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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月過去了。靖南的傷已經完全好了,但是,他的情緒卻非常低落。
  這天,他對著鏡子,研究著自己額上的疤痕。那疤痕顏色又深,形狀又不規則,像一條蜈蚣似的躺在他的額頭上,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他用梳子,把頭發梳下來,遮來遮去,也遮不住那個疤痕。他又找來一頂呢帽,戴來戴去,覺得十分不習慣。他越看越气,越弄越煩。偏偏夢寒、慈媽、加上一個奶媽全在對付小書晴。那個瘦瘦小小,軟軟綿綿的小東西真是威力惊人,在那儿“咕哇,咕哇”的哭個不停。三個女人圍著她團團轉,一會儿這個抱,一會儿那個抱……滿屋子就是嬰儿的啼哭聲,和三個女人哄孩子的聲音。靖南一陣心煩意躁,奔上前去,一把拉住夢寒說:
  “好了好了,你別一雙眼睛盡盯著孩子看,你也過來看看我,關心關心我行不行?”他指著額上的疤:“你看看這個疤,要怎么辦嘛?”夢寒對那個疤痕看了一眼,整顆心都懸挂在小書晴的身上,匆匆的說:“疤就是疤,誰都沒辦法的,時間久了,自然會消淡一些的,不要那么在乎它就好了!你讓我去看看孩子吧……她今天一直哭,不知道那儿不舒服,她這么小,又不會說話,真急死人!”說著,她就要往孩子那儿走去。
  “孩子孩子!”靖南忽然發起脾气來,攥住夢寒,不讓她走開,大聲嚷:“你看你對我一點儿耐煩心都沒有,從前你眼里就沒有我,現在有了孩子,我看你更是連我死活都不顧了!”
  夢寒又急又气又惊訝,自從他受傷回來,因為她也在坐月子,沒有精神去跟他嘔气,關于他在外面的風流帳,她就不聞不問。但是,她總覺得,他好歹應該有一點歉意。就算沒有,對新出世的嬰儿,也總應該有一點關怀和愛意,如果這些都沒有,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她抬眼看了看他,心里實在有气,就用力推開了他,說:
  “你想找人吵架是不是?對不起,我沒工夫陪你!”
  “我非要你陪不可!”靖南居然耍起賴來:“要不然我娶老婆干什么?這一個月,都快把我憋死了,被奶奶看得牢牢的,那儿都不能去!一定是你和靖萱在奶奶面前說了我什么,才害得我出不了門!”“你少無聊了!”夢寒壓抑著心中的怒气。“誰有耐煩心去奶奶那儿告狀,你自己惊天動地的打了架回家,你以為還瞞得住奶奶嗎?你現在不要因為見不到想見的人,就在這儿找我的麻煩!你明知道全家沒有一個人會在乎你額上那個疤長得什么樣子,你那樣耿耿于怀,只是怕某人會嫌你丑了……”“某人!什么某人,你說說清楚!”靖南大叫了起來。
  “全家都知道的那個人,楊曉蝶!”“哈!”靖南怪叫:“原來你也會吃醋啊,打從秋桐牌位進祠堂開始,我就覺得你奇奇怪怪,還以為你是女圣人呢!原來,死人你容得下,活人你就容不下了!”
  夢寒吸了口气,勉強平靜了一下,冷冷的說:
  “你想出去,你就出去吧!我不會攔你,也不會去告訴奶奶,你愛干什么干什么,只要別妨礙我照顧女儿就行了,你請便吧!”“好好好!”他對著奶媽和慈媽說:“你們都听見了,是她赶我出去的!奶奶問起來,你們別出賣我!否則,我把你們兩個統統解雇!”說完,他就轉過身子,拂袖而去。走到門口,又折回來,把梳妝台上的那頂帽子,拿了出去。
  夢寒這才能過去看書晴,此時,書晴已停止了啼哭,用一對烏黑的眼睛,瞅著夢寒,夢寒把她緊緊的擁在胸前,心底,涌起了無盡的悲哀。這天的靖南,很成功的溜出了曾家大院。他受了一次教訓,學了一次乖,也知道要保護自己,他帶了阿威阿亮等四個最會打架的家丁一起出去。他們逗留到深夜才回來。靖南這些日子,因為夢寒坐月子,他又在養傷,就搬到了書房里睡。他半夜回來,沒有再去打扰夢寒,摸黑回到自己的書房,悄悄的睡下,也沒有惊動家里任何一個人。幸好奶奶這天有點感冒,提早上了床,不曾問起靖南。因而,家中除了那几個家丁以外,誰都不知道靖南在這天闖下了大禍。直到一星期后,雨杭才得到消息,气极敗坏的來找靖南。
  把靖南推進了他的書房,他劈頭就問:
  “你几天前在吉祥戲院,砸了人家的戲院是不是?”
