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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又是一個無眠的夜。眼睜睜的等著黑夜過去,眼睜睜的熬過一分一秒,眼睜睜的看著黎明染白了窗子……失眠的滋味折磨著初蕾每一根神經,飛馳的思想在過去和未來中兜著圈子,似乎已經飛越了几千几万光年。怎樣才能停止“思想”呢?怎樣才能“關閉”感情呢?怎樣才能“麻醉”意識呢?她閃動睫毛,眼睛已因為長久的無眠而脹痛,但是,卻怎樣都無法讓它閉起來。
  她下意識的瞪視著書桌,在逐漸透入窗隙的、微弱的曙光里,看到有個熟悉的、朦朧的黑影正聳立在那書桌上。那是什么?她模糊的想著,模糊的去分辨著那東四的形狀;圓形的頭顱,飄飛的短發,微向上仰的下顎……那是座雕像,她的雕像!致文用海灘上的樹根雕塑的。那樹根曾經絆了她一跤!她突然在某种震動下清醒了,突然在某种覺悟的意識下惊醒了。于是,腦海里就清清楚楚的響起了一句話,一句被埋葬在記憶底層的話:“你有沒有把‘哥哥’和‘朋友’的定義弄錯?”
  有沒有弄錯?有沒有弄錯?有沒有弄錯?她開始問著自己,一疊連聲的問著自己。這問題本身還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問話的人,到底要表示什么?然后,另一句話又在她耳邊敲響,像黎明的鐘聲一樣敲響:
  “我要把那個失去的你找回來!我要你知道,那歡笑狂放的你,是多么迷人,多么可愛!”
  這句話剛剛消失,另一句又響了:
  “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會讓你掉一滴眼淚!”
  接著,是那一吻的熾烈,一吻的纏綿,一吻的細膩,一吻的瘋狂的甜蜜……她猛然從床上坐起來了,睜大眼睛。她瞪視著那雕像,就像瞪視著她自己,張著嘴,她對著那雕像喃喃自問:“你瘋了嗎?夏初蕾?你是個白痴啊!”
  是的,你是個白痴呵!他一次又一次的表示,一次又一次的試探,一次又一次的剖白……你全把它拋于腦后,而斷定他給了你一個“安慰獎?“安慰慧會使他夜以繼日的為你雕像嗎?”“安慰獎會使他記得你的神韻風采嗎?”然后,她又記起他昨天說的話:“走,為你走!留,為你留!”
  她的心狂跳,她的腦子昏沉。她用手猛拍著自己的額頭,白痴呵!夏初蕾!瘋子呵!夏初蕾!他自始至終在愛你啊!夏初蕾!為什么拒絕他?為什么拒絕他?因為他是梁致中的哥哥!你真愛梁致中嗎?真愛嗎?她腦子里忽然涌起一個記憶,很久以前的第一次,在那青草湖邊,她曾為致中獻上了她的初吻,她至今記得自己那時的情緒;有心跳,沒有暈眩,沒有輕飄飄,也沒有火辣辣,沒有一切小說中描寫的如痴如狂……她好冷靜,冷靜的在學習如何接吻,冷靜的在猜測他吻過多少女孩子。吻完,她問的話也毫不詩意:
  “你很老練啊,你第一次接吻是几歲?”
  “十八歲!”可惡!這是當時自己的感覺!因此,當他反問自己時,她那么洋洋得意的答了一句謊話:
  “十四歲!”她還記得他听到這三個字后的反應,他裝得滿不在乎,可是,她知道自己報复過了。
  這是愛情嗎?這是一場孩子的游戲呵!始終,她和致中的交往就像一場孩子的游戲!她真愛過致中嗎?為什么致文的吻會使她陷入瘋狂的燃燒,致中卻使她在那儿冷靜的分析?她坐在床上雙手抱著膝,腦海里,各种回憶紛至沓來;自己有沒有弄錯?有沒有弄錯?有沒有弄錯?
  “不是哥哥!”致文的聲音,在堅定的響著:“哥哥不能愛你,哥哥不能娶你!哥哥不能跟你共度一生!所以,決不是哥哥!以后,再也別說我是你哥哥!”
