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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恢复了和“那邊”來往,事實上,我到“那邊”去的次數反而比以前勤得多。我逐漸發現,我和爸中間展開了一層微妙的關系,爸變得十分注意我,他常常悄悄的研究我,冷冷的衡量我。而我呢,也時時在窺探著他,防備著他,因為我不知道他對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們之間,仿佛在玩著捉迷藏的玩意儿,時刻戒備著對方。有時,我一連一星期不到“那邊”去,爸就要派如萍或爾豪來找我去,對于我的要求,他變得非常慷慨。自從那次挨打之后,我對他早就沒有了恭敬和畏懼,我開始習慣于頂撞他,而我發覺,每當我頂撞他的時候,他都始而憤怒,繼則平靜,然后他會眯起眼睛望著我,在他無表情的臉上,我可以領悟到一种奇异的感情。于是,我慢慢的明白,我的存在已經莫名其妙的引起了爸爸的重視。跟著爸對我態度的轉變同時而來的,是雪姨的惱怒和惊恐,她顯然有些怕我了,對我的敵意也越來越厲害,有時甚至不能控制的口出惡言。可是,她怕爸爸。只要爸爸用凌厲的眼光對她一轉,她就要短掉半截。她不再敢惹我了,而我卻時時在思索如何報复她。我恨她,比恨任何一個人都厲害!剛到台灣的時候,她用种种卑鄙的辦法使爸厭惡媽媽,而媽媽又生來就怯弱沉默,又不會伺候爸爸,所有的委屈都壓在心里,弄得面黃肌瘦,憔悴不堪。爸對女人感情一向建筑在色上,色衰則愛弛。終于,媽受不了雪姨尖酸刻薄的冷嘲熱諷,爸也看厭了媽愁眉深鎖的“寡婦面孔”,于是,我們被迫搬了出來,從豪華的住宅中被驅逐到這兩小間屋子里來。沒有下女,沒有帶出一點值錢的東西。媽媽夜夜飲泣,我夜夜凝視著窗外的星空發誓:“我要复仇!”而今,我和雪姨間的仇恨是一天比一天尖銳化了。
  我又有一星期沒有到“那邊”去了。早上,如萍來告訴我,爸要我去玩。這兩天,如萍似乎有點變化,她是個藏不住任何秘密的人,有几次,她仿佛想告訴我什么,又羞澀的咽了回去。但她臉上有一种煥發的光輝和喜悅。或者,她在戀愛了,事實上,她今年已經二十四歲,由于靦腆和畏羞,她始終沒有男朋友。爾豪在台大念電机系,曾經好几次給她介紹男朋友,但全都失敗了。我想不出,除了戀愛還會有什么事讓她如此容光煥發?但,我也怀疑她是不是真有能力抓住一個男孩子?晚上,我稍微修飾了一下,最近,我做了許多新衣服,(愛美大概是女孩子的天性,我雖自認洒脫,在這一點上,卻依然不能免俗!)這些衣服都是用爸爸的錢做的。穿了件黑毛衣,黑羊毛窄裙,頭發上系一條紅緞帶,套上件新買的深紅色長毛女大衣,攬鏡自照,也頗沾沾自喜。我喜歡用素色打扮,卻用鮮艷的顏色點綴,這使我看起來不太飛揚浮躁。穿戴好了,我向媽媽說了再見,依然散著步走到“那邊”。
  才走進院子,我就覺得今晚的情形有點反常,客廳里燈燭輝煌。這客廳原有一盞落地台燈,兩盞壁燈和一盞大吊燈。平常都只開那盞吊燈,而現在,所有的燈都亮著,客廳中人影紛亂,似乎在大宴賓客。我詫异的走進客廳,一眼看過去,客廳中确實很多人,但全是家里的人,爸爸、雪姨、如萍、夢萍、爾豪、爾杰,在這些人之間,坐著一個唯一的陌生人。從雪姨的巴結緊張來看,這個陌生人顯然是個貴客。何況,這种全家出動的接待,在陸家簡直是絕無僅有的事!