  “這……”靖南做出一股無辜相。“我不是給了他們錢嗎?砸坏的東西我都賠了,那個潘老板還有什么好抱怨的?”
  “有什么好抱怨的?”雨杭生气的大吼:“你還做了什么事?你自己說說!你把那個方曉東怎樣了?”
  “別嚷!別嚷!”靖南小聲說:“給奶奶知道又要禁我的足了!方曉東啊……誰教他闖到我手上來呢?上次他打了我,你也不幫我報仇,一天到晚要我息事宁人,害我破了相!我不過是把他欠我的討回來而已!怎么?只許人家打我,就不許我打回去嗎?”“人家只是打破了你的頭,可你把人家怎樣了?”雨杭大聲問。“怎樣怎樣?”靖南的聲音也大了起來:“他破了我的相,我也破了他的相!如此而已!一報還一報嘛!”
  “你……”雨杭气得發抖:“你豈止破了人家的相?你根本毀了人家的容!這還不說,你還打瞎人家一只眼睛!”他揪住他胸前的衣服:“你怎么這么狠心呢?人家是唱戲的,靠臉皮吃飯啊……你毀了人家的臉,又打瞎了人家的眼睛,就等于要了他的命啊!”靖南呆了呆,怔住了,半晌,才睜大眼睛說:
  “沒那么嚴重吧?你不要危言聳听!這是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我已經去過吉祥戲院了,每一個人都說,就是你讓阿威阿亮死命往人家臉上踹,這才打得那么嚴重!干爹已經問過阿威他們,大家都承認了!你還想賴!”“你告訴了爹?”靖南生气的嚷:“你不幫我遮掩,還去告訴爹,一會儿又要鬧到全家都知道了!慘了慘了!奶奶准會把我關起來,我慘了!”靖南話剛說完,牧白的聲音已經接了口,他大步的走進來,臉色鐵青:“不是他告訴我的,是石廳長告訴我的!這事已經惊動了警察廳,你搞不好就有牢獄之災了!此時此刻,你不關心把人家傷得怎樣,只關心你自己還能不能出去風流!我們曾家,是忠義傳家啊!怎么會出了你這樣一個儿子?我連死后,都無法去見曾家的祖宗!”“惊動了警察廳?”這句話靖南可听進去了:“怎么?”他瞪大眼問:“那個方曉東居然告到警察廳去了?”
  “人家可沒有告,如果告了,我們還可以公事公辦!現在沒告才可怕!”雨杭說:“警察廳會知道,是因為知道的人太多了,那吉祥戲院又不是為你一個人開的,現在門也關了,生意也不能做了,戲也無法唱了……你以為整個戲班子的人能袖手旁觀嗎?方曉東的哥儿們能咽下這口气嗎?”
  “那……”靖南覺得事態有些嚴重了,用手抓了抓頭說:“那要怎么辦呢?”他看著雨杭:“你快去想辦法,讓那個潘老板赶快開門做生意,武小生多的是,再找一個來不就成了?要不然唱唱文戲也可以呀,干嘛弄得戲院關門呢?這樣吧……”他轉身就往門外走:“我自己跟他說去!”
  “你不許出去!”牧白把房門一關,對靖南疾言厲色的說:“你就不怕別人再找你報仇嗎?你要了人家一只眼睛,人家可以要你一雙眼睛!”
  靖南机伶伶的打了個冷戰,猛的咽了口气。
  “那……”他的聲音真的軟了:“爹,你要想法子救我呀!你們兩個肯定有法子的……對了,對了,用錢吧!給那方曉東一筆醫藥費,把這件事給擺平吧!我不會那么倒楣,再碰到一個不要錢的!”牧白听了這話,真是又气又恨又無奈。他看了一眼雨杭,眼里帶著詢問之意。雨杭狠狠的瞪了靖南一眼,說:
  “我已經去打听過了,据方曉東的哥儿們說,方曉東知道自己的眼睛失明以后,就不言不語,不吃不喝,然后,就离開醫院走了,目前人已經失蹤了!誰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靖南怔了半天,然后跌坐在椅子上,吐出一口气來說:
  “唉!你也厚道一點嘛!這個結果早說嘛,白白嚇出我一頭冷汗!”“你這個冷汗沒白出,他人不見了,你才應該擔心呢!”雨杭說。“擔……什么心?”靖南面容僵了僵。“他不見啦,失蹤啦……八成也是畏罪逃跑了,我想這樣吧,咱們先去告他一狀,總之,是他先打破我的頭呀!這叫先下手為強,怎么樣?”
