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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那個早晨像個夢,一清早,窗外的鳥啼聲就特別的嘹亮。睜開眼睛來,含煙看到的是滿窗的秋陽,那樣燦爛的、暖洋洋的投射在床前。她看了看手表,八點三十分!該起床了,柏霈文說十點來接她去法院,她還要化妝,還要換衣服。可是,她覺得渾身都那樣酥軟,那樣騰云駕霧一樣的,她對于今天要做的事,還沒有百分之百的真實感,昨晚,她也一直失眠到深夜。這是真的嗎?她頻頻的問著自己,她真的要在今天成為柏霈文的新娘嗎?這不是一個夢,一個幻想嗎?
  床前,那件舖在椅子上的、新娘的禮服像雪一樣的白,她望著那件禮服,忽然有了真實感了。從床上直跳起來,她知道這將是個嶄新的、忙碌的一天。梳洗過后,她站在鏡子前面,打量著自己,那煥發著光彩的眼睛也看不出失眠的痕跡,那潤滑的面龐,那神采飛揚的眉梢,那帶著抹羞澀的唇角……噢!這就是那個暈倒在晒茶場上的小女工嗎?她深深的歎息,是的,像霈文說的,苦難日子該結束了!以后,迎接著她該是一串幸福的、甜蜜的、夢般的歲月!
  拿起發刷來,她慢慢的刷著那垂肩的長發,鏡子里浮出來的,不是自己的形象,卻是霈文的。霈文,這名字甜甜的從她心頭滑過去,甜甜的。她似乎又看到霈文那熱烈而渴望的眸子,听到他那急切的聲音:
  “我們要馬上結婚,越快越好。我不允許有任何事件再來分開我們!”“會有什么事能分開我們呢?”她說,她那一臉的微笑像個夢,她那明亮的眼睛像一首詩。他望著她,陡的打了個冷顫。“我要你,我要馬上得到你,完完全全的!”他嚷著,緊緊的攬住她。“我怕失去你,含煙,我們要立刻結婚。”
  “你不會失去我,霈文,你不會,除非你赶我走!”她仍然在微笑著。“要不然,沒有力量能分開我們。”
  “誰知道呢?”他說,眼底有一抹困惑和煩惱。然后,他捧住她的臉說:“告訴我,含煙,你希望有一個怎樣的婚禮?很隆重的?很豪華的?”“不。”她說:“一個小小的婚禮,最好只有我和你兩個人,我不要豪華,我也不要很多人,那會使我緊張,我只要一個小小的婚禮。越簡單越好。”
  “你真是個可人儿。”他吻著她,似乎解除了一個難題。“你的看法和我完全一樣。那么,你可贊成公證結婚?”
  “好的,只要你覺得好。”
  “你滿了法定年齡嗎?”
  “沒有,我還沒有滿十九歲呢!”
  “啊,”他怜惜的望著她。“你真是個小新娘!”
  她的臉紅了,那抹嬌羞使她更顯得楚楚動人。柏霈文忍不住要吻她,她那小小的唇濕潤而細膩。撫摩著她的頭發,柏霈文說:“你的監護人是你的養父嗎?”
  “是的。”“你想他會不會答應在婚書上簽字?”
  “我想他會,他已經收了你的錢。”
  “那么,我們在一個星期之內結婚!”他決定的說:“你什么都不要管!婚禮之后,我將把你帶回家,我要給你一點小意外。”“可是……”她有些猶豫。“我還沒見過你母親。”
  “你總會見到她的,急什么?”他很快的說,站起身來。“我要馬上去籌備一切!想想看,含煙,一星期之后,你將成為我的妻子了!噢,我迫切的希望那一天!”
  現在就是那一天了。含煙望著鏡中的自己,這一個星期,自己一直是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她讓柏霈文去安排一切,她信任他。她跟著他去試婚衣,做新裝,她讓霈文幫她去選衣料,跟裁縫爭執衣服的式樣,她只是微笑著,夢似的微笑著。當霈文為她花了太多的錢時,她才會抓著霈文的手說:
  “別這樣,霈文,你會寵坏我呢!”
  “我要寵坏你,”他說:“你生來就該被寵的!”