  我好奇的打量著這個客人,他很年輕,大概只有二十五、六歲。穿著一身咖啡色的西裝,服裝很整洁,卻并不考究。長得不算漂亮,不過,眼睛沉著含蓄,五官端正清秀,很有几分書卷气。他仰靠在沙發里,顯得頗為安詳自如,又帶著种男孩子所特有的馬虎和隨便勁儿,給人一個親切隨和的感覺。人有兩种,一种是一目了然可以看出他的深度的,另一种卻耐人細看,耐人咀嚼,他應該屬于后一种。
  隨著我的注視,他從沙發椅中站起來,困惑的看我。爸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說:
  “依萍,這位是何書桓,爾豪的同學!”一面對那位何書桓說:“這是我另外一個女儿,陸依萍!”
  我對這位何書桓點了點頭,笑笑。不明白爾豪的一個同學何以會造成全家重視的地位。何書桓眼睛里掠過一抹更深的怀疑,顯然他也在奇怪我這“另外一個女儿”是哪里來的。我脫掉長大衣,挂在門邊的衣鉤上。然后找了一個何書桓對面的座位坐下來,何書桓對我微笑了一下。說:
  “我再自我介紹一下,何書桓,人可何,讀書的書,齊桓公的桓。”我笑了,真的,他不再說一遍的話,我還真的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哪三個字。坐定后,我才看到桌上放著瓜子和糖果,如萍和雪姨坐在一張沙發椅子里。雪姨對于我的到來明顯的露出不快的表情,如萍則羞答答的紅著臉,把兩只手合攏著放在兩條腿之間,頭俯得低低的。她今天顯然是特別妝扮過,搽了口紅和胭脂,頭發新做成許多大卷卷,穿了一件大紅雜金線的毛衣,和醬紅色的褲子,活像個洋娃娃!我頓時明白了!他們又在給如萍介紹男朋友了,看樣子,這位何書桓并不像第一次來,參照如萍最近的神態來看,他們大概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我抓了一把瓜子,自顧自的嗑了起來,夢萍在我身邊看電影雜志,我也歪過頭去看。雪姨咳了一聲,說話了,是對何書桓說:“書桓,你已經答應教如萍英文了哦?從下星期一就開始,怎樣?”原來雪姨已經直呼他的名字了,那么,這進展似乎很快的,因為我确定一個月前如萍還不認識這位何書桓呢!抬起頭來,我看了雪姨一眼,雪姨的表情是熱望的,渴切的,一目了然她多么想促成這件事。我再看看何書桓,他正微笑著,一种含蓄而耐人尋味的笑。
  “別訂得太呆板,我有時間就來,怎樣?”
  “一言為定!”雪姨說。
  “書桓,”爾豪拍拍何書桓的肩膀,笑著說:“別答應得太早,如萍笨得很,將來一定要讓你傷透腦筋!”“是嗎?”何書桓靠進沙發里,把一個橘子掰成兩半,把一半遞給爾豪,一面望了如萍一眼說:“我不相信。”
  如萍的頭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了,我進來到現在,她始終沒開過口,兩只手一直放在腿中間,一股憨態。這時,我清楚的看到雪姨在如萍的腿上捏了一下,顯然是要她說几句話。于是,如萍惊慌的抬起頭來,倉猝的看了何書桓一眼,臉漲得更紅了,口吃的,囁嚅的找出一句与這題目毫無關系的話來:“何……何先生,你……愛看小說嗎?”
  雪姨皺了皺眉頭,爾豪把臉轉向一邊。何書桓也錯愕了一下,但他立即很溫和的看看如萍,溫和得就像在鼓勵一個受惊的孩子,他微笑的說:
  “是的,很愛看。你也愛看嗎?”
