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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思紋的尖叫聲似乎還沒叫完,一大群人已涌進了客廳,李媽看到凱凱那泥泞的鞋子踩上了白色的地毯,就低低的發出一連串不滿的嘰咕。翠蓮慌忙逃開,深怕又被那似主人又非主人的思紋再臭罵一頓。老人沉坐在他的椅子里,板著臉,一語不發。耿若塵已吃完了飯(事實上,他根本沒吃什么),他斜靠著壁爐站著,手中拿著一個酒杯,若有所思的望著那群涌進來的人們,他臉上是一副陰沉欲雨的神情。江雨薇退到遠遠的一邊,不知道自己是應該离去,還是應該留著。
  “哎呀,”思紋邊叫邊說:“已經生了火嗎?真暖和啊,到底是爸爸會享受……”抬起頭來,她猛的發現了耿若塵,立即惊愕得目瞪口呆起來:“什么?什么?”她張口結舌的怪叫著,回過頭去:“培中!你瞧瞧,這……這……這是誰呀?”
  耿若塵离開了壁爐,他輕輕的聳了聳肩,對那群人舉了舉手里的杯子:“惊奇嗎?”他冷冰冰的說:“那個早該死去的人居然會還魂了!”“哈!若塵!”培中的眼光閃了閃,他是這群人里最會用心机的一個,他立刻掩飾住了自己臉上的惊愕与惱怒。“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昨天。”耿若塵簡捷的說,輕晃著酒杯,他頗有股滿不在乎的瀟洒勁儿。“我早就知道,”培華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他尖刻的接了口:“是你該露面的時候了!”
  “是嗎?”耿若塵淡淡的問,掃了培華一眼。“你更胖了,培華,”他冷冰冰的加了句:“成為標准的‘腦滿腸肥’了!”
  “怎樣?”培華反唇相譏:“我并沒有流落在外,也沒有飽嘗失戀滋味,更沒有被女人玩弄,或是在陋巷中苟延殘喘,我為什么該瘦呢?”“夠了!”老人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鐵青著臉,望著培中培華:“你們是來探望我的?還是來找若塵吵架的?”
  “讓他講,爸爸!”耿若塵說,平靜的注視著培華。可是,他的太陽穴,卻泄漏他內心的秘密,那儿有根青筋在暴脹著,而且跳動著。“培華,顯然這些年來,你過得相當不錯了?”
  “嘿嘿!”培華冷笑:“總之比你強!”
  “不錯,不錯,”耿若塵掉頭看著培中。“培中,你也不坏吧?”“我很好,謝謝你關心。”培中板著臉說。
  “好极,好极了!”耿若塵走到老人身邊去。“爸爸,你應該驕傲,你有兩個好儿子,他們有好事業,有好家庭,有好儿女,還有良好的品格。爸爸,你知道,人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你既然有了這么好的兩個儿子,就必定會有個不爭气的孩子,來沖淡你的福气,我,就是你那個坏儿子!一個浪蕩子!”他凝視著老人:“爸爸,你這個浪子一無是處,滿身缺點,他的劣跡已經罄竹難書。他比那兩個好儿子唯一所多的,只是一顆良心,但是,良心是沒有什么用處的,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對于這樣一個浪子,你怎么辦呢?”
  老人迎視著耿若塵,他的眼光中充滿了贊許、寵愛、驕傲,和某种難解的快樂。“唔,若塵,”他沉吟的說,故意的蹙攏眉頭,但是笑意卻明顯的浮上了他的嘴角:“你給了我一個大難題,這樣的一個坏儿子嗎?我想……我只好把他留在我身邊,慢慢的管教他,薰陶他。”“那兩個好儿子呢?”耿若塵問:“你就不管他們了嗎?”
