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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課,江浩抱著他那厚厚的一大疊英國文學和莎士比亞,走出校門,向自己所租的“宿舍”走去。這座“文理英專”坐落在淡水的市郊,依山面海,環境清幽,倒是一個极好的念書的所在。可惜距离台北太遠,學校的宿舍又有限,所以,很多學生都在淡水鎮上賃屋而居,也有許多專做學生生意的房東,把房子分隔成一間間小鴿籠,租給學生們,成為另一种“學生宿舍”。江浩也有這樣一間“宿舍”,只是,他這間屬于高級住宅區,房租比較貴,在市鎮的外緣,是一排紅磚房中的一間。當初,這排紅磚房是興建了想當旅館用的,蓋了一半,屋主沒錢再蓋下去,淡水畢竟也不能算是游樂區,于是,這些房子也就只有租給學生們了。江浩住的那間,可以遠眺海港的漁火,也可以近觀高爾夫球場的青翠。可是,像所有二十來歲的大男孩子所住的房間一樣,他這屋里永遠雜亂、擁擠、肮髒……到處散落著書籍和唱片,每次自己進門,都常有無處落腳的困難。他對這种困難完全安之若素,他認為,只要活得自由舒适,髒亂一點也無關緊要——他稱這間小屋為“蝸居”。
  這天下午,他就抱著書本往“蝸居”走去。剛開學不久,春天的陽光帶著暖洋洋的醉意,溫溫軟軟的包圍著他。空气里有松香和泥土的气息,從那忠烈祠吹過來的風里,帶著他所熟悉的煙火味,正像那廟宇的鐘聲,總給他那年輕的、愛動的、熱烈的胸怀里,帶來一抹宁靜与安詳。
  這個下午,他很知足。
  這個下午,他很快樂。
  這個下午,他認為陽光与和風都是他的朋友,無緣無故的,他就想笑,想唱歌,想吹口哨,想——找個小妞泡泡。
  抱著書本,他走向那通忠烈祠的泥土路,這儿有松林,有石墩,有廟宇,有鐘磐。他吹著口哨,心無城府,無挂無礙。忽然間,他看到一只純白的小北京狗,脖子上挂著一串鈴鐺,叮鈴鈴的響著,滾雪球似的滾到他腳邊來了。他站住了,好奇的看著這小東西,記起最近一些日子來,常看到這只小狗。鄰居說,這是新搬來的一家人家養的。他蹲下身子去捉那小狗,那小東西居然絲毫都不畏生,它抬起它那對烏溜溜的眼珠,淘气的、友善的,而又靈活的對他轉動著。他笑了起來,彎腰把它抱進怀里,嘴里不自禁的嘰哩咕嚕的對它說著話:
  “嗨,小家伙,你從什么地方來的?嗨,小家伙,你的鼻子怎么塌塌的?嗨,小家伙,你是不是迷了路!哈!”他忽然笑起來,因為那小東西開始伸出舌頭去舔他的臉。“別這樣,別舔我,我怕痒,哈哈,求饒,求饒!哈哈,我不跟你玩舔人……”“喂喂!雪球!喂喂,小雪球!你在哪儿?”