  “是,……是的。”如萍說,大膽的望了何書桓一眼。
  “你喜歡看哪一類的小說?”何書桓繼續溫柔的說:“我家里有許多小說,我有藏書癖,假如你愛看小說,我相信,只要你說得出名字來,我都有。”
  “嗯,”如萍被鼓勵了,吞吞吐吐的,但卻振作得多了,雖然仍紅著臉,卻終于敢正面對著何書桓了。“我……我……比較喜歡看社會言情小說,像馮玉奇啦,劉云若啦,這些人的小說。還……還有武俠小說也很好看,最近新出版好多武俠小說,都很好看。”“嗯,”何書桓鎖了鎖眉。“真抱歉,你喜歡看的這兩种書我都沒有。”他的表情有些尷尬,也有些難堪,我想他是在代如萍難堪。雪姨卻在一邊高興的笑著。“不過,”他又微笑著說,“如果你有興趣看點翻譯小說,我那儿倒多得很。”
  我的心痒了起來,何書桓一提到他有丰富的藏書,我就渾身興奮了起來,愛看小說,我的大毛病,一卷在握,我可以廢寢忘餐。這時,听到他又說有翻譯小說,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喂,何先生,”我插進去說:“假如你有翻譯小說,我倒想向你借几本。”何書桓轉過頭來望著我,他的眼光在我臉上迅速的盤旋了一圈。然后點點頭說:“當然可以,你想要哪几本?”
  這倒把我問住了,因為一般名著,我已經差不多全看了。于是,我說:“不知道你有哪些書是我沒看過的。”
  他笑了,露出兩排很漂亮的白牙齒。
  “這個,”他笑著說:“我也不知道!”
  我也笑了。我的話多傻!
  “這樣吧,”他說:“說說你喜歡的作家。”
  “屠格涅夫,蘇德曼,馬克吐溫,托爾斯泰……哦,差不多每位作家的我都喜歡!”
  “不見得吧,你說的都是過去的一些作家,你似乎并不喜歡現代作家的東西,像沙洛揚,湯瑪斯曼,福克納等人。”
  “是的,我喜歡看能吸引我看下去的東西,不喜歡看那些看了半天還看不懂的東西。”
  他嘴邊又浮起那個深沉而含蓄的微笑,我凝視他,想看出他有沒有嘲弄的意味。但是,沒有,他顯得坦然,很真摯。“你看了屠格涅夫一些什么書?”
  “《貴族之家》,《煙》,《羅亭》,《春潮》。”我思索著說。
  “那么我那儿還有一本《前夜》,和一本《獵人日記》是你沒看過的,可以借給你。蘇德曼的小說我有兩本,《憂愁夫人》和《貓橋》,哪一本你沒看過?”
  “《貓橋》。”我說。“好不好看?”
  “哦,”他把眉毛挑得高高的。“足以讓你看得不想睡覺,不想吃飯!”“啊哈!”我歡呼了一聲,迫不及待的說:“你什么時候借給我?”“你什么時候要?”“立刻!”我沖口而出的說。馬上感到有點不好意思,這算什么,難道叫人家馬上回去給我拿書嗎?于是,我不由自主的笑了笑,補了一句:“過兩天也沒關系!”
  “我會盡快借給你!”他笑著說:“最好有工夫你到我家里去選,愛看什么拿什么!我那儿是應有盡有!”
  “也包括那些現代作家的?”我問。
  “也包括!不過,那些多半是原文版本。确實,他們的小說比較費解,但是他們也有他們的道理,他們的描寫是完全寫實派……”“我不同意你,”我說:“一本好小說要能抓住讀者的情感和興趣,使讀者愿意從頭看到尾,像現在那些新派小說,一味長篇的描寫、刻畫,固然他們寫得很好很深刻,但是未見得能喚起讀者的共鳴。我們看小說,多半都是用來消遣,并不是用來當工作做,是不是?”“怎么講?”他問。“那些現代文藝,你必須去研究它,要不然你是無法了解的,我是個愛看小說的人,并不愛研究小說。”
  他又笑了,興高采烈的說:
  “小說‘看’得太多,不會膩嗎?也該有几本‘研究’的東西,你看過《异鄉人》嗎?”
