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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無家可歸


  阿里埃爾喘不上气來了。渾身上下分不清哪儿是雨水哪儿是汗水。他覺得精疲力盡,沒法再馱著沙拉德飛。必須得歇一歇。
  茫茫夜色之下,他們下面出現了一片黑乎乎的樹林,樹林附近顯出一片顏色較淡的地方,這大概是一片沙地。
  他們降落在一條小溪附近的一棵榕村旁,榕樹的气根沿著樹干盤繞而下,在樹根處形成一張黑色大网。榕樹周圍一叢叢幼竹環繞。這是一個隱蔽的角落,他們可以安心在這儿歇會儿,用不著害怕被人發現。
  阿里埃爾喘著粗气解開毛巾。沙拉德從他背上跳下,隨即雙膝跪到阿里埃爾跟前的土地上,用力抱住他的雙腿,像對神那樣對自己的救星頂禮膜拜起來。
  阿里埃爾憂郁地微微一笑,攙起男孩,說道:
  “我不是神,沙拉德。我倆都是可怜的窮逃犯。咱們躺這儿歇會儿吧。我們已經飛得夠遠了。”
  阿里埃爾說的不免使沙拉德有些失望。跟神仙做朋友多好呀。不過,他也累得想不下去了。
  他們鑽進密密麻麻的樹根叢里,也顧不上想想那里有沒有什么毒蛇毒虫了。阿里埃爾把毛巾卷了卷,關切地墊到沙拉德的腦袋底下。小男孩頓時沉沉地睡去。
  阿里埃爾自己盡管也十分疲倦,但怎么也睡不著。他過于激動了。
  風已經把烏云吹得一干二淨。天空大顆大顆的星斗在閃閃發光。月亮升到了黑乎乎的林梢。殘留的几片白色云朵,像夜幕一樣從一輪明月前飄然而過。不知打哪儿,也許是從遠處的花園里,吹來一股清甜濃馥的不知是什么花的香气。這香气一直透到惶惶不安的心里,喚起了阿里埃爾的警覺——附近可能有人。
  一陣風儿驟起,吹散了大地上白茫茫的霧幛。
  阿里埃爾大失所望,他發現他們离人煙稀少的地帶還遠得很呢。隔著一片沙地不遠就是一條河流,水面閃著冷冰冰的暗淡光芒。緊靠碼頭停泊著許多小船,船上的點點燈火映在河面上,閃爍不定,現在,仿佛所有的黑暗都凝聚到對岸濃密的樹蔭中了。月亮已經躲到了樹林背后。繁星滿天,有一顆星星在群星中顯得特別大,像黑夜的衛士一樣守護著沉睡的大地,它大概就是木星吧。
  靜謐的夜景使人心靜如水。阿里埃爾的眼皮也合上了。阿里埃爾攥著沙拉德一只熱乎乎的小手,靠在像一群蛇一樣盤根錯節的樹根上,朦朧睡去。
  恍恍惚惚之間,他覺得自己到了一個新的國度,极目遠望,天際迷迷蒙蒙,無邊無沿。天空一片明淨,白天宛如明眸秋水,夜晚就像在睫毛下顫動的羞怯眼影。那里的蛇儿不咬人,人也不彼此折磨、互相殘殺。也許,這是他在書上看到過的?是某位孟加拉詩人書中吟誦的生活?還是做夢……
  有什么東西刺得眼睛發疼。阿里埃爾睜開眼睛,看見一棵老榕樹,枝葉之間晨霧繚繞,宛如輕紗縷縷,隔著靄靄晨霧,旭日送來了鮮紅的朝霞。竹叢上的露珠金光閃閃。
  左邊不知什么地方傳來了歌聲。阿里埃爾扭過頭去,看見林木之間掩映著一個水塘,一條石階直下到水中,水塘的四周是一片椰林。
  水塘里有個胖子正在進行晨浴。他用手指塞住耳朵,一次又一次地浸到水里,直到浸夠了規定數目為止。胖子身邊還站著一個人,看樣子是個婆羅門,他生怕淨身的水弄髒自己,先伸出手掌把水面上的垃圾划到一邊,這才赶忙一頭扎到水中。第三個人甚至連水都不敢下:他只是把毛巾浸濕,然后擰出水來淋頭。還有一些人慢慢騰騰地沿著石階往下走,另外一些人嘴里嘟噥著晨經,從石階高處直接躍入水中。湖岸上有人擦身子,有人已經脫下浴衣,拿著干淨的衣服,理平褶子准備換上,還有人在草地上摘花。