  “停止吧!”牧白悲痛的看著靖南:“停止這种仗勢欺人的行徑吧!為你剛出世的孩子積一點德吧!你奪人之妻,又廢了人家的眼睛,你還要告人家……你于心何忍?”
  “什么奪人之妻?”靖南的臉漲紅了:“那楊曉蝶是我的人,和我是海誓山盟的,爹,你得幫我把她弄進門來……”
  話還沒有說完,雨杭一怒,放開了靖南,轉身就走。嘴里說:“干爹,你家的事我真的不管了,我無能為力!我上船去,還是去幫你做生意比管你的家務事要好些!”
  牧白伸手,一把抓住了雨杭,几乎是哀懇的說:
  “你別走,你別走!你說說看,要怎么辦?”他轉頭怒視靖南,聲音轉為嚴厲:“你能不能安靜兩分鐘,听听雨杭的!”
  靖南不大服气的嘟著嘴,不說話了。
  雨杭無奈的轉了回來,定定的看了靖南好一會儿,歎口气說:“現在,最要緊的事,就是要和那個楊曉蝶徹底斷掉!絕對不能再去了!吉祥戲院那儿,我們只有花錢了事,戲班子里的人,我會一個個去擺平,讓他們先開張營業。然后,放出各种風聲,說我們要和方曉東和解,假如有了回音,能夠找到方曉東,咱們馬上下帖子,邀請鎮上梨園中人,甚至由曾氏族長出面斡旋,擺酒道歉。并且提供一個好的工作机會給方曉東,讓他的后半生不至于走投無路,這樣,或者可以化解這場紛爭。怎樣?要不要照辦呢?”
  “有這么嚴重嗎?”靖南怀疑的問。
  “有這么嚴重!”牧白說:“從今天起,你給我安安靜靜在家里待上一陣子,等這件事解決了,你才許出門!”
  “還有一句話,”雨杭盯著靖南:“家有賢妻,你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把外面的花花草草,就此一刀砍了吧!”
  靖南一肚子的不服气,但是,看到牧白和雨杭都是滿臉的沉重,心里嘀咕著,嘴里卻不敢再說什么了。
  靖南在家里果然安靜了好一段日子。
  他搬回到夢寒房里睡,每天哼哼唧唧,貓不是狗不是,什么都看不對眼。夢寒已經學會一套自保的辦法,和他來個相應不理,只求耳根清靜。她把絕大部份的時間,都放在書晴身上,這使靖南更加不滿,說夢寒是個“渾身沒有一點女人味”的“木頭人”,然后就唉聲歎气,怪天怪地怪命運,怪爹怪娘怪奶奶,給他娶了這樣一房“不解風情”的媳婦!怪完了,他就用手枕著腦袋,看著窗外的天空出神,想念著他那個“風情万种”的蝴蝶儿。
  兩個月過去了。一切都風平浪靜。吉祥戲院在雨杭的安撫和資助下,又大張旗鼓的營業了,生意照樣興隆。楊曉蝶依舊是吉祥戲院的台柱,艷名四播,場場爆滿。那方曉東一直沒有蹤影,大家似乎也把他遺忘了。靖南的人,雖然沒有出門,對吉祥戲院的种种,自然有親信來報告,所以,也了解得很。听說那楊曉蝶又有好几個王孫公子在“捧場”,他就著急得不得了。恨不得插翅飛到吉祥戲院去。
  這樣苦苦熬了兩個月,他終于熬不住了,串通了阿威阿亮,偷溜出去了兩次,都是戲一散場就回家,不敢在外面多事逗留。那楊曉蝶見了他,就對他發嗲撒嬌,百般不依的,說他沒良心,把她給忘了。弄得他心痒難搔。但是,心里還是有些害怕,不敢去曉蝶的香閨,早早的回來了。居然也沒有碰到任何事情。平平安安的出門,平平安安的回家。因而,他對雨杭的警告,大大的怀疑起來。本來就不喜歡雨杭,現在,對雨杭更是不滿极了。他對夢寒說:
  “雨杭這個人有問題,表面上是幫我,我看,他根本是和爹串通好了,把我給困在家里……”他的眼睛瞪圓了,突然想了起來:“搞不好你也有份,怪不得雨杭說什么‘家有賢妻’的話……對了對了,就是這樣,我中了你們的詭計了!那個方曉東被我這樣一頓打,那里還敢再出現,早就嚇破了膽,找個地方躲起來了,永遠都不會出現了!”