  “看了。”“喜不喜歡?”“說不出來,我覺得這書所寫的人物和我們的背景一切都不同,我不大了解作者筆下那個人物。”
  “對了,”他深思的說:“就是這句話,有時候,背景和思想的不同,會使我們無法接受他們所寫的,但不能因為我們無法接受,就抹殺那些作品的价值。我也不大看得懂那些東西,但是我還是喜歡看,也喜歡研究,有時候,我覺得那些東西也有它的份量。”“你是個作家?”我突然問。
  “不!我從不寫東西,不過我是學文的!”他笑著說。
  “喂,別只顧得說話,吃點糖!”雪姨突然把一個糖盤子遞到何書桓手里說,同時,回過頭來,她對我惡狠狠的看了一眼。我愣了一下,立即明白她瞪我的原因,她一定以為我是故意插進來破坏如萍的。她那狠毒的一瞥使我冒火,我瞟了那個像小羔羊般無能的如萍一眼,暗想如果我要把何書桓從她手里搶過來,一定不會是件太困難的事!假如我把何書桓搶過來了,雪姨不知道會气成什么樣子!這思想使我興奮。我看看何書桓,他也正凝視著我,看到我看他,他拿著糖盤子說:“愛吃什么糖?我猜一猜,巧克力?”
  我點頭,他拋了兩塊巧克力糖到我身上來,我接住了,對他微微一笑。他眼睛佇立即飄過一抹霧似的眩惑的表情,愣愣的望了我好一會儿。“你——”他繼續望著我說。“是不是也學文?”
  “我什么都不學!”我懊惱的說。不能進大學是我的隱痛。
  “你在什么學校?”他又問。
  “家里蹲大學!”我說。
  他眨眨眼睛,有點困惑,然后笑笑,沒說話,低下頭去剝一塊糖。沉默已久的爸爸突然望著我說:
  “依萍,你愿意暑假再考一次嗎?”
  我看了爸一眼,爸吸了口煙,靜靜的說:
  “如果你想念大學,要補習的話,我可以給你請老師補習!”我沒說話,爸也不再提,爾杰賴在他母親怀里,包辦了面前一盤子的糖,又鬧著要吃橘子,雪姨板著臉在生悶气,爾杰鬧得顯然不是時候,雪姨猛的打了他一巴掌:
  “不要臉的東西,沒你的份儿了,你還瞎鬧什么!”
  爸皺皺眉,我又呆了一會儿,覺得沒什么意思了,站起身來說:“爸,我要回去了!”爸看著我,問:“要錢嗎?”我想了一下。“暫時不要!”“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爸說:“你們的房東多少錢肯賣那棟房子?如果不貴的話,買下來免得為房租麻煩!”
  我有些意外的點點頭,雪姨的臉色更加難看了。我望了何書桓一眼,正想向他說再見,他卻忽然跳了起來說:
  “伯父,伯母,我也告辭了!”
  “不!”雪姨叫了起來:“書桓,你再坐坐,我還有話要和你談!”何書桓猶豫了一下,說:
  “改天我再來,今天太晚了!”
  我向門口走去,何書桓也跟了過來,爸站在玻璃門口,望著我們走出大門,我回頭再看了一眼,雪姨臉色鐵青的呆立著。我甩了一下頭,看看身邊的何書桓,一個荒謬的念頭迅速的抓住了我,几秒鐘內就在我腦中醞釀成熟。于是,我定下了報复雪姨的第一步:“我要把何書桓搶過來!”