  水塘遠處的一頭,有几只鴨子,或是在捕食螺螄,或是在清理自己的羽毛。
  阿里埃爾本以為降落在熱帶莽林中,結果卻發現四周都是人。
  蜜蜂飛來了,鳥儿也唱了起來,從河面上傳來陣陣唱歌聲。沙拉德依然酣睡。
  阿里埃爾伸手從水洼里抓起一團爛泥,開始往自己臉上、脖子上和手腳上涂抹。
  不知在哪儿,也許是座寺廟里,響起了鑼聲。這熟悉的音響頓時把沙拉德惊醒。他一骨碌坐起來,迷惑不解地四下張望,發現周圍的環境十分陌生,而且面前還有一個棕色的少年正在笑嘻嘻地盯著他。
  沙拉德嚇坏了,眼看就要哭出來。
  “別害怕,沙拉德,是我呀,”阿里埃爾親切地說。
  沙拉德在他面前跪倒在地。昨天,阿里埃爾能騰云駕霧;今天,又搖身一變,從白人變成了棕皮膚的德拉維人。這些只有神仙才能做到。
  “快起來,沙拉德。你看,我身上抹的是泥,不然的話,我的白皮膚會惹人注意。你記住,我和你現在就是沿街討飯、求人施舍的乞丐了。”
  “這不是得走嗎?干嗎不飛呀?飛來飛去多有意思!”
  “因為我要是一飛,人家就會像這鳥那樣把我逮住,關進籠子里啦!”
  “那你就把他們變成鳥,變成狗得啦,師兄!”沙拉德叫道。
  阿里埃爾笑著一擺手:
  “咱們走吧,沙拉德。”
  他們從藏身之處爬出來,沿著被昨夜大雨沖得坑坑洼洼的道路慢慢向前走去。在清晨的陽光下,水洼閃閃發光,就像一塊塊赤金。
  路旁有一道帶刺的篱笆,篱笆后是一個水面長滿綠色水生植物的小水塘。一個大黑胡子男人站在齊腰深的水里,用一根剝光樹皮的樹枝梢在刷牙。他漠不關心地瞥了阿里埃爾和沙拉德一眼,就又接著刷他的牙。
  大路上走來一個喀布爾人——來自遠山的山民,他高高的個儿,穿著一件寬大袍子。他背著一個來回晃蕩的口袋,手里提著兩個裝滿葡萄、葡萄干和胡桃的籃子。他正急著去赶集。
  阿里埃爾和沙拉德赶緊像賤民那樣避到路旁,跪在地上唱歌乞討。
  喀布爾人把一個籃子放到地上,朝兩個乞丐這邊扔過一串葡萄,阿里埃爾和沙拉德磕了個響頭。等那人走過去之后,沙拉德跑過去一把抓起葡萄,遞給阿里埃爾。一頭水牛慢吞吞地拉著一輛吱扭吱扭叫喚的大車走過來,水牛脖子上騎著個一絲不挂的小男孩,除了腦門上有一小撮頭發,小腦瓜剃得溜光。躺在車上的老頭儿瞧見這兩個乞丐,就扔給沙拉德一個米餅。
  “這下我們能填飽肚子了,”阿里埃爾說道。
  吃罷早飯,他們沿著大路繼續朝前遛達。前面出現一片番石榴樹叢,樹叢里有一片山茱萸頂的茅屋。茅屋的牆外抹著粘土。村前草地上的集市已經熱鬧起來了。高聲招攬來來往往顧客的小販叫賣著各自的貨色:有水果、干酪、冰鎮涼水、花串、魚、干花瓣,應有盡有。一群群半裸的孩子圍住賣玩具的小販,看著用棕櫚葉做的哨子、花花綠綠的小棍儿、嘩啷棒和玻璃小人儿。
  一棵樹下坐著一個瘦得像具骷髏似的印度教徒,頭上裹著一個大纏頭,鼓著腮幫子吹笛子。從他的那只扁平的簍子里,探出几條蛇,搖頭晃腦地豎起了身子。离開耍蛇人有一定的距离,圍著一圈人。一個瘦瘦的小男孩,端著一只木碗正在朝觀眾討錢。農夫們掏出几個小錢扔進木碗,大多不超過一個安1,只有最富裕的農民口袋里才有盧比。2
  
