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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羅家的后院,還保存著一個古老的磨房。老太太喜歡吃自己家磨出來的豆漿,自己家做的豆腐。所以,小雨點和碧蘿,這些日子以來,常常徹夜在磨房磨豆子。那石磨是相當沉重的,兩個孩子必須把身子整個挂在橫杠上,才能用本身的重量,推著那石磨往前轉動。
  這晚,兩個孩子又在磨豆子,小雨點看來神思恍惚。
  “碧蘿姐姐,”她忽然抬起頭來問:“咱們若是想出去,該怎么辦呀?”“出去?不可能的!”碧蘿詫异的說:“除非是像今儿個出去看戲,就會帶綠姐藍姐去伺候茶水,不然,就是派出去買東西……那都是大姐姐們才有的份儿,輪不到咱們頭上!”
  “那……”小雨點急了起來。“那我都不能去看奶奶了嗎?明儿是我奶奶的生日呀!以前奶奶過生日,我都會剪壽字圖給她,我們一起吃蛋、吃面,現在她不在了,我想,把壽字圖和面線,擺在她墳前給她……”
  碧蘿一呆。“唉,你想想就算了!要不然就在咱們房里擺一擺吧!你要出羅家大門,是不可能的事!”
  小雨點直起腰來,石磨也跟著停了。她想了想,忽然往磨房外面就飛奔而去。“我去求馮媽去!”“哎,小雨點儿!小雨點儿!別找罵挨呀……”碧蘿眼看小雨點已跑得無蹤無影,慌忙跟著跑出去。
  果然,馮媽气得掀眉瞪眼。
  “上墳?你當你是千金小姐,還是怎的?又不是清明,又不是七月半,你好端端要上墳?不許去!”
  “可是,”小雨點急急的說:“明儿是我奶奶的生日……”
  “死人還過什么生日!”
  “馮媽,求求你給我去,我很快就回來嘛!你交代給我的工作,我一定做完,我還加倍做……”
  “不許就是不許!”馮媽厲聲說:“你們兩個,豆子磨完沒有?赶快給我滾回磨房里去!”馮媽伸出指頭,對著小雨點頭上就是一戳。“你這個小腦袋,一腦袋歪主意,想溜出去玩,門都沒有!”小雨點噙著滿眼眶的淚,回到磨房。拚命推著那沉重的石磨,磨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每一聲都像是無奈的歎息。
  第二天上午,羅府發生一件大事,小雨點逃跑了。
  羅老太震怒极了,坐在大廳內,把所有丫頭仆人都叫出來罵,連雪珂、嘉珊、翡翠都侍立一旁听訓。幸好至剛一早就出去了,沒有參与這場審問。馮媽首當其沖,被老太指著鼻子罵個沒停:“你怎么帶人,怎么教人的?一個小丫頭你都管不了?你還能做什么?”“老太太!”馮媽垮著臉,急急申辯著。“不是我不會帶人,是小雨點太頑劣了!她不比其他丫頭,都來自清清白白的人家,她沒爹沒娘教她規矩,是老太太可怜她,才收容下來的!打從一進門,她就不肯听話,大禍小禍不知闖了多少,我為了管教她,少不得打打罵罵,誰知她就逃跑了……”
  “丟了一個小丫頭沒關系,”老太气得臉發青:“可是想想看,這丫頭跑出去,會說咱們家多少坏話,欺侮她、打她、罵她、虐待她……傳出去咱們羅家還做人嗎?老閔,你給我派人去把她給追回來!”“是!”老閔行了個禮,轉身就要走。
  “回來回來!”老太喊:“你沒門沒路的到哪儿去找?那孩子在承德市還有家人親戚嗎?”
  碧蘿再也忍不住了,往前面一跪。
  “老太太,”碧蘿急切的說:“我想小雨點沒有逃走,她只是去給她的奶奶上墳去了!”
  “上墳?”老太太惊訝极了,瞪著碧蘿。
  “是啊!小雨點昨晚哭了一夜,剪了好多壽字圖,面線也沒有,她不敢去廚房里拿,怕馮媽罵她。昨天,她也求過馮媽,給她去上墳,因為今天,是她奶奶的生日呀!”