  外面很冷,我裹緊了大衣,何書桓站在我身邊,也穿著大衣,這時候,我才發現他的個子很高大。他望著我微笑,輕聲說:“你住在哪里?”“和平東路。”“真巧,”他說:“我也住在和平東路。”
  “和平東路哪里?”我問。
  “安東街。”“那么我們同路。”我愉快的說。
  他招手要叫三輪車,我從沒有和男人坐過三輪車,覺得有點別扭,立即反對說:“對不起,我習慣于走回去!”
  “那么,我陪你走。”我們向前走去,他從口袋里拿出一條羊毛圍巾,把它繞在我的脖子上,我對他笑笑,沒說話。忽然間,我心中掠過一絲异樣的感覺,奇怪,我和他不過是第一次見面,但我感到我們好像早已認識好多年了。默默的走了一段,他說:
  “你有個很复雜的家庭?”
  “我是陸振華的女儿!”我說,聳了聳肩。“你難道不知道陸振華的家庭?”他歎了口气。為什么?為了我嗎?
  “你和你母親住在一起?”他問。
  “是的。”“還有別人嗎?”“沒有,我們就是母女兩個。”
  他不語,又走了一段,我說:
  “我猜你有一個很好的家庭,而且很富有。”
  “為什么?”我不愿說我的猜測是因為雪姨對他刮目相看。只說:
  “憑你的外表!”“我的外表?”他很惊奇,“我的外表說明我家里有錢?”
  “還有,你的藏書。”“藏書?那只是興趣,就算我窮得討飯,我也照樣要拿每一塊錢去買書的。”我搖頭。“不會的,”我說:“如果你窮到房東天天來討債,米缸里沒有一粒米,那時候你就不會想到書,你只能想怎么樣可以吃飽肚子,可以應付債主,可以穿得暖和!”
  他側過頭來,深深的注視我。
  “我不敢相信你會有過貧窮的經驗。”他說。
  “是嗎?”我說,有點憤激。“一個月前的一天,我出去向同學借了兩百元,第二天,我出門去謀事,晚上回家,發現我母親把兩百元給了房東,她自己卻一天沒吃飯……”我突然住了嘴,為什么要說這些?為什么我要把這些事告訴這個陌生的人?他在街燈下注視我,他的眼睛里有著惊异和惶惑。
  “真的?”他問。“也沒有什么,”我笑笑,“現在爸又管我了,我也再來接受他的施舍,告訴你,貧窮比傲气強!現實比什么都可怕!而屈服于貧窮,壓制住傲气去接受施舍,就是人生最可悲的事了!”他靜靜的凝視我。風很大,街上的人很稀少,這是個難得的晴天,天上有疏疏落落的星星,和一彎眉月。我們都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的向前走,好半天,他都沒有說話,我也默默不語。這樣,我們一直走到我的家門口,我站住,說:“到了,這儿是我的家,要進來坐嗎?”
  他停住,仍然望著我,然后搖搖頭,輕聲說:
  “不了,太晚了!”“那么,再見!”我說。
  他不動,我猜他想提出約會或下次見面的時間,我等著他開口。可是,好久他都沒說話。最后,他對我點點頭,輕聲說:“好,再見!”我有些失望,看看他那高大的背影在路燈的照射下移遠了,我莫名其妙的吐出一口气,敲了敲門。直到走進屋內,我才發現我竟忘了把那條圍巾還給他。
  深夜,我坐在我的書桌前面打開了日記本,記下了下面的一段話:“今晚我在‘那邊’見著了如萍的男朋友,一個不使人討厭的男孩子。雪姨卑躬屈節,竭盡巴結之能事,令人作嘔。如萍暈暈陶陶,顯然已墜情网。這使我發生興趣,如果我把這個男孩子搶到手,對雪姨和如萍的打擊一定不輕!是的,我要把他搶過來,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因為我猜他對我的印象不坏。這將是我對雪姨复仇的第一步!只是,我這樣做可能會使何書桓成為一個犧牲者,但是,老天在上,我顧不了那么多了!”拋開了筆,我滅了燈,上床睡覺。我們這兩間小屋,靠外的一間是媽睡,我睡里面一間,平常我們家里也不會有客人,所以也無所謂客廳了。有時,我會擠到媽媽床上去同睡,但媽有失眠的毛病,常徹夜翻騰,弄得我也睡不好,所以她總不要我和她同睡。可是,這夜,我竟莫名其妙的失眠了,睜著眼睛,望著黑暗的天花板,了無睡意。在床上翻騰了大半夜,心里像塞著一團亂糟糟的東西,既把握不住是什么,也分解不開來。鬧了大半夜,才要迷糊入睡,忽然感到有人摸索著走到我床前來,我又醒了,是媽媽,我問:“干什么?媽?”“我听到你翻來覆去,是不是生病了?”