  猛的,樹林里傳出一串銀鈴似的、清脆的呼喚聲。那小狗立即豎起耳朵,喉中嗚嗚亂鳴,四只腳又蹦又踹,要往地下溜去。江浩還來不及把它放到地上,驀然間,從樹林里直竄出一個女孩子,在江浩眼睛都沒看清楚以前,那女孩像風般對他卷過來,劈手就奪過他手中的小狗。接著,一連連珠炮似的搶白,就對著他“炸”開了:
  “你為什么要抱走我的雪球?它是有主人的,你不知道嗎?你抱它去干什么?想偷了去賣,對不對?我上次的那只煤球就被人偷走了,八成就是你偷的!還是大學生呢,根本不學好,專偷人的東西……”“喂喂,”他被罵得莫名其妙,怒火就直往腦子里沖,他大聲的打斷了她。“你怎么這樣不講理?誰偷了你的狗?我不過看它好玩,抱起來玩玩而已!誰認得你的煤球炭球笨球混球?”那女孩站住了,睜大眼睛對他望著,臉上有股未諳世故的天真。“我只有煤球雪球,沒有養過笨球混珠。”她一本正經的說。“也沒有炭球。”看她說得認真,他的怒气飛走了,想笑。到這時候,他才定睛來打量眼前這個女孩:短短的頭發,額前有一排劉海,把眉毛都遮住了,劉海下,是一對骨溜滾圓的眼睛,烏黑的眼珠又圓又大,倒有些像那只“雪球”。紅扑扑的面頰,紅灩灩的嘴唇,小巧而微挺的鼻梁……好漂亮的一張臉,好年輕的一張臉!他再看她的打扮,一件寬腰身的、鮮紅的套頭毛衣,翻著兔毛領子,一條牛仔褲,卷起了褲管,一直卷到膝蓋以上,腳上,是一雙紅色的長統馬靴。脖子上和胸前,挂著一大堆小飾物,有辣椒、雞心、鑰匙,還有一把刀片!好時髦!好帥!好野!好漂亮!他——深吸了口气,就不知不覺的微笑了起來。“你叫什么名字?”他單刀直入的問。
  她揚起下巴,挺神气的轉開了頭。
  “不告訴你!”她說,抱著她的雪球,往樹林里面走去。
  他斜靠在一株松樹上,望著她的背影,微笑不語。今天的陽光太好,今天的白云太好,今天的風大好,今天的樹林太好……這么美好的下午,碰碰釘子也不算什么。他注視著那紅色的背影,她已經快隱進松林里去了。
  忽然,她站住了,回過頭來,看著他。她唇邊有個很調皮的、很嫵媚的、很動人的笑容。
  “我姓林。”她輕聲的說。
  “哦?”他有份意外的惊喜,倉卒中,想赶快抓一句話來說,免得她溜了。就很快的接了句:“樹林的林嗎?”
  她頓時笑了。笑得好開心,好明朗,好坦率,她折回到他身邊來,笑嘻嘻的問:“除了樹林的林以外,還有什么姓也發林字的音?”
  “當然有啦,”他強辯的說:“例如臨安的臨,丘陵的陵,麒麟的麟,甘霖的霖……”
  “有人姓麒麟的麟嗎?”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里面盛滿了惊奇和天真,她這种單純的、信以為真的態度使他汗顏了,他笑了起來:“你別听我鬼扯!你叫林什么?”
  “哦,你在鬼扯!”她說,“我不告訴你!”她跺了一下腳,這一跺,她手里的雪球就滑溜溜的滑了下去,落在地上。立刻,那小東西撒開腿,就飛快的在林中奔竄起來,它追松果,追樹葉,追小麻雀,追得不亦樂乎。她大急,要去追“雪球”,他阻止了她。“你讓它去!它不會跑丟的!”
  “你怎么知道?”她問。
  “狗都會認主人。”“那它剛剛怎么跑到你怀里去了?”
  “因為……”他為之語塞,就笑著說:“它認了我當主人哩!”“你——”她瞪圓了眼睛,鼓著腮幫子,接著,就熬不住“噗”的一聲笑了。“你很會胡說八道,”她說:“你叫什么名字?”“不告訴你。”他學她的語气說。
  她又抬抬下巴。“希奇巴啦,猴子搬家!”她低低的嘰咕著,轉過頭去找她的“雪球”。那小東西那么肥,那么胖,小腳爪又那么短,只跑了一圈,就已經喘吁吁的了。它折回到它女主人的身邊,趴伏在她腳邊的草地上,吐長了舌頭直喘气。她怜惜的蹲下身去,毫不在意的席地一坐,用手揉著“雪球”那毛茸茸的腦袋,嘴里繼續嘰哩咕嚕著:“雪球雪球你去哪儿?你去咬那個小坏蛋!”江浩身不由己,就在她身邊也坐了下來,弓著膝,他望著她那紅扑扑的雙頰,那水汪汪的眼睛,那年輕而稚气未除的面龐,覺得心中竟沒來由的一動。他從地上取了一段枯枝,在泥上寫下“江浩”兩個字,抬眼看她。她沖著他嫣然一笑。接過那枯枝,她在江浩兩個字的旁邊,寫下了“林曉霜”三個字。他們彼此對視了一會儿,笑意充盈在兩個人的眼睛里。然后,他低低的吹了一聲口哨。
  “林曉霜,你的名字很美。”
  她噘了噘嘴。“你的意思是說,人很丑!”
  “哈!”他笑了。“你們女孩子都是一個樣子,專門小心眼,在雞蛋里挑骨頭,我以前有個女朋友,也是這樣!”
  她的眼珠靈活的轉了轉。
  “你以前的女朋友?她現在到哪儿去哩?”