  “匡啷”一聲,雪珂手中的茶杯落地,砸成粉碎。
  老太回頭,怒瞪雪珂一眼。
  “你怎么了?”“是,是,是我不好,”翡翠急忙說,彎腰去拾茶杯碎片。“茶杯太燙,太燙……”
  雪珂什么都听不見了。小雨點去上奶奶的墳,因為今天是奶奶的生日,天哪!小雨點,小雨點,小雨點……今年八歲,沒爹沒娘,只有一個奶奶!承德有几千几百戶人家,卻偏偏送進羅家來!天哪,小雨點,小雨點,小雨點……
  老太太顧不得雪珂,又掉頭去審馮媽。
  “有沒有這回事?”“有的!”馮媽低下頭去。
  “誰知道她那個奶奶葬在什么地方?”
  老閔挺身而出。“我知道,是在西郊的亂葬崗里。”
  “你赶快去把她追回來!”
  “是!”雪珂忽然听見了,眼光直直的往前一追。
  “我也去!”老太太眉頭一皺,看著雪珂。雪珂的臉色,蒼白如紙。整個人瘦骨伶仃,似乎風吹一吹就會倒。這樣的女人,像個幽靈,真弄不懂至剛為什么不休了她。嫁到羅家來八年,對什么事都不關心,只有對這個小丫頭,喜歡得厲害。或者,因為她自己沒有孩子吧!是的,她對玉麟,也是疼得厲害。老天為了懲罰這個女人的不貞,所以,不給她一男半女!她生命中,必然也有缺陷吧!老太這么一想,心中竟掠過一絲悲憫之情。雖然追一個小丫頭,實在犯不著勞師動眾,但雪珂自告奮勇要去,就讓她去吧!
  “翡翠,你跟著去!如果她真在上墳,帶回來就是了!不必過責,總算她是一番孝心!如果是跑了,給我一路尋訪一下,去那個什么客棧問問,想辦法追回來!”
  “是!”翡翠忙不迭的點頭,忙不迭的追著雪珂而去。
  上了馬車,老閔才發動了車子,雪珂就一把握緊了翡翠的手,握得那么緊,把翡翠都握痛了。雪珂眼里,有焦灼,有期待,有惶恐,有渴望……有淚。翡翠對雪珂悄然搖頭,指指馬車上的老閔。雪珂的牙齒,咬住了下嘴唇,要克制自己,要克制自己……她拚命的咬住嘴唇,手指掐進了翡翠的手心里。車子停在亂葬崗,雪珂和翡翠跳下車來。
  亂葬崗到處都是無主的孤墳,天際,秋云密布,地上,落葉亂飄。雪珂一抬眼,就看到亂墳深處,小雨點孤獨的身影,正跪在一堆黃土之前。她那小小的個子,在那綿延無盡的山峰与亂冢間,顯得那么渺小,那么凄涼。雪珂的心髒,一下子就收緊了,收成了一團,說不出來的痛。
  “老閔!你在這儿等著,我和翡翠去勸她!”雪珂命令的說。到羅家以來,這是第一次,對老閔用了命令的語气。
  老閔點頭。雪珂和翡翠,一腳高一腳低的直奔小雨點而來。
  雪珂触目所及,是墓碑上那潦草的四個字:
  
  “周氏之墓”
  

  “啊!”雪珂悲呼一聲,兩腿一軟,雙膝點地。翡翠眼中一熱,淚水盈眶,跟著也跪下去了。“少奶奶!翡翠姐姐!”小雨點惊呼著,不胜惶恐之至,回過身子,呆望著雪珂:“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一疊連聲的說:“我一定要來給奶奶上墳,跟她說說話,我有好多好多話,一定一定要告訴奶奶,對不起,害你們來找我!”