  媽坐在我的床沿上,伸手來摸我的額角。我說:
  “沒有,媽,就是睡不著。”
  “為什么?”媽問。“不知為什么。”天很冷,媽從熱被窩里爬出來,披著小棉襖,凍得直打哆嗦。我推著媽說:“去睡吧,媽,我沒有什么。”
  可是,媽沒有移動,她的手仍然放在我的額頭上,坐了片刻,她才輕聲說:“依萍,你很不快樂?”
  “沒有呀,媽。”我說。
  媽低低的歎息了一聲。
  “我知道,依萍,”她說:“你很不快樂,你心里充滿的都是仇恨和憤怒,你不平靜,不安宁。依萍,這是上一代的過失,你要快樂起來,我要你快樂,要你一生幸福,要你不受苦,不受磨折。但是,依萍,我自覺我沒有力量可以保障你,我從小就太懦弱,這毀了我一生。依萍,你是個堅強的孩子,但愿你能創造你自己的幸福。”
  “哦,媽媽。”我把手從被窩里伸出來,抱住媽媽的腰,把面頰貼在她的背上。“依萍,”媽繼續說:“我要告訴你一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無論做什么事情,你必須先獲得你自己內心的平靜,那么,你就會快樂了。現在,好好睡吧!”她把我的手塞回被窩里,把棉被四周給我壓好了,又摸索著走回她自己的屋子里。
  我听著媽媽上了床,我更睡不著了。是的,媽媽太懦弱,所以受了一輩子的气,而我是決不會放松他們的!我的哲學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別人所加諸我的,我必加諸別人!
  天快亮時,我終于睡著了。可是,好像并沒有睡多久,我听到有人談話的聲音,我醒了。天已大亮,陽光一直照到我的床前,是個難得的好天!我伸個懶腰,又听到說話聲,在外間屋里。我注意到通外間屋的紙門是拉起來的,再側耳听,原來是何書桓的聲音!我匆匆跳下床,看看手表,已經九點半了,脫下睡衣,換了衣服,蓬松著頭發,把紙門拉開一條縫,伸出頭去說:“何先生,對不起,請再等一等!”
  “沒關系,吵了你睡覺了!”何書桓說。
  “我早該起床了!”我說,到廚房里去梳洗了一番,然后走出來,何書桓正在和媽談天气,談雨季。我看看何書桓,笑著說:“我還沒有給你介紹!”
  “不必了,”何書桓說:“我已經自我介紹過了!”
  媽站起來說:“依萍,你陪何先生坐坐吧,我要去菜場了!”她又對何書桓說:“何先生,今天中午在我們這里吃飯!”
  “不!不!”何書桓說:“我中午還有事!”
  媽也不堅持,提著菜籃走了。我到屋里把何書桓那條圍巾拿了出來,遞給他說:“還你的圍巾,昨天晚上忘了!”“我可不是來要圍巾的。”他笑著說,指指茶几上,我才發現那儿放著一大疊書。“看看,是不是都沒看過?”