  “哦哦,”老人歪著頭沉思,眼里卻掠過一抹狡黠的光芒。“好儿子自己管得了自己,又能干,又聰明,還要我這個老爸爸做什么?”“啊呀!”思紋又尖叫了起來,她顯然對若塵父子這一篇對白完全沒有了解,卻抓住了老人最后的几句話。“那有這种事?好儿子不管,去管坏儿子,……”
  “思紋!”培中鎖起了眉,他气得臉色蒼白,及時喝阻了妻子。“你最好住口,少說話!你這個瘋婆子!”
  “啊呀!啊呀!”思紋又轉移目標到她丈夫身上,气得發抖。“你怎么罵起我來了?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做錯什么了?我怎么是瘋婆子?你說!你說!我幫你生儿育女,做老媽子,現在我老了,你就罵我是瘋婆子!你不要以為你做的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包舞女,逛酒家……”“你住不住口!”培中怒吼了一聲,一把扭住了思紋的手腕:“你這個笨蛋!現在是我們吵架的時間和地點嗎?你弄弄清楚!……”“哎喲!”思紋更加殺雞似的叫了起來:“你要殺人呀?你這個死沒良心的,……”“我說,紋姐,你就別吵了!”美琦細聲細气的,陰惻惻的開了口:“你難道還不明白,有人想把我們擠出耿家的大門呢!”思紋呆了呆,這才醒悟過來,立刻又開始了尖叫:
  “憑什么呢?難道咱們的孩子是偷漢子生下來的嗎?難道他們就不是耿家的种嗎?……”
  “思紋!”培中的臉色鐵青,惡狠眼的瞪著她:“你再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當心我揍你!”
  思紋被嚇住了,說了一半的話整個咽了下去,張大了嘴,漲紅了臉,活像個大傻瓜。美琦又陰惻惻的說:
  “倒不是咱們的孩子來路不正,只怕是咱們孩子的父親來路不正呢!”“美琦!”老人怒喊,走了過去,他盯著他的儿媳婦:“你的話什么意思,解釋解釋看!”
  “我那有說話的余地啊!”美琦嗲聲說:“培中培華都沒有說話的余地,何況我們當儿媳婦的呢!”
  “好!”老人說:“你既然知道你沒有說話的余地,你就免開尊口吧!”“爸爸!”培華搶前了一步:“您的意思是只認若塵,不認我們了,是不是?”“有什么認与不認的?”老人激怒的說:“你們自己看看,你們有沒有一份做儿子的樣子?那一次你們來風雨園,不是吵鬧得天翻地覆?你們如果要多來几次,我不短命才怪!”
  “很好,”培華說:“我們既然如此不受歡迎,我們就走吧!不過,我還有几句話要說,”他掉頭看著耿若塵:“若塵,算你胜了,四年來,你對父親的一切都置之不顧,現在,你知道父親所剩的時光無几,你就赶回來獻殷勤了!這正是你一貫的作風!既然今天曉得回來,為什么當初要發誓不回風雨園呢?嘿嘿,本來嗎,”他冷笑連連:“你怎么舍得這份家產啊?”耿若塵的面色變得慘白,太陽穴上那根青筋在急速的跳動,他把酒杯放在爐台上,向前跨了几步,在大家都還沒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他已經對著培華的下巴揮去了一拳,培華站立不穩,整個身子摔倒在地上,帶翻了茶几,又帶翻了花瓶,花瓶里的水淋了他一頭一臉。思紋尖叫起來:
  “要殺人啊!救命啊!”
  在一邊旁觀的斌斌開始大哭起來,叫著說:
  “爸爸死掉了!爸爸死掉了!”
  美琦反手給了斌斌一個耳光,罵著說:
  “你哭什么喪?小雜种!”
  斌斌哭得更大聲了。耿若塵扑過去,一把抓住培華胸前的衣服,把他提了起來,培華怕再挨打,急急的說:
  “我是文明人,我不跟你這种野人打架!”
  耿若塵用力的把他再推回到地上去,摔摔手,惡狠狠的瞪著他說:“我真想殺掉你!如果不是看在爸爸面子上,如果你不是窩囊得讓我惡心的話,我今天就會殺掉你!你想留住這條命的話,你就給我滾出去!”