  “誰知道?”他聳聳肩。“大家一起玩玩,又沒認真過,跳跳舞,看看電影,如此而已。現在嗎?八成是別人的女朋友了。”她唇邊的笑容消失了,臉上有种又好奇、又同情、又怜惜的表情。“你失戀啦?”她率直的問。
  “失戀?”他一怔,接著,就大笑了起來。“笑話!我失戀?你少胡扯了!我江浩會失戀?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是不追女孩子,如果我追的話,什么樣的女孩都追得到!我失戀?我根本戀都不戀,怎么失戀?”
  她斜睨了他一眼,嘴唇嘟得更高了。俯下頭去,她抱起小狗,用手摸著小狗的頭,嘴里喃喃的念叨著:
  “雪球雪球咱們走,不听這個家伙亂吹牛!”
  他望著她那股孩子气的臉龐,听著她嘴里的嘰哩咕嚕,覺得有趣极了。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服。
  “別走,你住在什么地方?”
  “樹林那邊,什么蘭蕙新村。”
  “才搬來的嗎?”她點點頭。“你多少歲?”“十九。”“騙人!”他笑著說:“你發育未全,頂多只有十六歲!”
  “胡說!”她一唬的從地上直跳起來,用手把腰間的衣服握緊,顯出身材的輪廓,臉孔漲得通紅,她旋轉著身子,姿勢美妙已极。她說:“你看,我早就成熟了。我十九歲,不騙你!”他緊盯著她。“那么,你已經高中畢業了?”
  “畢業?”她搖搖頭。“去年就該畢業了,如果我不被開除的話。”“開除?”他嚇了一跳。“為什么會被開除?”
  她撇撇嘴,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的英文當掉了,數學也當掉了。然后,人家寫給我的情書,又給修女抓到了。”
  “修女?”他皺起眉頭。
  “我讀的是教會學校,那些老尼姑!她就希望把我們每個人都變成小尼姑!她們自己嫁不出去,就希望所有的女孩子都嫁不出去!她們心理變態!”她恨恨的說,一抬頭,她接触到他惊訝而困惑的眼光,立刻,她垂了下眼瞼,有种淡淡的不安,和微微受傷的表情,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又抱起地上的小狗,又開始嘰哩咕嚕了:“雪球雪球咱們走吧!人家看不起咱們啦!”她轉過身要走。“我走了,我口干了!”
  他再度抓住了她。“我有個提議,”他說:“到我的‘蝸居’去坐坐,好不好?我那儿有茶有可樂,有苹果西打。”
  “‘蝸居’是什么東西?”她問:“是萵苣嗎?一种食物嗎?一种筍嗎?”他大笑。“不不,蝸居不能吃,蝸居的意思是蝸牛的家。”
  她惊奇的看他,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
  “你家有很多蝸牛?不不不!對不起,我不去。本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肉虫子!什么蝸牛螞蟻毛毛虫,我想起來就背脊發麻。”“別混扯!”他又笑又气。“你在裝糊涂,蝸居是形容我家很小很破很舊,像個蝸牛殼一樣。保證里面并沒有蝸牛。”
  “一定有!”她堅定的說。
  “你怎么知道一定有?”
  “你叫它是‘蝸居’,你就是蝸牛!”
  他一怔,望著她笑。“好呀,你罵我是蝸牛!”
  他把兩只手伸在頭上,裝成蝸牛的触角,一扭一扭的往她沖去,嘴里嚷著:“蝸牛來了!蝸牛來了!”
  她拔腿就跑,笑著喊:
  “別鬧別鬧!你哪儿像只蝸牛,你簡直是只犀牛!”
  他呆了呆,大笑起來。她也大笑起來,額前的短發迎風飄揚,露出了兩道濃黑的眉毛。她手里的小雪球,被她這樣一跑一跳一笑,也弄得興奮無比,豎著耳朵,不住的“汪汪”大叫。友誼,在年輕人之間是非常容易建立的,只一會儿,他們兩個已經熟得像是多年知交。
  沒多久以后,她就坐在他那零亂不堪的“蝸居”里听唱片了。他有套很好的音響設備,雖然不是四聲道,也有兩個喇叭,很好的立体效果,很好的机器和唱盤,還可以放卡式錄音帶。她脫掉了靴子,光著腳丫,坐在地板上,在那一大堆書籍、唱片套、靠墊、磚頭、木板(他曾用磚頭和木板搭成書架,后來垮了,他也懶得去修理,于是,木板、書籍,和磚頭就都混在一塊儿。)以及東一盒西一盒的錄音帶中間。這小屋里有書桌,有床,有椅子,但是,書桌上沒有空隙,椅子上堆滿衣服,床上棉被未整,倒還不如這地板上來得舒服。她倚著牆坐著,絲毫沒有被這小屋的零亂嚇倒,反而很羡慕的“哇”了一聲,說:“嘩!你真自由!這小屋棒透了!你父母不干涉你嗎?他們許你過這种生活,他們一定是圣人!”