  我高興得眉飛色舞了起來,立即沖過去,迫不及待的一本本看過去,一共六本,書名是:《前夜》、《獵人日記》、《貓橋》、《七重天》、《葛萊齊拉》和一本杰克倫敦的《馬丁·伊登》。面對著這么一大堆書,我禁不住做了個深呼吸,叫著說:
  “真好!”“都沒看過?”何書桓問。
  我抽出《葛萊齊拉》來。“這本看過了!”
  “德萊塞的小說喜歡嗎?我本來想給你拿一本德萊塞的來!”他說。“我看過德萊塞的一本《嘉麗妹妹》。”我說。
  “我那儿還有一本《珍妮小傳》,是他早期的作品。我認為不在《嘉麗妹妹》之下。”他舉起那本《葛萊齊拉》問:“喜歡這本書嗎?一般年輕人都會愛這本書的!”
  “散文詩的意味太重,”我說:“描寫得太多,有點儿溫吞吞,可是,寫少年人寫得很好。我最欣賞的小說是愛美萊·白朗底的那本《咆哮山庄》。”
  “為什么?”“那本書里寫感情和仇恨都夠味,強烈得可愛,我欣賞那种瘋狂的愛情!”“可是,那本書比較過火,畫一個人應該像一個人,不該像鬼!”“你指那個男主角希滋克利夫?可是,我就欣賞他的個性!”“包括后半本那种殘忍的報复舉動?”他問:“包括他娶伊麗沙白,再施以虐待,包括他把凱撒玲的女儿弄給他那個要死的儿子?這個人應該是個瘋子!哪里是個人?”
  “但是,他是被仇恨所帶大的,一個生長在仇恨中的人。你就不能不去体會他的內心……”忽然,我住了口,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冷气,不禁机伶伶的打了個冷戰。他詫异的看看我,問:“怎么了?”“沒什么。”我說,跑到窗口去,望著外面耀眼的陽光,高興的說:“太陽真好,使人想旅行。”
  “我們就去旅行,怎樣?”他問。
  我眯起一只眼睛來看看他,微笑著低聲說:
  “別忘了,你中午還有事!”
  他大笑,站起來說:“任何事都去他的吧!來,想想看,我們到哪里去?碧潭?烏來?銀河洞?觀音山?仙公廟?陽明山?”
  “對!”我叫:“到陽明山賞櫻花去!”
  媽買菜回來后,我告訴了媽,就和何書桓走出了家門。我還沒吃早飯,在巷口的豆漿店吃了一碗咸豆漿,一套燒餅油條。然后,何書桓招手想叫住一輛出租汽車,我阻止了他,望著他笑了笑說:“雖然你很有錢,但是也不必如此擺闊,我不習慣太貴族化的郊游,假若真有意思去玩,我們搭公共汽車到台北站,再搭公路局車到陽明山!你現在是和平民去玩,只好平民化一點!”他望著我,臉上浮起一個困惑的表情,接著他微笑著說:“我并沒有叫出租汽車出游的習慣,我曾經和你姐姐妹妹出去玩過几次,每次你那位妹妹總是招手叫出租汽車,所以,我以為……”他聳聳肩:“這是你們陸家的習慣!”
  “你是說如萍和夢萍?”我說,也學他的樣子聳了聳肩:“如萍和夢萍跟我不同,她們是高貴些,我屬于另一階層。”
  “你們都是陸振華的女儿!”
  “但不是一個母親!”我凶狠狠的說。
  “是的,”他深思的說:“你們确實屬于兩個階層,你屬于心靈派,她們屬于物質派!”
