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15


  這天晚上,杜家大宴賓客,席開四桌,為了慶祝若鴻畫展的成功。杜世全最親近的親友們來了,四海曾同事過或幫忙過的人來了,一奇三怪來了之外,還把谷玉農也帶來了……一時間,杜家熱熱鬧鬧,親友們恭喜之聲不絕于耳。福嫂、老朱、大順、永貴、春蘭、秋桂……等仆佣,穿梭于眾賓客之間,送茶送水,忙得不亦樂乎。若鴻和芊芊,都盛裝与會,若鴻穿著他最正式的長衫,看起來也風度翩翩。芊芊穿著件紫色碎花的上衣,紫色百褶裙,像一朵空谷中的幽蘭。兩人都喜上眉梢,容光煥發的周旋在賓客間。眾賓客几乎都知道“文身”、“墜樓”等事,對他倆更加注目。兩人心中都洋溢著喜悅,唯一的遺憾,是子璇和子默仍然沒有參加。子璇是身体尚水康复,仍在休養中,但她托鐘舒奇帶來了她的祝賀。子默連祝福都沒有,想來,他的“積恨”仍然難消。酒過三巡,气氛好得不得了。大家又鬧酒,又划拳,又干杯,又簇擁著杜世全,要他“講几句話”。杜世全已喝得臉紅紅的,笑容滿溢在眼底唇邊。他舉杯說:“我只懂得船,這個畫,我是不懂的!居然有那么多人參觀,還有人出高价收藏,這實在是……哈哈!應該算是成功的畫展了吧!總之,若鴻還年輕嘛!來日方長,希望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大家又鼓掌又叫好,這樣短短几句話,已經表現出杜世全對若鴻的“承認”,大家就更圍繞著若鴻和芊芊,發瘋般的鬧起酒來。梅若鴻几杯下肚,就已經輕飄飄的,整個人都被歡欣和喜悅所漲滿了,太高興了,他站起來,就向大家舉杯:
  “謝謝你們大家,謝謝伯父,謝謝芊芊,謝謝醉馬畫會,謝謝!畫畫,是我從小的夢,這許多年來,畫得非常艱苦,可是,現在,所有的淚水汗水,都化為喜悅和滿足了!一個畫畫的,最重要的是要得到賞識和肯定,哪怕只有一個人也夠了!我要敬三太株式會社的賈社長,可惜他已回日本,不能來參加宴會!我要敬伯父伯母、芊芊、醉馬畫會,我要敬每一個每一個人!”大家又瘋狂般的鼓起掌來,若鴻倒滿酒杯,真的一一去敬。“一奇三怪”更是抓住他不放,猛灌他酒,有的說“嫉妒”,有的說“羡慕”,有的說“又嫉妒又羡慕”……鬧了個沒完沒了。大家嘻嘻哈哈,喜气洋洋,真是歡樂极了。
  就在這一團歡樂中,永貴忽然急步跑進客廳,對世全緊張的報告說:“門外,汪子默先生帶著兩個人來了,他們推一輛大板車,車上全是畫,已經進了院子,汪先生說要找若鴻少爺!”
  “子默?”若鴻一惊,酒醒了半,立即就眉飛色舞了。“他來了!他還是赶來了!我就知道嘛,知音如子默,怎么可能不理我……”說著,他就放下酒杯,奔到外面庭院里去了。
  “可是,老爺!”永貴不安的說:“那輛板車上,好像就是若鴻少爺賣掉的畫!”“□”的一聲,芊芊手上酒杯,摔碎在桌上。她跳起身子,追了出去。這樣一追,所有的人都覺得不對勁了,“一奇三怪”和谷玉農,全都跑了出去。杜世全、意蓮、素卿、小葳跟著跑出去,然后,所有的賓客都跑出去了。
  庭院中,子默昂首佇立,臉色陰沉。在他身后,兩個隨從推著一輛大板車等候著。
  “子默,”若鴻有些惊疑了:“你……你……你是不是來參加宴會?”“哼!”子默冷哼了一聲,大聲說:“梅若鴻,你認得這些畫嗎?”子默搶過板車把手來,把那一車子畫,全部傾倒出來。一陣乒乒乓乓,畫框一個接一個滾落于地,玻璃紛紛打碎。若鴻惊呼著:“是我的畫!怎么?是……我的畫!”