  1印度貨幣單位,一安等于十六分之一盧比
  2印度貨幣單位,見注1。

  旁邊還坐著另一個耍蛇的,這是個胖子,留著一把黑胡子。他正在吹著一支長長的一頭粗的巴松管,他吹得是那樣賣力,兩個腮幫子鼓得溜圓,似乎眼瞅著就要爆開。
  女人們裹著五顏六色的紗麗和披肩,戴著叮當作響的手鐲和腳鐲,團團圍住賣頭巾和花布的小販們。
  “行行好吧,老爺大人們,可怜可怜我吧!愿菩薩保佑你們發大財!給我一點儿賞賜吧!”一個瞎乞丐手里端著木碗哀求道。
  耍把式的在彎腰屈腿,乞丐唱著討飯調,笛聲悠揚、鼓聲咚咚,羊儿咩咩、毛驢嘶鳴,大小孩子吵吵個不停……
  “要不要鐲子?要不要鐲子?”賣玻璃手鐲和銅手鐲的女販們拿腔拿調地吆喝道。
  沙拉德看得眼熱起來。他拽著阿里埃爾的手,往團團圍住那些簡陋玩具的孩子堆里扎。沙拉德眼紅地看著一個小女孩,她手里捏著剛剛買到手的一枚紅哨子,正忘乎所以地把哨子吹得令人耳朵發疼地嘟嘟響。
  阿里埃爾也被眼前所見迷住了。經歷了丹達拉特那死一樣寂靜和單調的生活之后,這個五光十色的世界、五花八門的嘈雜聲音、明麗斑斕的色彩、人流的涌動,還有那吹拂頭巾、紗麗、披肩、旗子和樹葉的熱風——這一切都使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興奮激動,撩撥得他頭暈眼花。和沙拉德一樣,他也被突然展現在眼前的生活陶醉了。
  從大路的那頭突然傳來几聲刺耳的汽車喇叭響,壓過了周圍的嘈雜聲。只見一輛濺滿泥點的汽車穿過人群,朝集市慢慢開過來。車里坐著几個洋大人——几個穿著白色西服的英國人。
  警惕性又回到阿里埃爾心里。他緊緊地攥住了沙拉德的手。
  汽車停下了。兩位帶照相机的洋大人一下車就鑽進人群。人們赶忙恭恭敬敬地給他們讓開一條寬寬的通道。他倆直奔阿里埃爾而來。
  “追來了!”阿里埃爾心里一哆嗦,赶緊拽著沙拉德往樹叢跑。可是,要想穿過這密密麻麻的人群談何容易,而洋大人卻已經一步步走近了,他們東張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阿里埃爾一把抓起沙拉德,騰空而起。
  就算是一顆定時炸彈爆炸了,人群也不會如此恐慌。整個集市全炸了營,人們异口同聲地惊叫起來。許多人紛紛趴到地上,有的用斗篷裹住腦袋,有的用雙手緊緊抱住。耍蛇的嚇得失手跌落了手中的長笛,笛子掉進了蛇簍,蛇絲絲地吐著信子四散爬開了。耍把式的正在疊羅漢,搭起的人梯像硬紙片搭的房子一樣塌了下來。一個剃頭的扔下顧客,舉著剪刀梳子就跳進了池塘。人們砸成一堆,推推搡搡,籃子翻了,帳篷倒了,人拼命往大車底下鑽。孩子們瘋了一樣拍手尖叫。
  兩位洋大人大張著嘴巴,面孔的表情就像兩尊石頭雕像。
  騷亂稍稍平息了一些,兩位洋大人之一的林頓先生對自己的旅伴說道:
  “現在您不會否認‘飛天’的存在了吧?”
  “印度真是個充滿奇跡的國度,”另一位答道,“不過……不過我們可別是上了集体催眠術的當啊。真是非常遺憾,我沒來得及把飛行拍下來。我完全被震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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