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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芊芊就這樣和醉馬畫會打成了一片,儼然成為畫會里的一份子了。杜家是杭州的名門世家,杜世全雖不算杭州的首富,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擁有一家“四海航運公司”,說是說“航運”,主要走的是長江和運河線。只有內河船,并沒有海船。做的是運輸和轉口貿易。在那個年代,從事這個行業的人真是鳳毛麟角,能做得有聲有色的更是少之又少。杜世全的名字,也就在杭州響□□。其實,這“四海航運”的總公司在上海,因為杜世全的老家在杭州,所以在杭州也有分公司。杜世全是個很奇怪的人,他雖然從商,自己卻頗有書卷味,熱愛中國的傳統。他公司里的職員,大部分穿西裝,他卻永遠是一襲長衫,連見外賓時都不變。他跨在一個新中國与舊中國的界線上,做事時頗為果斷,沖勁十足,深受西方的影響。但是,在觀念和思想上,他又很保守,依然是個不折不扣的中國人,甚至是舊時代的中國人。因為事業成功,家庭富有,他身邊自然奴婢成群。這,養成了他有些專橫的個性,脾气非常火爆,全家對他,都必須言听計從,忍讓三分。在公司中,他是老板,在家里,他是“一家之主”。這一家之主是相當權威的!但是,他對自己的一儿一女,卻十分寵愛。因為過分寵愛,就也有遷就的時候,一旦遷就,他的“原則”就會亂掉。他就是這樣一個半新半舊、半中半西、有時跋扈、有時柔軟的人!當芊芊卷入醉馬畫會的這時期,杜世全剛剛娶了他第三個姨太太素卿。杜世全的大老婆意蓮是個非常賢慧,知書達禮的女人,只生了芊芊這一個女儿,就不曾再生育。杜世全理所當然,又娶了心茹姨娘,生了小葳。誰知心茹并不長壽,兩年前去世了。他忍耐了兩年,終于耐不住了,就又納了個上海女子素卿為三姨娘。這時,他才把這三姨娘帶回杭州,以為意蓮會像接受心茹一相接受素卿。誰知,意蓮竟大受打擊,悶悶不樂。芊芊已十九歲,護母心切,對這素卿也全然排斥。九歲的小葳,更站在姐姐和大娘一邊。連一聲“卿姨娘”都叫得勉強。偏偏素卿是個侵略性很強,占有欲也很強的女人,恃寵而驕,處處不肯退讓。于是,家中隨時會爆發戰爭,大女人(意蓮)、中女人(素卿)、小女人(芊芊)就吵成一團。吵得這很有權威的杜世全也頭昏腦脹。所以,當芊芊常常往外跑,又去參加畫會,又去學畫什么的,杜世全以為女儿就是不肯面對素卿,要逃离這個“家”。他教訓了兩句,就也沒時間和心情來管了。就在這种情況下,芊芊才能常去煙雨樓,當然,也去了“水云間”。芊芊第一次去“水云間”,是子璇帶她去的。
  子璇准備了一個食物籃,把廚房中陸嫂准備的熏魚、鹵蛋、紅燒牛肉、蹄筋、干絲……等樣樣菜色,全都備齊,帶著芊芊,散步到了水云間。
  那天的梅若鴻,正是一個很典型的“倒楣日”。
  早上起床后,就發現米缸已經空空如也,家里除了白開水,似乎找不到什么可以充饑的東西。算了,先畫畫吧!畫到中午,太餓了,想起自己還養了只會下蛋的母雞,几日來一定積了不少蛋,跑去篱笆院的雞籠里一摸,嗨!一個蛋也沒有!再畫畫時,發現畫紙全用光了,顏料也所剩無几。決定出去想辦法,卷了一卷畫去城西那家字畫老店“墨軒”,想用來抵押,賒一點畫紙和顏料,誰知竟被那店小二罵了出來,說是前賬未清前,決不再賒賬!對他的畫也不屑一顧,完全狗眼看人低。無可奈何,只得回家。歸途中,騎車走在田埂上,居然和一個農夫各不相讓,吵了起來,農夫挑著兩桶水,硬是從他身邊擠過去,把他給擠進了田里,跌了一身爛泥。回到水云間,想把老母雞宰了充饑,伸手去雞籠里一摸,簡直不可思議,那只雞竟逃之夭夭,“雞去籠空”了。
  當芊芊和子璇結伴而來時,梅若鴻正趴在篱芭院里的草地上,在草叢中、雜物中找尋他的老母雞,嘴里還在那儿“咯咯咯,咯咯咯”的喚著母雞。
  “咯咯咯!你給我出來!你怎么可以這樣忘恩負義,蛋也不下一個就棄我而去?咯咯咯……”
  芊芊張大了眼睛,簡直是惊愕得不得了。見識過了樓台亭閣的“煙雨樓”以后,她一直以為“水云間”也是座古典的“大建筑”,誰知竟是這樣簡單的一間“竹篱茅舍”!她來不及細細打量“水云間”,眼光就被爬在地上的梅若鴻給吸引了。她惊愕的問:“你趴在地上,在找什么呢?”