  雪珂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小雨點,那兩道清楚的眉毛,那挺直的鼻梁,那眼神儿,分明就是亞蒙第二!怎么自己竟看不出來?那嘴巴和臉龐儿,竟是自己的縮影啊!小雨點儿!小雨點儿!她心中瘋狂般的大喊:我那苦命的孩子啊!伸出手去,她顫抖的握住小雨點的肩,激動得不能自已。
  “少奶奶,你怎么了?”小雨點不解的問,有些害怕。“你生我的气了?”“不不不!”雪珂啞著嗓子,凄楚至极。“我不生你的气,我生我自己的气!小雨點儿,請你好好告訴我,你奶奶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的爹呢?你的娘呢?”
  “我娘……死了!”小雨點有點猶豫的說:“我爹,他在新疆采礦,新疆好遠好遠,我還是個小娃娃的時候,奶奶就帶著我去新疆找我爹,可是沒找著,然后,我們就一直找,一直找,到過許許多多地方,都沒找到,后來,奶奶病了,就為了給奶奶治病,我才賣進來當丫頭,現在奶奶走了,我也再不能去找我爹了!”小雨點說著,淚水就滾落面頰。
  雪珂的手更加顫抖了,聲音更加沙啞了:
  “小雨點,你的生日呢?是几月几號?”
  “是六月初十!”小雨點沖口而出。“奶奶說,我娘生我那天,正在下雨,奶奶抱著我,看到滿湖里都是小雨點,就說,取個容易帶的名字吧,就叫我小雨點儿!”
  翡翠用手蒙著嘴,情不自禁,哭出聲音來。往周嬤墳前移了兩步,她虔誠的磕下頭去。
  雪珂則一把緊擁住小雨點,淚珠瘋狂般的滾落,她語無倫次的,一疊連聲的說:“好了!好了!現在你到我身邊了!我的小雨點儿!你的奶奶……她用心良苦!在她去世以前,原來,原來……做了這么周到的安排!老天哪!”她推開小雨點,也對周嬤磕下頭去。周嬤周嬤,我們母女已經團圓,你在九泉之下,請安息吧!小雨點十分困惑的看著雪珂和翡翠,吸了吸鼻子,她太感動了。小小聲的,她說:
  “你們都給我奶奶磕頭呀?為什么呢?”
  “因為,”翡翠站起身來,首先穩定了自己,認真的說:“你奶奶,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奶奶,我們和你一樣尊敬她,愛她!”小雨點嚴肅的點點頭,接受了這個理由。回頭,對周嬤的墳低聲說:“奶奶,有這么多人來看你,你一定很高興吧!”
  雪珂忽然從地上直跳起來,緊張的抓住翡翠。
  “老天啊!不知道亞蒙出發了沒?咱們得赶緊帶她去寒玉樓呀……”翡翠大惊失色,立刻用力扯住了雪珂。
  “我們要赶緊回羅家去!老閔在看著,老太太在等著……小雨點是羅府的丫頭,你是少奶奶!什么都沒改變!走!我們赶快回去,你鎮定一點……唯有你鎮定,我們才能從長計議!格格呀……”她低喊著:“別害了小雨點,別害了……寒玉樓的主人呀!”雪珂淚盈盈,無言以對。
  小雨點望著都成了淚人儿的雪珂与翡翠,困惑极了,怯生生的說:“你們不要哭了嘛!我不是故意犯錯的,現在給奶奶過完了生日,回去受罰,我也甘愿了!”
  “不不不!”雪珂激動的喊:“再也沒人能罰你,我再也不讓任何人來動你!我不許!不許!”
  “格格,”翡翠憂心忡忡的說:“你這樣子,怎么回去呢?”她抬頭看看,深深的抽了一口气:“老閔過來了!我們快走吧!”
  一回到家里,馮媽就气沖沖的沖上來。
  “你好哇!可給逮回來了!”
  馮媽說著,就要伸手。雪珂一步向前,護住小雨點,厲聲說:“站開!不許碰她!”馮媽頓然站住,一臉的錯愕。
  翡翠赶緊對小雨點說:
  “還不快去給老太太跪下!”
  小雨點立刻上前,對老太太一跪,發著抖說:
  “老太太,我回來了!”
  老太太沉著臉哼了一聲,望著雪珂問:
  “是怎么個情形?”