  “他們不是圣人,”他笑著說,在桌子底下拖出一箱可口可樂,開了一瓶遞給她。“他們住在台南,根本管不著我!你呢?你和父母住在蘭蕙新村?”
  “和我奶奶。我爸媽都死了。”她拿起一張唱片,把唱机拖到身邊,把唱片放上去。“哈!”她開心的大叫:“這音樂棒透了!”那是一支“狄斯可”,節拍又快又野,立即,滿屋子都被音樂的聲音喧囂的充滿了。她跳起來,光著腳丫,隨著音樂舞動,熟練的大跳著“哈索”。他惊喜交集的望著她,她一定生來就有舞蹈細胞,她渾身都充滿了韻律,充滿了活力,充滿了火焰,她像一支燃燒著的、舞動的火炬。
  “來!”她拍了一下手。“我們來跳舞!”
  他一腳踢開了腳邊的瓶瓶罐罐和書本靠墊,就和她對舞起來。她美妙的扭動、旋轉、踢腿、碰膝……他不由自主的模仿她,很快的,他們已經配合得很好。她對他鼓勵而贊賞的笑著,舞蹈使他們的呼吸加快,使室內充滿了熱浪,使她的雙頰緋紅,而雙目閃亮。
  小“雪球”是興奮极了。當江浩和林曉霜在雙雙對舞的時候,它就忙忙碌碌的在兩人的腳底奔竄,不住的把唱片套銜到屋角去撕碎,又把錄音帶的盒子像啃骨頭般咬成碎片,再把書本的封面扯得滿天飛舞,最后,它發現有個靠墊破了個洞,露出一截鵝毛,它把鵝毛扯出來,那些鵝毛輕飄飄的飄了滿房間,它立即把這些會動的鵝毛當成了假想敵人,對它又吼又叫又扑又咬又追又捉起來。一時間,屋子里又是音樂聲,又是舞蹈聲,又是狗叫聲,又是追逐聲,鬧得不亦樂乎。
  林曉霜自己舞著,又看著小雪球的奔跑追逐,她邊舞邊笑,她雙頰明艷如火,她笑得喘不過气來。
  “太好了!江浩,你這個蝸居是個天堂!好久以來,我都沒有這么開心過了!江浩,你是個天才!是個偉人!是個藝術家!”
  他開始輕飄飄起來,這一生,從沒有被女孩子如此直截了當的贊美過,雖然這些贊美听起來有些空泛,但是,仍然滿足了他那份男性的虛榮。
  “為什么我是藝術家?”他問,挑著眉毛。
  “你懂得安排生活。”她舞近他,用雙手搭在他的腰上,面對著他的面,眼睛對著他的眼睛。“懂得生活是最高的藝術,我認得許多大學生,他們只是書呆子!”她忽然停止了跳舞,呆望著他。她那對燃燒著的,明亮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瞪著他。他被她看呆了,看傻了,接著,臉就漲紅了。
  “你在看什么?”他粗聲問。
  “看你呀!”她簡單的回答,長睫毛連閃都不閃。
  “看我什么?”“看你——”她拉長了聲音,歎了口气,坦白的、認真的、誠懇的說:“你長得很漂亮!”
  他被她弄得面紅耳赤了,弄得扭捏不安了,弄得手足失措了。“你是個大膽的女孩子!”他說。
  “我不是大膽,我只是坦白!”她說,笑了。“難道你喜歡那种故作高貴狀的女孩嗎?還是故作嬌羞狀的?我討厭虛偽!我說我想說的話,做我想做的事!過我想過的生活!這有什么不對呢?你長得漂亮,就是漂亮!你的眉毛很濃,眼睛很亮,你還有張會說話的嘴巴!”