  是的,不是哥哥!不是哥哥!不是哥哥!她腦子里在瘋狂的叫喊著。隨著這叫喊的音浪,是致文的臉,致文那令人心跳的眼光,致文那低沉熱烈的聲音:
  “留我!”怎么不留他?怎么不留他?怎么不留他?怎么拒絕他?白痴呵!你使他認為你心里只有致中!你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他,用致中來傷害他!白痴呵!你心里真的只有致中嗎?你不過恨致中傷了你的自尊而已!是的,致中傷了你的自尊,而你,又如何去傷害致文的自尊呢?“我可以嫁給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就是不能嫁你!因為你是致中的哥哥!”白痴!白痴!白痴……她對自己叫了几百句白痴。你知道致中是個沙漠,你卻讓那海洋空在那儿,完全漠視那海浪的呼喚!白痴!你是一條鯨魚,一條白痴鯨魚!白痴鯨魚就該干渴而死!不,為什么要干渴而死?為什么要放棄那手邊的幸福?為什么不投進那海洋的怀抱?她默想了几分鐘,立即扑向身邊的電話机。她心里有几千几万個聲音,突然如同排山倒海般對她狂呼:打電話給他!打電話給他!自尊?去他的自尊!梁致文就是她的自尊,梁致文就是她的一切!自尊!再也不要去顧自尊!她把電話線路撥到自己屋里,感謝電話局,有這种避免分机偷听的裝置,她不想吵醒熟睡的父母。
  壓制住狂跳的心,壓制住那奔放著的熱情,她撥了梁家的號碼。電話鈴在響,一響,二響,三響……每一響都是對她的折磨,快啊,致文,接電話啊!
  “喂!”終于,對方有了聲音,含糊不清的,帶著睡意的、男性的聲音:“那一位?”“喂!”她忽然有了怯意,這是誰?致文?還是致中?如只是致中,她要怎么說?
  “喂!”對方似乎倏然清醒了。“是雨婷嗎?你真早啊!你不用說話,我告訴你,十分鐘以內,我來你家報到,怎樣?”
  她的心“咚”的一跳,是致中!那罪該万死的致中!她的直接反應,是想挂斷電話。但是,立刻,她的腦筋清醒了。為什么要挂斷它?為什么怕听致中的聲音?如果現在她都不敢面對致中,以后呢?于是,她冷冷的開了口:
  “我不是雨婷,”天知道,雨婷是個什么鬼?“我請致文听電話!”“致文?”對方楞了楞。“你是——”他在狐疑。
  “請讓致文來听電話好嗎?”她正經的說。
  于是,她听到致中在揚著聲音喊:
  “致文!電話!”她的心重新跳了起來,她的臉發燒,她整個胸口都熱烘烘的了。然后,她終于听到了致文的聲音:
  “那一位?”“致文,”她的聲音發顫了。“我是初蕾。”
  “哦!”他輕吁了一聲,聲音疲倦而落寞:“有事嗎?我先為——昨天的事道歉……”
  “不要!”她急促的說:“我打電話給你,為了要說三個字,你別打斷我的勇气。致文,留下來!”
  對方突然沉默了。一點聲音都沒有了。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了。她大急,他生气了嗎?他不懂她的意思嗎?他沒有听清楚嗎?她急急的喊:“致文,致文,你在嗎?你在听嗎?”
  “我在听。”他的聲音窒息而短促。“你是什么意思?不要開我玩笑,我昨夜一夜沒有睡,現在腦筋還有一些糊涂,我好像听到你在說……”“留下來!”她接口,有股熱浪直沖向眼眶里。他也沒睡,他也一夜沒睡!“你不可以去美國,你不可以离開,我想了一整夜,你非留下來不可;為我!”
  他再一次窒息。“喂,致文?”她喊。“你肯當面對我說這句話嗎?”他終于問,聲音里帶著狂喜的震顫。“因為我不太肯相信電話,說不定是竄線,說不定是接線生弄錯了對象,說不定……”
  “喂,”她几乎要哭了,原來喜悅也能讓人流淚呵。“你馬上來,讓我當面對你說,我有許許多多話要對你說,說都說不完的話,你馬上來!”“好!”他說,卻并沒有挂斷電話:“可是……可是……可是……”他結巴著。“可是什么?”她問。“可是,你真在電話的那一端嗎?”他忽然提高聲音問:“我有些……有些不舍得挂斷,我怕……我去了,會發現只是一個荒謬的夢而已。”“傻瓜!”她叫:“限你半小時以內赶來!別按門鈴,不要吵醒爸爸媽媽!我會站在大門口等你!”