  我站定,望著他,他也深思的看著我,他眼底有一點東西使我怦然心動。公共汽車來了,他拉著我的手上了車,這是我第一次和男人拉手。陽明山到處都是人,滿山遍野,開滿了櫻花,也布滿了游人,既嘈雜又零亂!孩子們山上山下亂跑,草地上全是果皮紙屑,盡管到處豎著“勿攀折花木”的牌子,但手持一束櫻花的人卻大有人在。我們跟著人潮向公園的方向走,我歎了口气說:“假如我是櫻花,一定討厭透了人類!”
  “怎么?”他說:“是不是人類把花木的鐘靈秀气全弄得混濁了?”“不錯,上帝創造的每一樣東西都可愛,只有一樣東西最丑惡……”“人類!”他說。我們相視而笑。他說:
  “真可惜,我們偏就屬于這丑惡的一种!”“假如上帝任你選擇,不必要一定是人,那么你愿意是什么東西?”我問。他思索了一下,說:“是石頭。”“為什么?”“石頭最堅強,最穩固,不怕風吹日晒雨淋!”
  “可是,怕人類!人類會把你敲碎磨光用來舖路造屋!”
  “那么,你愿意是什么呢?”
  我也思索了一下說:“是一株小草!”“為什么?”“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但是,人類可以把你連根挖去呀。”
  我為之語塞。他說:“所以,沒有一樣東西不怕人,除非是……”他停住了。
  “是什么?”我問。“台風!”他說。我們大笑了起來,愉快的气氛在我們中間蔓延。在一塊草地上,我們坐了下來,他告訴我他的家世。果然,他有一個很富有而且很有聲望的父親,原來他父親是個政界及教育界的聞人,怪不得雪姨對他那么重視!他是個獨生子,有個姐姐,已經出嫁。他說完了,問我:
  “談你的吧,你媽媽怎么會嫁給你爸爸?”
  “強行納聘!”我說。“就這四個字?”“我所知道的就這么多,媽從沒提過,這還是我听別人說起的。”他看看我,轉開了話題。我們談了許許多多東西,天文地理,日月星辰,小說詩詞,山水人物。我們大聲笑,大聲爭執……時光在笑鬧的愉快的情緒下十分容易消逝,太陽落山后,我們才盡興的回到喧囂的台北。然后,他帶我到万華去逛夜市,我們笑著欣賞那些攤販和顧客爭价錢,笑著跟人潮滾動,笑著吃遍每一個小吃攤子。最后他送我到家門口,夜正美好的張著,巷子里很寂靜,我靠在門上,問:
  “再進去坐坐?”“不。”他用一只手支在圍牆的水泥柱子上,若有所思的望著我的臉,好半天,才輕輕說:
  “好愉快的一天。”我笑笑。“下一次?”他問。我輕輕的拍拍門。“這里不為你關門。”他繼續審視我,一段沉默之后,他說:
  “你大方得奇怪。”“我學不會搭架子,真糟糕,是不是?”
  他笑了,低徊的說:“再見。”“再見!”我說。但他仍然支著柱子站在那儿。我敲了門,他還站著,听到媽走來開門了,他還站著。
  開門了,他對媽行禮問好,我對他笑著拋下一聲“再見”,把大門在他的眼睛前面闔攏,他微笑而深思的臉龐在門縫中消失。我回身走進玄關,媽媽默默的跟了過來。走上榻榻米,媽不同意的說:“剛剛認識,就玩得這么晚!”
  我攬住媽媽的脖子,為了留給媽媽這寂寞的一天而衷心歉然。吻了吻媽媽,我說:
  “媽,我很開心,我是個胜利者。”
  “胜利?”媽茫然的說:“在哪一方面?”
  “各方面!”我說。脫下大衣,拋在榻榻米上,打開日記本,匆匆的寫下几句話:“一切那么順利,我已經輕而易舉的獲得了如萍的男友,我將含著笑來听他們哭!”
  我太疲倦了,倒在床上,我望著窗外的夜空思索。在我心底,蕩漾著一种我不解的情緒,使我惶惑,也使我迷失。帶著這份复雜而微妙的心境,我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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