  子默把板車甩得老遠,說:
  “是的!你的畫!現在,你該明白了,是誰一口气買了你二十幅畫?”“是誰?是三太株式會社……”若鴻說不下去了,酒意全消,臉色倏然間,變得比紙還白。一陣寒意,從腳底上升,迅速竄入他的四肢百骸,他發起抖來:“不是你,不是你……我不相信……”“就是我!”子默大聲的說:“哈哈哈!畫是我買的,人是我請去的,賈先生就是假先生,什么三太株式會社,在哪里?你看看這些畫。”他一幅幅舉起來:“‘奔’、‘沉思的女孩’,‘破曉’、‘不悔’……”他再一幅幅丟進畫堆里。
  “我的畫!真的是我的畫!”若鴻忍不住要上前去。
  “站住!”子默大喝,聲如洪鐘。“你的畫,但我花錢買下來了,現在是我的畫了!”他跨前一步,用手指著若鴻的鼻子,痛斥著說:“你這個人,交朋友為了你的畫,談戀愛為了你的畫。為了畫畫,你可以把友誼、愛情、責任、道義一齊拋下!我自有生以來,沒有見過比你更自私、更無情的男人!我終于徹徹底底把你看透了!人生,已經沒有任何事可以教你心痛的了!除非是……”他停住了,從隨從手中,接過一瓶煤油,就把那瓶煤油迅速的傾倒在畫堆上。嘴里大聲說:
  “燒掉你的畫!”“子默……子默……不要……”
  話未說完,子默已划燃一根火柴丟進畫里。轟的一聲,火焰立刻竄了起來,迅速的熊熊燒起。畫框全是木制,辟里啪啦,燒得非常快,火焰竄升得好高好高,把庭院照射出一片紅光。夜色中,令人怵目惊心。
  整個庭院里的人全惊嚇万分。一時間,叫的叫,跑的跑,躲避火焰的躲避火焰,要救火的要救火,大家亂成一團。
  若鴻沒命的沖上前去,不顧那熊熊大火,他抓起一張畫,但被燙傷了,只好又丟下,又去抓另一張,又被燙到了,再丟下,他再去抓一張,又去抓一張……火光映著他凄厲的臉,照紅了他的眼睛,他的頭發披散了,眼神昏亂,腳步踉蹌,像一個中了几万支箭猶不肯倒地的瘋子。
  “若鴻!”鐘舒奇喊:“別讓火燒到了房子……”
  “永貴!大順!”杜世全喊:“拿水來救火!快!”
  “大家來救畫呀!”葉鳴大喊。
  陸秀山、葉鳴、沈致文全沖上前去,想要救畫,但火勢非常猛烈,大家根本無法接近。
  混亂中,老朱、大順已帶著眾家丁,提著水奔過來,一桶桶水對畫澆了上去。水与火一接触,一股股白煙冒了出來,嗤嗤作響。蒸騰的熱气,逼得眾人更往后退。芊芊死命搖著若鴻的手,終于甩掉了他手中一張燃燒著的畫,水立刻淋上去,畫与畫框,全化為焦炭。
  片刻之后,火勢終被扑滅。那二十張畫,全部變成焦木和殘骸,兀自在那儿冒著煙,時時爆裂出一兩聲聲響。四周的空气,沉寂得可怕,賓客們圍了過來,個個惊魂未定,見所未見,都震惊已极的呆看著這一幕。
  若鴻凝視著地上的焦木殘骸,整個人似乎也變成了焦木殘骸,好半天,他不言也不語。然后他暈眩的、踉蹌的跌坐在那堆焦炭之前,用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頭,喉中干號著:“呦,呦,呦……”像一只被宰割的動物,正耗盡生命中最后一滴血。這慘厲的聲音,使芊芊心魂俱碎,她扑跪上前,抱著他的頭,凄聲狂喊:“不要這樣!不要這樣!若鴻啊……”
  鐘舒奇筆直對子默走過去,雙手握拳。
  “子默,你太過分了!”
  “過分?”子默冷冷的說,看著在地上干號的若鴻:“梅若鴻!你痛苦了?你也知道什么叫痛苦了?回想一下你所加諸在別人身上的痛苦,那么你現在所承受的,實在是微不足道!”
