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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君為女蘿草,妾作菟絲花。
  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
  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
  誰言會面易?各在青山崖。
  女蘿發馨香,菟絲斷人腸!
  枝枝相糾結,葉葉競飄揚。
  

  ……”一片葉子飄落在我的唐詩上,打斷了我正看著的那首李白的“古意”。拾起了葉子,我抬起頭來,呆呆的凝視著面前那棵松樹,和松樹上纏著的菟絲花。這是夏天,菟絲花正盛開著,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在微風中搖曳,細嫩而脆弱的藤蔓楚楚可怜的纏繞在松樹上,綠褐色的藤和粗壯的松樹相比,給人一种奇异的、感動的感覺,我看呆了。
  一段小樹枝彈到我的臉上,惊醒了我,中□含笑站在我面前。“你的畫畫完了?”我問。
  “唔,一張很成功的畫。”他笑著說。“是么?”我望著那支著的畫架:“你畫了張什么?”
  他把畫板取下來,遞給我。畫面是一個小叢林,叢林中的一塊石頭上,坐著一個托腮的少女,少女膝上有一本攤開的書,而她的眼睛卻凝視著前面的一株小小的白花。
  “題目叫‘凝思’,好嗎?”中□問。
  “你把我畫進去了。”我說。
  他取開了畫板,蹲下身子來,捉住了我的雙手。
  “你在想什么?”他低低的問。
  “菟絲花。”“還在想那件事嗎?”他凝視著我:“半年多了,你也該從那個恐怖的記憶中恢复了。”
  “我不是想那個。”“你在恨她嗎?”他說,我明白他口中的“她”是指的羅太太,不,是雅筑。“她已經用她的死贖了罪,人死了,什么都可以原諒了。是不?忘記那些事吧!”
  “她偏偏選擇這棵纏著菟絲花的松樹來上吊!”我感慨的說:“她也以菟絲花來自比!是嗎?我記得有一天,她曾經和我談起菟絲花,她說,如果生來就是菟絲花,怎樣能不做一株菟絲花?這就是她的悲哀。”我歎息。“或者,她并沒有太大的過失,她只是一株菟絲花!”
  “你想通了,”中□吻我:“饒恕是一种美德,你真可愛!”
  “她一定早就想上吊,”我說:“多年來內心的負擔可以壓垮一個健康的人,何況她本來就有病!這小樹林中曾經吊死過人的事一定給了她啟示,我曾看到過人影,听到過歎息,那一定是她,是嗎?”“我想是的。”“一株菟絲花!”我再歎息:“我剛剛在看李白那首古意,突然有個奇怪的想法。以前,我們總把菟絲花比作羅太太,松樹比作羅教授,現在,我覺得松樹應該是我的母親,羅教授是那株女蘿草!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他們藉著我母親來纏綿成一家,我母親是個默默的犧牲者,供給他們机會來生存!”“一個很好的譬喻,”中□說:“羅教授,你還喊他羅教授嗎?”“我改不了口!”我說。
  “試試看,憶湄,他很愛你,而且,他又那樣——那樣——
  寂寞。”“皚皚來了!”我說。真的,皚皚正慢慢的向我們走來,她手中拿著一個信封,臉上微帶著笑,半年來,她是羅家變化最大的一個人,她第一個從羅太太(雅筑)的死亡中恢复,迅速的挺起她的脊梁,來面對現實生活!是的,她不再是一株菟絲花,而是一株勁草!望著她堅毅的掙扎著站起來,接受各种狂風暴雨,我佩服她!半年后的今天,她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和姐妹,我們的個性仍然不合,但我們都努力的去适應對方。
  “嗨!中□!”她喊著說:“哥哥有一封信給你!快拆開看!”
  中□拆開了信,看著,也笑著。我說:
  “怎么,他怎樣?中□!信里寫些什么?”
  “我念几段給你听听,”中□說,慢慢的念:
  