  這是怎樣的日子?充滿了怎樣甜蜜的瘋狂!她一生沒有這樣充實過,這樣沉浸在蜜汁之中,暈陶陶的不知世事。她不問霈文如何布置新居,不問他對婚禮后的安排,她對他是全面的倚賴和信任,她已經將她未來的一生,都捧到了他的面前,毫無保留的奉獻給了他。
  如今,她馬上要成為霈文的新婦了。刷著頭發,她就這樣對著鏡子朦朧的微笑著,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惊覺到時間已經不早了,如果她再不快一點,她會赶不上行婚禮的時間。放下發刷,她開始化妝,霈文原想請几個女伴來幫她化妝,但她拒絕了,她怕那些女伴帶來的只是嘈雜与凌亂,她要一個真正的、夢似的小婚禮。她只淡淡的施了一些脂粉,沒有去美容院做頭發,她一任那長發自然的披垂著。然后,她換上了那件結婚禮服,戴上了花環,披上了婚紗,站在鏡子前面,她不認識自己了,那白色輕紗裹著她,如一團白云,她也正如置身云端,那樣輕飄飄的,那樣恍恍惚惚的。
  門外響起了一陣汽車喇叭聲,他來了!她喜悅的站著,等待著,今天總不是他自己開車了吧?沒有一個新郎還自己做司机的,她模糊的想著,奇怪自己在這种時候,還會想到這种小事。一陣腳步聲沖到了門口,几乎是立刻,門開了,柏霈文舉著一把新娘的花束沖了進來,一眼看到披著婚紗的含煙,他怔住了,站立在那儿,他一瞬也不瞬的瞪視著她,然后,他大大的喘了口气。“含煙,”他眩惑的說:“你像個被白云烘托著的仙子!”
  “我不是仙子,”她喃喃的說,微笑著。“我只是你的新婦。”
  “哦!我的新婦!”他嚷著,沖過來,他吻了她。“你愛我嗎?含煙?你愛我嗎?”“是的,”她說,仍然帶著那個夢似的微笑。“我愛你,我要把自己交給你,整個的人,整個的心,整個的靈魂!”
  他戰栗了,一种幸福的极致的戰栗。他從含煙的眼底看出了一項事實,這個小女人已經把她的一生付托給他了。這以后,他將主宰著她的幸福与快樂!他必須要怎樣來保護她,來愛惜她呵!“感謝天!”他說,帶著一臉的嚴肅与庄重,緊握著她的雙手。“這是它在我這一生中,賜給我最珍貴的一項禮物,窮此一生,我將感恩。”他那庄重的神情感染了她,她的臉色也變得嚴肅而鄭重了,在這一瞬間,他們兩人都陷入一种崇敬的情緒之中,對那造物者的撮合感恩,對那命運的安排感動。
  “噢,”他忽然醒悟過來。“我們要赶快了,但是,在走以前,你先看看你的婚戒吧。”
  他從口袋里取出一個小盒子,打開那個盒子,含煙看到的是一個光彩奪目的大鑽戒,那粒大而燦爛的鑽石鑲嵌在無數小鑽石之中,迎著陽光閃爍。含煙呆住了,微笑從她唇邊隱去,她看來十分不安。“你花了許多錢。”她喃喃的說:“這是鑽石嗎?”
  “是的,三克拉。”她揚起睫毛來望著他。
  “你不該花那么多錢……”她說:“鑽石對我是太名貴了。”
  “鑽石配你最合适,”他深深的望著她。“你就像一粒鑽石,一樣璀璨,一樣晶瑩,一樣堅定。”他再吻了吻她。“好吧!我們得走了!立德要在車里等急了。”
  “立德?”她怔了怔。“高立德!我跟你提過的。他將作我們的結婚證人。”他看了看室內。“你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嗎?房東的帳也結清了嗎?”“是的,”她指指門口的兩口皮箱。“東西都在那儿,我沒有太多的東西。”“好,我們走!”他們走到了門口,他忽然站住了,鄭重的望著含煙說:“希望你不要嫌婚禮太簡陋,我沒有請客,沒有通知任何人,我不想惊動親戚朋友。但是,我想,你不會認為我不重視這個婚禮,對于我,它是嚴肅的,神圣的,慎重的。”“我知道,”她輕聲說。“對于我,它也是。”
  他們下了樓,柏霈文把她的兩口箱子也帶了下去,好在含煙租房子都是連家具一起租的,只要把衣服收拾好,就沒有什么可搬動的。到了樓下,高立德已含笑迎了上來,幫著柏霈文把箱子放進行李箱內,他打開車門,笑嘻嘻的說:
  “新娘赶快進車子吧,路上的人都在看你呢!”