  芊芊抬頭,恨极的瞪向子默。然后,她跳起身子,就發狂的扑向子默,瘋狂的去捶他,打他,踹他,哭喊著說:
  “你怎么可以做這樣的事?怎么可以?你太可怕了!你簡直比魔鬼還邪惡……你不知道若鴻是那樣敬愛你,那樣崇拜你,你的一句贊美就可讓他升上了天啊!你說他畫得好,他就快樂得像個孩子似的!他是那么重視你的友誼啊……你居然用一把火燒掉了他所有的畫!你不只是燒他的畫,你是燒掉他的生命啊!你怎能做這么殘忍的事?你怎么做得出來呀……”子默推開了芊芊,后退了一步。大聲的說:
  “我确實做了件殘忍的事!但是,梅若鴻做了多少件殘忍的事,他甚至連感覺都沒有!”
  說完,他掉頭离去,兩個隨從,也緊跟而去。
  杜世全看到這儿,頹喪、失望和惊愕,已使他無法承受。哀歎了一聲,他腳步不穩的走回大廳里去。意蓮和素卿緊緊跟著他,他倒進了椅子里,用一种不可思議的神情,呻吟著說:“原來不是什么富商買他的畫……原來只是他的好朋友買了他的畫,買他的畫,不是為了愛他的畫,是為了燒他的畫……唉唉!我不懂,這個,我已經完全跟不上了!可以為戀愛文身跳樓,可以為報复買畫燒畫……我被他們打敗了……我輸了!我輸了!”夜深了。
  若鴻一直坐在那堆灰燼前面,用手抱著頭,動也不肯動。賓客們都歎息著一一散去。圍繞著若鴻的,是一奇三怪、谷玉農和芊芊。他們想勸他進屋去,勸他治療一下手上的燙傷,但他不肯移動身子,也不肯讓人看他的手。永貴請了大夫來,他坐在那儿,就是不肯動,大夫才碰到他的肩,他就嘶吼的號叫起來:“走開!不要碰我!誰都不要碰我!不要!不要!……”
  芊芊心碎神傷,五內如焚。她扑了過去,推開大夫,用力搖撼著若鴻,淚如雨下,一邊哭著,一邊大喊出聲:
  “你活著,為了畫畫!你的生命,為了畫畫!即使我這么強烈的感情,都不曾動搖過仍然畫畫的意志!但是,畫畫不能缺的,是你的狂熱,你的眼睛,你的手……現在,你不讓大夫治療你的手,你預備廢掉這只手嗎?你預備一生不再畫畫嗎?以前爹要廢掉你的手,我不惜從樓上跳下來阻止,你忘了嗎?”她哭著,用力去拉他的手腕:“起來!起來!我不許你這樣子!我不許你停止畫畫,我不許你廢掉這雙手……我不許你放棄,從此,你的畫畫已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也是我的事!”她用盡全力,竟將他的手拉了下來:“為了我,你一定要繼續畫下去!為了我,你一定不能被子默打倒!為了我,你一定要振作起來,為了我,你一定要珍惜自己!”
  這一番摧肝裂膽的呼喚,終于撼動了若鴻。他的手終于松開了,伸出手掌去,讓大夫治療。他的兩只手都慘不忍睹,又紅又腫,起著水泡。大夫急忙給他上藥、包扎。片刻以后,他的兩只手都纏上紗布,裹得厚厚的。大夫又開了口服的藥,叮囑了一大堆該注意的事項。然后,大夫走了。意蓮吩咐著說:“我把客房整理出來,讓若鴻養傷,這個樣子,是不能回去了。”但是,若鴻掙扎著站了起來,身子搖搖晃晃的。鐘舒奇、葉鳴等人急忙扶住。若鴻掙開了眾人,蕭索的站著,眼光直直的看著前方。“我要回水云間去!”他簡短的說。
  “何苦呢?到了水云間,煎藥也不方便,換藥也不方便……弄點吃的也不方便……”葉鳴勸著說。
  “我要回水云間去!”他重复的說。
  “好吧!”沈致文說:“我們送你回水云間去!”
  大家都去扶他,若鴻手一攔,大聲說:
  “誰都不要跟著我,我自己回去!”
  說著,他就歪歪倒倒的,腳步蹣跚的往大門口走。
  “你也不要我跟著你嗎?”芊芊有力的問。“太晚了!我跟著你已經跟出習慣了!當全世界的人都遺棄你的時候,我跟著你,當你要遺棄全世界的時候,我也跟著你!”
  于是,芊芊大步上前,扶著若鴻,堅定的走出去了。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