術,就算跟這頭黃狗對峙十年八載,也不可能令它听從我的命令,走到我的面前來。”
  “人類是地球上最自以為是的動物,在這一次事件里,又再得到一次證實。洛云,你是聰明的人,但你可曾想像得到,事情接著下來,將會怎樣發展?”說到這里,他從皮椅上緩緩地長身而起。
  九叔這种動作,令我敏感地以為他這一次的講述,又再告一個段落,想知道事情以后的發展,必須等待他老人家下一次的出現。
  但這一次,就算他打算就此离去,我也會把他挽留下來,無論如何,一定要九叔把事情交待得一清二楚。
  那是因為事情越來越复雜,所牽涉及的人,也越來越多。
  別的不說,就連我的好表妹波波,也為了那一場還沒有展開的麻將大戰,不惜和狂蟹站在同一陣線,大搞小動作真陰謀。
  我是否喜歡攻打四方城,那是另一回事。但無論怎樣。在我還沒有打牌之前,居然會為了這一場牌而掀起軒然巨波,事情的性質,就真的很不簡單了。
  我這一場牌的胜負,甚至足以影響到一個涉及命案官司婦人的安危。
  狂蟹并不是一般人。換而言之,他是一個難以言喻的真正狂人,要是我在這一場麻將大戰中落敗,他也許真的會不管他人死活,任由雷鄂山的太太身陷囹圄,以至是老死獄中!
  再說,祖安這一次提前到港,到云霧軒拜候洛會長,內里情由,也一定絕不簡單。可惜,他要講的話還沒說完,己給九叔喝罵出去。
  只見九叔緩緩地走到那一幅油畫面前。凝注良久,忽道:“當年,小高委托你,要你在那不勒斯找這一幅畫,其實并不是婉婉的主意。”
  “黃狗事件”還沒有說完,九叔的話題,又轉移到這一幅油畫之上,他指著印第安戰士的“第三只眼睛”,道:“這就是世人一致公認的‘怨毒的眼神’,真是可笑!可笑!”
  我湊上前,也看了好一會,才道:“請恕晚輩愚昧,我曾經看過這幅油畫不下千百遍,直到如今,還是不覺得有什么可笑之處。”
  司徒九冷冷一笑,仍然伸手指向印第安戰士的“第三只眼睛”,道:“這并不是‘怨毒的眼神’,因為真正怨毒的眼神,并不在于這兩個面臨死亡的印第安戰士,而是在這里!這里!這里!”
  他把“這里”這兩個字再三重复,再度加強語气的同時,手指倏然指向這幅油畫的左下角!
  我陡地傻住,一臉都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九叔伸手所指之處,已不再是指著印第安戰士的“第三只眼睛”,而是指向另一對閃閃發亮的瞳孔!
  但那只是一頭黃狗的眼睛!
  我真的傻住了。
  我不作聲,不是不想說話,而是在一時之間,心中冒起了各种各樣匪夷所思的念頭,甚至把這一頭黃狗,和當年在中國境內的“屠狗事件”聯想在一起。
  驟然看來,這种聯想既不合情理,也不切實際,因為就算油畫中的黃狗的确曾經在地球上存在,但無論是年代和地域,都和“屠狗事件”相去极遠,甚至可說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及。
  但只要冷靜一點分析,卻又感到這兩者之間,有著某些奇妙的共通點。
  最少,在兩件事情上,都是牽涉及一頭黃狗。而且,九叔早在七八年前,就已經在意大利那不勒斯,把這幅來歷神秘的油畫購買下來,然后又委托勞查理把它運送到云霧軒,當作是“禮物”般擺放著。
  這份禮物雖然并非“來歷不明”,但其間所涉及的种种曲折,卻令人滿腹疑團,難以想像。我一直不去理會它,并不是好奇之心完全消失,而是暫時無計可施,只好靜待事態的繼續發展。
  想不到在這一天,云霧軒中忽來稀客,那是遠隔重洋提前飛抵香港的祖安。可是,他逗留不了多久,已給司徒九一聲喝罵,狼狽逃走。
  司徒九雖然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威嚴十足,但我很清楚九叔,他絕非橫蠻不講道理的人,他可以在祖安面前大發雷霆。必然有他老人家的一番道理。再說,祖安又是何等樣人了?若不是他心虛,又或者是有某种難言之隱,又豈容一個東方老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最后更張惶失措地告辭?
  其間必然大有蹺蹊。
  但在此之前,我怎樣也想不到,整件事情,居然會和“怨毒的眼神”這一幅油畫有關,而且近二百年以來,人們對這一幅油畫名字的來由,竟然有著十分荒謬的誤解。
  只听見司徒九沉聲說道:“整幅油畫,最怨毒的眼神絕不是發自印第安戰士的眼睛,而是這一對悲憤到了极點的狗眼。”
  我感到极大的訝异,同時想起了一句經常可以听見的說話。那是:“狗眼看人低。”
  在漢語詞匯中,把“狗眼”形容得最“透徹”的,似乎就是這句說話,而且,說出來的人也應該是最多的。
  可是,這并不是指真真正正的“狗眼”,通常,這一句說話,都是揶揄一些“有眼不識泰山”之輩,而這兩句“名言”的意思,在某個程度上看來,也是相當的接近。
  可是,如今九叔在油畫上直指出來的一雙“狗眼”,卻并不是什么“狗眼看人低”,而是一雙充滿“怨毒的眼神”!
  司徒九又喝了一大回酒,才接著道:“這一幅畫的背景,你可曾留意過嗎?”