  含煙的臉上飛起了兩朵紅暈,她下意識的看了高立德一眼,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高立德,那個黝黑,挺拔,高大,漂亮,而風趣的年輕人。在這一剎那,她做夢也不會料到,這個年輕人日后竟會成為她婚姻上的礁石。
  坐進了車子,含煙才知道今天開車的是高立德,車子發動以后,柏霈文猛的惊覺過來,說:
  “瞧我多糊涂,我竟忘了給你們介紹!”
  “免了吧!霈文,”高立德回過頭來,對著含煙嘻嘻一笑。“我想我們都早就認識了,是不?章小姐?記住,我可能是最后一個喊你章小姐的人!”
  含煙的頭垂得更低了,羞澀從她的眼角眉梢漾了開來,遍布在整個的面頰上。
  到了法院,張會計早已等在那儿了,看到柏霈文和含煙,他笑吟吟的走上來鞠躬道賀。含煙才知道他是另一個證人,她奇怪柏霈文不找趙經理,而找張會計,大概因為張會計是厂里的老人吧!這是個名副其實的小婚禮,除了一對新人,兩個證婚人,和法院里的法官書記等人之外,沒有一個觀禮者,婚禮在一种宁靜、庄重、肅穆的气氛下完成了,當司儀最后宣告了禮成,一對新人相對注視,都有种恍惚如夢的感覺。含煙的眼眶潮濕了,霈文的眼光卻帶著無限的深情和痴迷,落在含煙的臉上,他輕輕的說:“你終于是我的了。含煙。”
  說完,他就不管法官還沒有退席,不管張會計和高立德依然站在旁邊,他就一把把含煙擁進了怀里,對她唇上深深的吻下去。含煙惊呼著用手去推他,高立德卻在一邊拊掌大笑了。走上前來,他推開柏霈文,笑著說:
  “按外國規矩,我有權吻新娘。”站在那儿,他的目光笑嘻嘻的緊盯著含煙,面對著含煙那張娟秀的臉,他明白柏霈文之所以如此著迷的原因了,這小新娘清靈如水,溫柔如夢,美麗如春花初綻,嬌怯如弱柳臨風。這是你一生也不容易碰到的那類女孩子,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算了吧!立德,”柏霈文來解圍了,挽住含煙的手,他說:“我們這儿是中國,沒有外國規矩。”
  “哈!”高立德笑得開心。“你真吝嗇啊,你連吻新娘都舍不得呀!”“是舍不得!”柏霈文也笑著說:“她是我的,誰也不許碰她!”“听到沒有?柏太太?”高立德轉向含煙:“你剛剛嫁了一個專制的丈夫!你猜怎么,他在你們行婚禮之前,都不許我見你,就怕你被我搶了去!”
  “越來越胡說八道了!”柏霈文笑著,挽緊了含煙。“別听他鬼扯,我們該回家了。”
  家!含煙心頭掠過了一陣奇妙的感覺,她還不知道她的家是什么樣子,霈文對于這個總是神秘兮兮的。但她并不在意,只要有一間小屋,就會成為他們的安樂窩,她确信這一點。家!她一直渴望著的一個字呵!她多么迫切的想躲到那里面去,休憩下那十九年來疲倦的身心!
  到了法院門口,柏霈文轉頭對張會計說:
  “你去告訴工厂里所有的人,我已經在今天和章小姐結婚了,同時,放所有員工一天假,以資慶祝。”
  “好的,柏先生。”張會計微笑著說,轉身走了。
  高立德把車子開了過來,他們上了車,含煙仍然穿著新娘的禮服,捧著新娘的花束,帶著那夢似的微笑。柏霈文緊挽著她那小小的腰枝,他的目光不能自已注視著她,帶著無限的深情,和無盡的喜悅。
  車子离開了市區,駛過了松竹橋,那迎面吹來的秋風中就帶著松樹与竹子的清香,再駛過去,車子兩邊就都是茶園了。高立德把車子駛往路邊,然后,他煞住了車子,熄了火,他轉過頭來。他臉上那份戲謔的神色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庄重与沉著。“柏太太,看看你的周圍,這都是柏家的茶園。他在五年之內,把茶園擴大了一倍,你嫁了一個能干的丈夫。”
  “因為他有一個能干而忠誠的朋友!”柏霈文接口說,對高立德微笑。含煙左右望著,她惊訝于這茶園面積的遼闊,同時,她也惊訝于柏霈文和高立德之間那份深摯的友誼,她覺得頗為感動,不自禁的也對高立德微笑著。
  “好了,霈文,”高立德望著柏霈文。“婚禮已經舉行過了,我這個諸葛亮已經盡了我的本分。現在,在到家之前,你不給你的太太一點心理上的准備嗎?”