  听了他這樣的話,夢寒實在沒有辦法裝出笑臉來搭理他。轉過身子,她就去奶媽那儿找書晴了。靖南看著她的背影,气得牙痒痒的。“神气個什么勁儿?不過是念過几本書嘛!這女子無才便是德,實在是至理名言!”
  這晚,他喝了酒,喝得醉醺醺的。所有的顧忌和害怕都忘了,一心只想去找他的楊曉蝶。半夜三更,他偷偷的從后門溜了出去,身邊居然一個人都沒有帶。提著一盞燈籠,他一邊搖搖晃晃的走著,一邊唱著二簧平板:
  “在頭上除下來沿氈帽,身上露出滾龍袍,叫一聲大姐來觀寶,你看我頭上也是龍,身上也是龍,前面也是龍,后面也是龍,渾身上下是九條龍啊!五爪的金龍!”
  他那句五爪的金龍才唱完,眼前有個黑影子一晃,他怔了怔,站住了,回過頭去,四下里張望著,嘴里咕噥著說:
  “什么人在這儿妨礙你大爺的興致……”
  “方曉東!”一個聲音冷冷的接口,接著,就是一把利刃,直刺進靖南的胸口,他張口想喊,第二刀又刺進了他的喉嚨。他倒了下去。當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刀刀往他身体里刺去時,他早就咽了气。他一共被刺了十七刀。那方曉東刺殺了他之后,并沒有逃走,他帶著刀,去警察廳投了案,把刺殺經過,招認得清清楚楚。他在曾家門外,已經足足埋伏了兩個半月。那年十月初三,秋風乍起,天空中,飄著蒙蒙細雨。曾家在這一天,葬了靖南。根据曾家的規矩,紅事白事,都要從那七道牌坊下面經過,所以,盛大的喪葬隊伍,舉著白幡白旗,撒著紙錢,扶著靈柩,吹奏著哀苦的音樂……一直穿過牌坊,走往曾家的祖墳。白沙鎮的人,又赶來看熱鬧。
  夢寒一身縞素,怀抱著才五個月大的書晴,往前一步一步的邁著步子,每一步都像有几千几万斤重。她凄苦的走著,茫然的走著,猶記得上次通過這牌坊時的种种种种。她嫁到曾家來,短短的一年多時間,前面有“秋桐事件”,后面有“曉蝶事件”,婚姻中,几乎不曾有過歡樂和甜蜜,如今,靖南竟這樣走了,連以后的遠景都沒有了。她的眼光,直直的看著前面,七道牌坊巍然聳立,像是七重厚重的石門,又像是七重厚重的詛咒,正緊緊的壓迫在她的身上和心上。
  群眾議論紛紛。小小聲的談論著今日的寡婦,就是去年的新娘。大家對于紅白相沖的事,記憶猶新。這种詛咒,居然應驗,大家就不能不對老天爺肅然起敬。個個都表情凝重,面帶畏懼的看著曾家的人,送走他們僅有的一脈香煙。從此,曾家就沒有男丁了。卓家的人,也在送葬的隊伍中,怀著無限的悲哀和忏悔,跟在隊伍后面哀哀哭泣。他們不是為靖南哭,他們為夢寒哭。在他們那簡單的思想里,深深以為,都是當日的燒花轎,才造成今日的悲劇,認為那方曉東不是凶手,他們才是凶手。對于當日的一語成讖,他們簡直不知道要怎樣悔罪才好。
  雨杭也在隊伍里,他悲痛而机械化的走著,眼光不由自主的看著走在前面,披麻帶孝的夢寒,他依稀看到一身紅衣的夢寒。那天,有一陣奇怪的風,吹走了夢寒的喜帕……那天,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那天以后,也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而現在,僅僅一年零三個月,夢寒,從曾家的新娘,變成了曾家的寡婦。世間,怎有如此苦命的女子?
  奶奶,被牧白和文秀攙扶著,一步一個顛躓,一步一個踉蹌,淚,糊滿了她那遍是皺紋的臉。牧白和文秀更是淚不可止,白發人送黑發人,情何以堪?三個老人,步履蹣跚,彼此扶持,隨著那白幡白旗,走在那蕭颯的秋風秋雨之中,真是一幅人間最悲慘的圖畫。
  白沙鎮的人,都忘不掉曾家的婚禮。白沙鎮的人,更忘不掉曾家的喪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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