  我輕輕地點頭,道:“就算再過三十年,這幅畫的背景,我都可以詳詳細細地描敘出來。”
  九叔道:“你看,這本是一個很恬靜,很美麗的山谷,要不是白人無情地入侵,肆虐地屠殺生命,這里本是印第安人的人間樂土。”
  對于這一點,現在就連許多美國人都深切地明白。
  五六十年代的西部牛仔与紅番的電影,所有紅番都是冷血的殺人凶手,每每暗箭傷人,把白人婦女又奸又殺,手段凶殘令人發指。
  當然,這是白人拍攝出來“自娛”的電影,真相絕對不是這一回事。
  只听見九叔沉聲接道:“這一頭黃狗,原本一直和它的主人愉快地生活,可是,白人無情的槍聲,把這种恬靜的人間樂土冷酷地轟碎!”
  “這一頭黃狗,親眼看著和它一起生活的族人,慘死在侵略者無情槍彈之下,它痛心疾首,眼神說不出的怨毒,它要反扑、報复,為死去的戰士洗雪沉冤!”
  我越听下去,就越是感到毛骨悚然。因為九叔說著的复仇者,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黃狗!
  我再也忍不住,忽然大聲說道:“那是白人与印第安人的戰爭,一頭黃狗,它憑什么可以參戰?”
  但九叔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又回到那張皮椅之上,神情沉重地坐了下來。
  他用指甲彈向水晶杯,發出了“叮”一聲清脆的聲響。然后說:“當年,我也置身在一個美麗山谷之中,但對于瀕臨餓死邊緣的人來說,再美麗的環境,也比不上一塊粗糙的食物。”
  我道:“你和那一頭黃狗(又是黃狗)對峙,后來怎樣?”
  九叔道:“我想施展催眠術,但卻因為沒有這种本領,所以只能想想而已,可是,那一頭看來和我差不多饑餓,瘦骨鱗峋的黃狗,卻輕易地做到了。”
  听見他這樣說,我立時張大了嘴巴,但什么話也說不上來。
  既說不出半個字,也久久沒法子可以把嘴巴合攏。
  這情形,就和武俠小說中,給人點了穴道的情況不相上下。
  而我這种反應,司徒九似乎已在意料之中,他繼續喝酒,連瞧也懶得瞧我一眼。
  過了好一會,我才勉力定一定神,道:“你是說,那一頭餓得半死的黃狗,向你老人家催眠?”
  九叔立時加以糾正:“在那個年代,我并不是什么老人家,正值年青力壯,一雙眸子比天上的飛鷹還更明亮。”
  但不旋踵之間,他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气,道:“可是,饑餓最能折磨人,當時,我极度饑餓,也极度虛弱,也許,這便是它能夠把我成功地催眠的主要原因。”
  雖然九叔作出“解釋”,但這樣的“解釋”,和那一頭黃狗居然能夠懂得向人施展催眠術,全然扯不上任何關系。
  我只好問:“九叔,你肯定真的給那一頭黃狗催眠嗎?”
  九叔道:“百分之百肯定。”
  我呆了片刻,道:“在那個時候,你有什么樣的感覺?”
  九叔道:“給一只黃狗催眠,和給一個催眠大師催眠基本上都是一樣的。在那一段迷迷糊糊的時間里,我完全沒法子知道自己究竟做過了一些怎樣的事情。”
  “你當時的体力,不是已陷于极度虛弱境界中嗎?”
  “不錯,可是,這并不等于表示,我在接受催眠之后,身体完全無法可以進行正常的活動。”
  “這……又是什么道理?”
  “當年,我對這催眠術并不理解。到了抗戰成功,和平之后,我不斷鑽研催眠術,也向著名的催眠術大師請教……希望可以明白當年的神秘遭遇。”
  “結果,我證實了一件事……”
  “那一頭黃狗,真的懂得催眠術,而且,當我被催眠之后,原本极度虛弱的身体,竟然激發起潛在体內的特殊能量,更在迷迷糊糊之中,在一個隱蔽的洞穴里,獵殺了一只逾百斤重的野豬!”
  “世事之奇幻,實在難以形容。我想捕殺一頭瘦小的黃狗,豈料反而給黃狗施以催眠術……”
  “然而,禍福無憑,那一頭黃狗,竟然令我找到了比它更好十倍以上的食物。”
  “全靠那一只逾百斤重的野豬,使游擊隊在瀕臨絕望崩潰邊緣,燃起了新的希望。最后,我們終于突圍而出,繼續抗戰到底。”
  “這一件事,我一直不能忘記。在潛意識中,我知道當年在山谷中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确的,但在另一方面,我從來沒向任何人提起。”
  “給一頭黃狗催眠!這种經歷,就算自己百分之百相信,畢竟并不是一件光采的事,而且,也沒有必要向任何人提起。”
  “二十年后,我在香港開了一間洋行,經營華洋雜貨業務。有一天上午,我在經理室內獨自下棋,當日的天气,又潮濕又翳悶,外面還下著毛毛雨。”
  “左手和右手對奕,是一种沉悶的游戲。但那一天上午,我連續這樣子對奕了三局,而且還想繼續下去。”
  “那一天,我真的是太無聊了。也許,我心中早已有個預感,知道會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果然,第四局棋才走了第一著,已有不速之客到訪。”
  “登門造訪的,是一個身材魁偉的中年人,大概四十五六年紀,說的是上海話。
  “這中年人還沒有坐下,就說了一句這樣的說話。他道:‘我是我女儿的父親。’”
  九叔說到這里,臉上浮現出古怪莫名的神情。
  不但他臉上的表情十分古怪,就連我也是一樣。
  ——我是我女儿的父親!
  這算是一句怎樣的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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