  挂斷了電話,她把臉埋在膝上,有几秒鐘,她動也不動,只是讓那喜悅的浪潮,像血液循環似的,在她体內周游一圈。然后,她就直跳起來,要赶快梳洗,要打扮漂亮,要穿件最好看最出色的衣服。她下了床,沖進洗手間,飛快的梳洗,鏡子里,她眼眶微陷,而且,有淡淡的黑圈。該死!都是失眠的關系!但是,她那嫣紅如酒的面頰,和那閃亮發光的眼睛彌補了這項缺陷。梳洗完畢,她又沖到衣柜前面,瘋狂的把每件衣服都丟到床上。紅的太艷,綠的太沉,黑的太素,白的太寡,灰的太老气,花的太火气,粉的太土气……最后,總算穿了件紅色上衣,白呢長褲,外加一件白色繡小花的短披風。攬鏡自視,也夠嬌艷,也夠素雅,也夠青春,也夠帥气!
  一切滿意,她打開了房門,躡手躡足的走出去。太早了,可別吵醒爸爸媽媽,經過父母房門口時,她几乎是著踮腳尖的。但是,才走到那門口,門內就傳來一聲母親的悲呼,這聲音那么陌生,那么奇怪,那么充滿了痛苦和掙扎,使她立即站住了。“為什么?”母親在說:”我已經忍了,我什么話都沒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水源路四百零三號四樓!你看!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可是,我不問你,我什么都忍了,為什么你還要离婚?”离婚?初蕾腦子里轟然一響,完全惊呆了。父親要和母親离婚?可能嗎?水源路四百零三號四樓,這是什么意思?她呆站在那房門口,動也不能動了。
  “請你原諒我,念苹。”父親的聲音充滿了苦惱,顯得遙遠而不真實。“你也知道,我們兩人之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說清楚一點!”母親提高了聲音。
  “你一直像一個神,一個冰冷的神像,漂亮,高貴,而不可侵犯。但是,杜慕裳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尤其,她是個完整的女人!只有在她面前,我才覺得自己也是個完整的男人!念苹,我們別討論因果關系吧,我只能坦白說,我愛她!”“你愛那個姓杜的女人?為了她,你宁可和我离婚?我們結婚二十二年了,你要离婚,你甚至不考慮初蕾?”
  离婚?姓杜的女人?水源路?初蕾模糊的想著,頓時覺得像有無數炸彈在爆炸,炸碎了她的世界,炸碎了她的幸福!父親變了心!她所崇拜的父親!她心目里最完美的男人!他變了心!他有了另外一個女人!一個姓杜的女人!姓杜?杜?杜太太?不是杜太太?是她自己姓杜,她有個快死的女儿……她心里紊亂极了,紊亂、震惊而疼痛。某种悲憤的情緒,把她徹頭徹尾的包圍住了,那姓杜的女人,她居然敢打電話到家里來!召喚她的父親,誘惑她的父親!那個可惡的、姓杜的女人!她接過她的電話!
  “初蕾大了,她該接受真實!”父親的聲音多冷漠!
  “什么是真實?”母親悲憤的喊:“你要我告訴她,你有個情婦?你要我告訴她,你為了那個寡婦要和我离婚?你要我告訴她,你愛上了她,因為她不高貴,不神圣,所以,是個完整的女人?換言之,因為她淫……”
  “念苹!”父親怒吼:“請注意你的風度!”
  “風度?”母親帶淚的聲音沉痛极了。“風度!這么些年來,我一直在維持我的風度,維持我的儀表,維持我的容貌,直到我把你維持到別人怀里去……”
  “或者,你維持得太過份了!”
  “這么說來,還都是我的錯?”母親吼叫了起來。“你從沒告訴我,你需要一個淫蕩的女人做太太……”
  “念苹!”父親暴怒的大叫:“你一定要用淫蕩這兩個字嗎?你一定要歪曲事實嗎?你不知道什么叫女性的溫柔嗎?慕裳沒有你美麗,沒有你有才气,沒有你高貴!但是,她充滿了女性的溫柔……你知不知道,男人需要這份溫柔,不止我需要,每個男人都需要!在很多時候,男人像個任性的孩子,要人去遷就,去崇拜,去依賴……我決不是責備你,我也不是在推卸責任,我只是告訴你事實!慕裳之所以能抓住我,雨婷之所以能從初蕾手里搶走梁致中,都是同一個原因!”