  “你才有張會說話的嘴巴!”他說,頭暈暈的,輕飄飄的,他覺得自己比那滿屋子飛的鵝毛還輕,像個氫气球般快飛向了屋頂。“你才漂亮!你的眼睛像星星,你的嘴唇像花瓣,你的頭發像緞子……”“哎喲!”她大叫,笑得抬不起頭來:“你別讓我肉麻好不好?不蓋你,我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給你撩起來了!算了!別說話,咱們跳舞吧!”他們又跳舞,又笑,又叫,又鬧……忽然間,電話鈴響了起來,她自顧自的舞著,一面舞,一面說:
  “有電話!我听到鈴聲!”
  是的,有電話。江浩滿屋子找著,找不到電話机在什么地方。林曉霜又跟他鬧著,他走到那儿,她就舞到那儿,她舞得滿頭亂發蓬松,眼光清波欲流。面對這樣一張年輕的、嬌艷的、充滿活力与生气的面孔,他真的心神俱醉了。好不容易,他在床上的棉被堆里找到了電話机,拿起听筒,對面就傳來江淮忍耐的、低沉的、親切的聲音:
  “老四,你在搞什么鬼?這么久才接電話?”
  “噢,大哥!”他興奮的喊:“對不起,我正在跳舞……什么?你听不見嗎?什么?要我進城跟你一起吃晚飯?等一等……”他看向曉霜,她停止跳舞,笑吟吟的望著他,她的眼睛是暗夜里的星光,她的臉紅得像酒,嘴唇像浸在酒里的櫻桃。
  “大哥,”他抱歉的說:“我今晚有事,我無法來台北!我……我……我要准備英國文學史!”
  “老四,”江淮清清楚楚的說:“你還是老毛病,一撒謊就犯口吃!”小“雪球”不知怎的發現了江浩手里的電線,扑過來,它又把電線當成了假想敵人,開始又抓又咬又叫。江浩手忙腳亂的從雪球嘴里搶電線,曉霜在一邊笑彎了腰。江浩一面推開小雪球,一面嚷著:“大哥,你知道就好……滾開!小雪球!噢……大哥,我不是跟你說話……小雪球,混蛋!噢……大哥,我沒罵你呀!我是在和一只小狗說話……哦,我很好,沒生病,沒發燒,絕不騙你……要命!雪球……”
  曉霜笑得滾倒在床上去了。
  “老四,”江淮忍耐的說:“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在開舞會嗎?你喝了酒,是不是?”
  “沒有,大哥,我一滴酒都沒沾,也沒開舞會……雪球!你這個混帳東西,你怎么咬起我的鼻子來了!曉霜,你還不管它,你故意讓它跟我鬧……哎喲!要命……”
  “老四,”江淮歎了口气:“你生活得怎么樣?你開心嗎?听你的聲音,雖然很失常,但是最起碼,你好像很興奮……”“我開心,開心极了!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江浩慌忙說:“好了,大哥!我再打給你,要不然,我的鼻子不保!”
  挂斷了電話,他望著曉霜。
  “你這個坏蛋!”他大叫:“你叫雪球來咬我鼻子,我跟你算帳!”她跳起身,笑著躲往了屋角。
  “噢,大哥,沒有,大哥,不是,大哥……”她學著他的聲音:“你有個好哥哥啊!”
  “是的,”他沉靜了一下,臉色鄭重了:“我有個最好的哥哥!他幫我繳學費,照顧全家的生活,給我買唱机,讓我生活得像個王子!”她歎了口气。“這种幸福,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
  他看看她。“你沒有兄弟姐妹?”“沒有。”“你會喜歡我大哥!”他熱烈的說:“他比我大十歲,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等將來,我介紹你認識他,你一定會喜歡他!他又有學問,又有深度,又有思想,又能干,又熱情!”
  “哼!”她聳聳肩。“真有這种人,可以送進博物館做人類標本!”“你——”他掀起眉毛:“可不許拿我哥當笑話……”
  她俯身抱起小雪球,把面頰偎在那小狗毛茸茸的背脊上,嘴里又開始嘰哩咕嚕:“雪球雪球咱們走啦,這個蝸牛生气啦!”
  他笑了。一下子攔在她面前。
  “不許走!”他笑著說:“我不肯去台北和大哥吃飯,就為了和你在一起!你得和我一起吃晚飯!我請你去吃蚵仔煎!”
  “如果我不肯呢?”她揚著睫毛問。
  “你肯嗎?”他問。她看了他几秒鐘。“我肯。”她坦白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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