  雪珂的一雙眼睛,直是盯著小雨點,看到她顫巍巍跪在那儿,她恨不能去扶起她來。老太太的問話,她几乎都沒有听到。翡翠一急,上前了一步:
  “老太太!小雨點真的是去了她奶奶的墳前,她根本沒有逃跑的意思,請老太太体恤她一片孝心,從寬發落!”
  老太太听了,雖然心中一動,也有了惻隱之心,但,卻仍然緊繃著臉,嚴厲的說:
  “不管什么原因,沒有得到允許便私自出門,就是不對!小雨點儿,你是個丫頭,丫頭就要有丫頭的分寸,你上頭還有主子呢!你是羅家花錢買來的,咱們供你吃穿用度,你就要听咱們的使喚,不可以隨心所欲,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懂嗎?丫頭有丫頭的規矩,這是你的命!你要認命,守好一個做丫頭的本分,你懂嗎?”
  小雨點跪在那儿,不住的點頭。
  雪珂站在那儿,卻心神俱碎了。
  “馮媽,”老太太說:“把小雨點帶下去!叫她赶快干活儿!”
  “是!”馮媽拖起小雨點,就沿著回廊,一路拉走了。雪珂的眼光,緊緊的追著小雨點,覺得自己整顆心,也被馮媽一路拖走了。回到了雪珂的臥室,翡翠又忙著關門關窗戶。
  “格格,你神志集中一點,醒一醒,咱們真的要好好談一談!”翡翠著急的說。雪珂抬起頭,熱切的看著翡翠。“你快點去!去把小雨點儿找來!就說我有活儿要給她干,我不能讓她待在馮媽那儿,說不定她又會打她、擰她、折騰她……快去,快去呀……”
  “格格!”翡翠一把握住了雪珂的手,急切的說:“你冷靜下來好不好?”“冷靜?”雪珂抬高了聲音:“你怎么可以教我冷靜?原來小雨點儿,她是我的女儿,我的親骨肉……”
  翡翠嚇得臉孔刷白刷白,扑上去,她飛快的用手蒙住雪珂的嘴。雪珂一惊,接触到翡翠警告的眼神,感到她蒙住自己的那只手冰冷冰冷,她驀然醒覺了過來。
  “格格,”翡翠低聲說:“剛剛這句話,只有你知我知,在羅家屋檐下,你是絕對不許再說!當心隔牆有耳!万一傳到少爺或是老太太那儿,小雨點就永無翻身的余地了!你知道嗎?你知道嗎?”雪珂的眼睛睜得骨溜滾圓。
  “所以,剛剛就應該把她帶去寒玉樓,應該交給亞蒙……哦,老天!”雪珂痛楚的抱住自己的頭,真的心慌意亂了。“翡翠,我該不該告訴小雨點真相呢?我不要她叫我少奶奶……”“格格!你不可以!絕對不可以!”翡翠瘋狂的搖著頭。“現在,大家的處境都极不安全,你去對小雨點說真相,你怎么知道她會如何反應,万一小孩子受了刺激,把所有的事都鬧開,對你,對小雨點,都是大災難呀!”
  “這也不能,那也不能!”雪珂昏亂的說:“我怎樣才能保護我的小雨點呢?周嬤千方百計把她送到我這儿來,并不是真要讓她當丫頭呀!”“听我說!”翡翠穩住了雪珂:“眼前我們先沉住气,就當什么事都沒發生,你一定要小心翼翼,提醒自己,不可以和小雨點太接近,不要露出任何痕跡。然后,明天,我們說舅老爺快回北京了,找藉口出去,把這事情去告訴亞蒙少爺,大家再商量對策……好不好?好不好?”
  雪珂可怜兮兮的看著翡翠。
  “好,我听你的。”她說著,又舉步往門口走去。
  “你去哪儿?”“去看看小雨點在干什么?”
  翡翠把雪珂抓了回來,按進椅子里。
  “我的格格啊!”她低喊著:“你別害她啊!她現在頂多是做做苦工,一旦身分暴露,她會活不成!你,也會活不成呀!連在寒玉樓的亞蒙少爺,也會遭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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