  雨婷?雨婷從初蕾手里搶走梁致中?雨婷?多熟悉的兩個字!初蕾緊靠在牆上,覺得自己整個胃部都在翻騰,覺得五髒六腑都在攪扭。是了!雨婷!這就是剛剛致中提到的名字!原來她失去致中,是因為有個雨婷!原來有人從她手里搶走了致中!“你是什么意思?”母親的注意轉移了方向:“雨婷是誰?和初蕾有什么關系?”“雨婷就是杜慕裳的女儿!”父親喊著:“讓我告訴你,雨婷是個病兮兮的女孩,又瘦又小,一股發育不全的樣子,才只有十八歲。她既沒有初蕾漂亮,也沒有初蕾活潑,而且,她還是個精神病患者,在心理上,有過份依賴的傾向。但是,她輕輕松松的就打敗了初蕾,搶走了致中!她怎么做到的?因為她柔順,因為她充滿了女性的溫柔……”
  “啊!”母親悲呼著:“你多殘忍!是你帶致中去見雨婷的嗎?是嗎?”“間接說起來,是的,致中是因為我而認識雨婷……”
  “夏寒山!”母親厲聲叫:“你還是不是人?你自己變心也罷了,你何苦毀掉初蕾的幸福?那母女兩個是人還是妖怪,為什么一定要跟我家作對?母親引誘了你,女儿引誘致中,她們是魔鬼投胎的嗎?……”“念苹!”“你要我住口嗎?我不會住口!你要愛她,你去愛她!我不离婚,決不离婚,死也不离婚……”
  “念苹!”父親的聲音一變而為哀懇、憂傷、卑屈,而低聲下气:“求你!求你!我承認都是我的錯,我不好,我對不起你,我也不敢求你原諒,只是,我一定要和她結婚……”
  “為什么?”母親的聲音又軟了,那語气是哽塞的。“她要求結婚嗎?”“她沒有要求!她對我一向只有付与而沒有要求!是我要和她結婚!”“為什么?”母親啜泣了。“我并不管你,你可以和她來往,我不是一直在裝傻嗎?你為什么非和她結婚不可?你讓我維持一個表面的幸福,都不行嗎?你讓初蕾對你維持尊敬……”“因為——”父親打斷了母親:“她怀了我的孩子!”
  “啊!”母親慘厲的悲啼。
  初蕾再也听不下去了,再也控制不住了。母親這聲慘叫撕碎了她最后的意志,她覺得自己快發瘋了,快發狂了,快崩潰了!在這一瞬間,她才知道自己一直生活在怎樣虛偽的世界里!怎樣恐怖的噩夢里!她一伸手,扭開了父母的房門,直沖進門,她對著床上的父親,狂叫了出來:
  “爸爸!你好,你好!你真好!你太好了!你真值得崇拜,值得倚賴,值得順從!你真是女人心目里的偶像!你不要脅迫媽媽,你不要欺侮媽媽!當你流連在別的女人怀里,媽媽只能坐在桌前玩牙牌靈數!你——”她咬牙切齒,憤然的一甩頭,轉身就往外跑,一面跑,一面發瘋般的狂喊:“我要去找她們!我要看看她們是怎樣充滿女性的溫柔!我要看看我們母女是敗在什么人的手下!”
  “初蕾!”寒山大喊,從床上跳下地來。“回來!初蕾!你听我解釋!”初蕾早已像旋風般卷下了樓梯,沖出客廳,穿過花園,她把大門打開,一頭就撞在一個人身上,那人正像支電杆木一般挺立在門口。“初蕾!”致文伸手抓住了她,立即,他變色了。“怎么了?初蕾?你有沒有打電話叫我來?”他困惑的問:“你為什么臉色白得像紙?你怎么渾身發抖?你……你……你怎么了?初蕾?”初蕾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她的眼睛直直的盯著他:
  “你也幫忙在隱瞞我嗎?”她昏亂的問:“你也知道雨婷是誰嗎?”“雨婷?”致文的困惑更深了。“你是說——小方醫生的雨婷?致中的雨婷?杜家的雨婷?”
  “哦!”初蕾大喊:“原來你也知道!原來雨婷還是小方醫生的?”她更昏亂了。“你為什么來找我?”她迷糊的問:“你為什么不也去找雨婷?難道你不知道,雨婷才有女性的溫柔,而我一無所有嗎?”“初蕾!”致文惊愕的瞪大了眼睛“你在說些什么?你打電話叫我來,是為了談雨婷嗎?”
  她用發熱的手握緊了他,用另一只手揮手叫住一輛計程車。“你陪我去找她們!”她口齒不清的說:“你陪我去見識見識什么叫女性的溫柔!”車門開了,她把他拉上了車子。他是完全弄糊涂了,清晨接電話時的欣喜,化作了一片惊愕与茫然。他詫异的、擔心的、迷惘的說:“你到底要到那儿去?”
  “水源路四百零三號四樓!”她答得像背書般流利。
  車子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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