  “告訴憶湄,我終于揚帆遠去,學習獨立了。國外什么都好,只是沒有家里的人情味,也沒有個刁鑽古怪的小丫頭斗斗嘴,殊覺無聊。到處擁擠不堪。連偷偷溜冰的地盤都找不到,頗怀念家中的水泥地,和那廣大的花圃!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去,大概我回去的時候,憶湄已在教她的小憶湄或小中□溜冰了——教技巧點,別像他媽媽那樣摔碎了骨頭……
  ……上星期自己煎蛋,把手指一齊煎進去了,想想人肉一定沒有煎蛋好吃,所以只吃煎蛋沒有吃手指……交了好几個女朋友,一個比一個漂亮,有一個紅頭發,兩個黃頭發,四個黑頭發。結論:還是黑頭發最好看,蓋為中國人也。最近最親密的一位女友是美國人,談得非常投机,我常常帶她到我的公寓里來玩,有一天大雷雨,她在我處共度了一夜,美极了。她芳齡四歲零三個月。皚皚怎樣?如果她再不交男朋友,我只好回來的時候給她帶個丈夫回來……爸爸好嗎?希望他已恢复了咆哮的精神,可惜我不在,使他少了咆哮的對象。
  問候嘉嘉,還有憶湄的小動物們!”
  

  我和皚皚听著,也笑著。中□把信折了起來,笑著說:
  “看信如見其人,還是那副老樣子!”
  “不過,到底是獨立了。”我說。
  “誰獨立了?”
  一個聲音問,我抬起頭,羅教授正站在我們面前,他的須發更加蓬亂,眼神黯然無光,半年的時間,他仿佛已經蒼老了十年。背負著雙手,他看來寥落而孤獨。
  “是皓皓的信,您要看嗎?”中□問。
  “不,”他搖搖頭,又閃動著眼睛、無法抑制一份本能的關切:“他好嗎?有沒有闖禍?”
  “他很好,他問候您。”
  “是嗎?”羅教授轉動著眼珠。
  “他說,希望您早日恢复咆哮的精神。”
  “唔,”羅教授的須發牽動著,他低下了頭,又迅速的抬了起來,眼眶竟微微有些濕潤,望著我,他說:“憶湄,我查了你的分數。”“哦!”我叫,心髒猛跳:“很糟,是不是?我知道今年不會有希望!”“三百六十八分,大概分發到第四、五個志愿,第一個志愿總是沒有希望了!”羅教授慢慢的說,看得出來,他在竭力抑制他的高興。“噢!”我歡呼了一聲,跳了起來,忘形的扑過去,一把抱住羅教授,我的臉碰上了他的胡子,挪遠了一些,我說:“什么時候,您能把這些討厭的胡子剃掉?嗯?羅——羅——
  爸爸!”“爸爸”二字一經叫出口,我如釋重負,渾身都輕松了。羅教授——不,爸爸凝視著我,他的須發亂動,眼眶真的濕潤了,喃喃的,他不知道逼在喉嚨里說些什么。好久,好久,我們都站在那儿,每個人心中都充滿了東西,眼睛里都凝滿了淚,誰也無法說話。終于,我輕輕的說:
  “我懂了,爸爸。”“什么?”他問。“你,媽媽,和菟絲花。”我說:“你是棵女蘿草,媽媽是松樹,她是菟絲花。媽媽最偉大,而你們也沒有過失。”我輕輕的念:“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羅教授凄涼的笑了,用他的大手撫摸著我的頭發,他說:“你是個善良的女孩,憶湄。”
  我也含著淚笑了。遠遠的,嘉嘉的歌聲,隨著風飄送而來: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噢!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這是指的什么?一段愛情?一段生命?像爸爸(羅教授),媽媽,和雅筑的故事,也是一場春夢,一片朝云嗎?
  無論如何,這故事已經過去了。盡管世界上每天還有新的故事在產生,但,那些,也終將如春夢無痕,如朝云流逝!
                ——全書完——
  一九六四年夏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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