  “好,好,”培中說:“培華,識時務者為俊杰,我們走吧!再不走,被這樣莫名其妙的謀殺掉,說不定再被毀尸滅跡,那才冤枉呢!”他狠狠的瞪了耿若塵一眼:“若塵,守住你的財產吧!等你成了大富翁的時候,說不定那個紀靄霞會從她的董事長身邊,再投回你的怀抱里來,那時,你就人財兩得了!哈哈!”他退后一步:“你有种,就別用拳頭逞強!這到底還是個法治世界呢!”拍拍手,他大叫著:“孩子們!上車去!”
  “我不,”六歲的凱凱說,一對眼睛骨碌碌的轉著:“我要看叔叔和人打架,”他走到耿若塵身邊,崇拜的問:“你剛才用的是不是空手道?”“小鬼!你給我去死去!”思紋尖叫著,一把扯住凱凱的耳朵,把他從耿若塵身邊拖走,于是,凱凱就殺豬似的尖叫起來,一面叫,一面喊:“我讓那個人用空手道打你!”他始終沒弄清楚若塵也是他叔叔。“打我?”思紋用另一只手左右開弓的給了凱凱几耳光:“我先打死你!你這個小王八,小混蛋!小雜种……”在一連串的咒罵聲与哭叫聲中,她拉著凱凱跑到大門外去了。
  培華從地上爬了起來,拉了拉西裝上衣,拂了拂滿頭滴著水的頭發,他一面退后,一面對耿若塵說:
  “我會記住你的,若塵,我會跟你算這筆帳的!大家等著瞧吧!”
  美琦拖著哭哭啼啼的斌斌,也往屋外走去,同時,仍然用她那溫溫柔柔,細聲細气的聲音說:
  “十個私生子,有九個心腸歹!”
  然后,他們統統退出了室外,接著,一陣汽車喇叭的喧囂,兩輛車子都故作惊人之舉似的,大聲按喇叭,大聲發動馬達,大聲倒車,又大聲的沖出了風雨園。這一切,恍如千軍万馬般殺了來,又仿佛千軍万馬般殺了去。終于,室內是安靜了。是的,終于,室內是安靜了,安靜得沒有一點儿聲音,只有大家在沉重的呼吸,只有那老式的大鐘發出規律的滴答。然后,李媽悄悄的走了過來,輕手輕腳的收拾那花瓶的殘骸和地毯上的余水。翠蓮也挨了進來,靜靜的收拾著餐桌上的碗筷。老人跌坐在沙發中,他用手捧著頭,坐在那儿一語不發。
  耿若塵斜倚著壁爐站著,他的臉色依舊慘白,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著李媽收拾房間,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沒人敢去招惹他。他只是定定的站著,直著眼睛,豎著眉,一動也不動。終于,李媽和翠蓮都收拾好了東西,都退出去了。室內更安靜了。這种寂靜是惱人的,這种寂靜有風雨將至的气息,這种寂靜令人窒息而神經緊張。江雨薇從她縮著的角落里挨了出來,正想說兩句什么輕松的話,來打破這緊張而窒悶的空气。可是,驀然間,耿若塵回過頭來了,他的臉色由慘白而變得通紅,他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他額上一根根的青筋都暴脹了起來。他一下子沖到老人的身邊,跪在老人前面,他用雙手用力的抓住老人的兩只胳膊,搖晃著他,震撼著他,嘴里發出野獸負傷后的那种狂嗥:
  “爸爸!你幫幫忙,你不許死!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老人用手抓住了儿子的頭發,他揉弄這亂發,他凝視著那張年輕而充滿了激情的面孔,他的眼里逐漸蓄滿了淚,他的聲音沉痛而悲切:“儿子,生死有命,一切由不了你自己呵!可是,孩子,你幫我爭口气吧!你幫我爭口气吧!別讓人家說我耿克毅,死后連個好儿子都沒有!”“但是,爸爸,在听了培中培華那些話后,你叫我怎么待下去?怎么留下去?”他狂叫著。
  “你想中他們的計嗎?儿子?”老人深深的凝視著若塵。“他們會想盡各种辦法來赶走你的,你明知道的。若塵!別中他們的計!”他懇切的看著他,語重而心長:“記住,若塵,假若你能幫我爭口气,則我雖死猶生,假若你不能幫我爭這口气,我是雖生猶死呵!”耿若塵仰著臉,熱切的望著他父親,然后,他猝然間把頭仆伏在父親的膝上,發出一陣沉痛的啜泣和痙攣,他低聲喊著:“爸爸,告訴我該怎么做吧!告訴我該怎么做!”