  柏霈文的眉頭緊蹙了起來。含煙狐疑的看看高立德,又看看柏霈文,她不知道他們兩人在搗什么鬼。然后,霈文轉向了她,握住了她的雙手,他顯得很沉重。
  “含煙,我很抱歉,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什么事?”含煙的臉色變白了,她受到了惊嚇。“你別嚇我。”“不不,你不必恐慌,”柏霈文安慰的拍著她的手背。“我只是要坦白告訴你,我之所以必須秘密和你結婚,不敢通知任何親友,是因為怕一份阻力——我母親。”
  她的臉孔更白了,她的黑眼睛睜得好大好大。
  “你——居然是——”她囁嚅的說:“瞞著她結婚的嗎?”
  “是的,知道這個婚禮的,只有我、你、立德和張會計。”
  她的嘴唇微微的顫抖著,她的睫毛垂了下去。
  “你——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你母親知道你和我結婚,她一定會反對,是嗎?”霈文戰栗了一下,他發現這柔弱而敏感的小女孩又受傷了。他抓住了她的手臂,迅速的托起了她的下巴,望著她的臉說:“你知道老人家的看法總和年輕人不太一樣的,我又是個獨子,她就總把我的婚事看成了她自己的事情。我并不是說她一定會反對,但是,只要有這份可能性,我就不容許它發生,所以,我瞞著她做了。”
  含煙的心沉進了一個深深的冰窖里,她瞪視著霈文,焦灼而煩惱的說:“你錯了,霈文,你太操之過急了。你這樣突然的把一個新娘帶到她面前,你讓她如何接納我?你又讓我如何拜見她?你坑了我了,霈文。”“別急,含煙,到家之后,我會先上樓對她說明一切的。她會接納你,含煙,沒有人能不接納你的,她會接納你,而且,她會喜歡你!何況,”他微笑著,想使含煙重新快樂起來:“到底娶太太的是我,不是她呀!”
  但愿你的說法是對的!含煙想著,低下了頭,現在只結婚了一小時,她不愿露出自己對這事的不滿來,而且,霈文這樣不顧一切的做法,還是為了怕失去她呀,她咬了咬嘴唇,朦朧的感到,前途絕不像自己預料的那樣光明了。看到他們的談話已經結束了,高立德重新發動了車子,隨著車子前進的速度,含煙也在迅速的盤算著,她的思想比車輪轉得還快。當車子在那兩扇鐵門前煞住時,含煙也抬起她那對堅定、勇敢,而充滿希望的眼睛,望著柏霈文說:
  “你是對的,霈文,你放心,她會喜歡我的!”
  高立德冷眼旁觀,他在這小女人的臉上看到了一份堅定的決心,他知道,她將用盡她的方法,來准備博取婆婆的歡心了,那張燃燒著光彩的小臉是使人心折的。他真有些嫉妒霈文了。咳了一聲,他說:
  “柏太太,你不看看你的家嗎?”
  “你最好叫她含煙,別左一聲柏太太,右一聲柏太太,真別扭!”柏霈文說。含煙望向外面,触目所及的,是鐵門前豎著的一塊簇新的木牌,上面雕刻著四個精致的字:
  “含煙山庄”她惊喜交集的回過頭來望著柏霈文,張口結舌的說:
  “怎么——怎么——”
  “這是你的!含煙。”柏霈文深深的看著她。“你的家,你的房子,你的花園,你的我。”
  “哦!”含煙閃動著眼瞼,蘊蓄了滿眼眶的淚。然后,她聞到了花香,那繞鼻而來的紫丁花香。鐵門打開了,她看到柏霈文塞了一個紅包在那開門的男工手上,一面說:
  “這是賞給你的,老張,我剛剛結婚了。”
  她顧不得那男工惊訝的目光,她已經眼花撩亂了,她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像幻境般的花園里,有蔥籠的樹木,有深深的庭院,還有成千成万朵玫瑰,那一簇簇的玫瑰,那整個用黃玫瑰做出的圓形花壇!她鑽出了車子,呆立在那儿,惊异得說不出話來了。“你夢想的玫瑰花園,”柏霈文在她身邊說:“這是立德和我,費盡心力,把原來的花園改成這樣的。我答應過你的,不是?”含煙轉過身子來,這次,是她不顧一切了,不顧那旁邊的男工,不顧高立德,不顧從客廳門口伸出頭來的女佣,她用手環抱住了柏霈文的頸項,很快的吻了他。
  “謝謝你,謝謝你給我的家!”她說,淚水在眼眶中閃爍,這家中會有陰影?不!那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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