  老人用顫抖的手緊攬著儿子的頭,他舉首向天,喃喃而語:“有你這樣靠近我,我已經很滿足了!這么多年來,這是我們父子第一次這樣接近,不是嗎?”他臉上綻放出一層虔誠的光輝:“這些日子,我常覺得你母親在我身邊,若塵,她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女子!我常想,在我生命將結束的時候,還能和你這樣相聚,我是夠幸福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還能苟求什么呢?你是好孩子,我知道,你必定不會讓你的兩個哥哥,踐踏在我的尸骨上高歌吧?若塵,若塵,堅強起來!若塵,若塵,幫助我吧!”
  耿若塵抬起了頭,他眼里還閃著淚光,但他的臉孔上已帶著某种堅定的信念,某种熱烈的愛心,某种不畏艱巨与困難的堅強,他低聲而懇摯的說:
  “你放心,爸爸,你放心!你這個儿子,或者很任性,或者很坏,或者是個浪子,但是,他不是個臨陣畏縮的逃兵!”
  “我知道,”老人注視著他:“我一直都知道!”
  江雨薇走了過來,她悄悄的拭去了頰上的淚珠,她為什么會流淚,她自己也不知道。只覺得自從走進風雨園以來,不,是自從擔任老人的“特別”護士以來,自己就變得“特別”脆弱了。她走過去,啞聲說:
  “好了,耿先生,你應該吃藥,然后小睡一下了!”
  耿克毅抬頭看著她,微笑的說:
  “對了!雨薇,你得幫助我活長一點!”他站了起來,蹌踉的跟著她,向樓上走去。雨薇攙扶他上樓的時候,發現他是更瘦了!職業的本能告訴了她,或者,她不需要擔任他太久的“特別護士”了。她服侍老人吃了藥,再服侍他躺下,當她要退出的時候,老人叫住了她:“雨薇!”“是的。”她站住了。老人深深的望著地。“你是個好護士,”他說:“也是個好女孩,我必須要對你說一句話:謝謝你!”“為什么?”她說:“我做的都是我該做的。”
  “不。”老人點點頭:“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謝謝你幫我把若塵找回來,你不知道,這件事對我的意義有多大!”
  “我知道。”雨薇低語。
  “好了,去吧!”老人說:“我想睡了。”
  雨薇退出了老人的房間,關好房門,她回到樓下。
  耿若塵正仰躺在沙發中,他面前放著一個酒瓶,手里緊握著一個酒杯,江雨薇對那瓶酒看看,已經空了小半瓶了!她赶了過去,一陣莫名其妙的激動和怒气控制了她,她搶下了那個酒杯和酒瓶,啞聲說:
  “難道酗酒就是你振作的第一步嗎?”
  耿若塵愕然的瞪著她。
  “你不能再逃避了,耿若塵,”她輕聲的,一字一字的說:“你剛剛許諾過,你不做一個逃兵!那么,站起來吧,站起來,為你父親做一點儿什么,因為,他真的沒有多久可以活了!”
  耿若塵緊盯著她。“把酒瓶拿走吧!”他喑啞的說:“并且,時時提醒我,時時指示我。”他低歎了一聲:“你是個好心的女暴君呵!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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