  子璇倒是見怪不怪,嘻嘻一笑:
  “若鴻,我真是佩服你,”她說:“你一個人也能自得其其樂!”若鴻抬頭看了她們一眼,就求救似的說:
  “你們來得正好,快幫我找咯咯咯,突然不見了!還指望它給我下蛋呢?結果它竟不告而別!”
  “咯咯咯是你養的雞嗎?”芊芊天真的問:“一定長得很可愛吧?我來幫你找!”說著,她就在院子里到處張望,東翻翻,西翻翻,連水缸蓋子都打開看看,好像老母雞會藏到水底似的。“好了!若鴻,你別折騰芊芊了!”子璇忍住笑說:“你這一身泥,又是怎么弄的?”
  “倒楣嘛!”若鴻站起身來,開始述說:“先是雞蛋沒著落,再是賒賬不成!接著嘛,在田埂上碰到一個凶農夫,把我給擠到田里去!回來一看,天啊,咯咯咯“雞飛冥冥”,于是乎,就變成你們看到的這副狼狽相了!”
  芊芊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眨巴著她那雙靈活的大眼睛,她只是對著他發呆。若鴻見她這樣“惊奇”,就哈哈大笑了起來:“其實沒什么,很普通的事,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上次我掉進西湖,差點沒淹死,這次掉到田里,完全是小狀況!”
  “你快去水缸邊把自己清洗一下!”子璇對若鴻說:“那只老母雞也別找了,不知道多久沒喂了,八成自己去打天下了!”
  “我看,”若鴻悻悻然的接口:“准是耐不了空閨寂寞,四方云游,去找老公雞了!”
  “那也不錯!”子璇大笑:“有勇气去追求戀愛自由,是只難能可貴的老母雞!應該頒發最佳勇气獎!”
  芊芊看著他們兩個,那么融洽,那么知己,好像是家人一般,這种气氛讓她深深感動了。他們一邊說著,已經繞到水云間的正門。屋檐下的風鈴迎風擺動,叮鈴鈴的唱著一首清脆的歌。她伸手去抓住了風鈴下的小木牌:
  “水云間,好美的名字!”芊芊說,四面張望:藍天無際,白云悠悠。西湖如鏡,蘇堤如鏈。遠山隱隱,煙波渺渺。真是人在畫中,這才領悟“水云間”的魅力。“為什么取名叫水云間?有特殊含意嗎?”若鴻瀟洒的一笑,指向水和天:
  “水是西湖,云是天,我的小木屋就在西湖与天之間,我梅若鴻就住在水和云之間,所以叫‘水云間’!”
  芊芊被這樣瀟洒的情怀,這樣豪放的胸襟,這樣詩意的環境,和這樣蕭條的現實所震撼了。帶著种迷惑的情思,他們走進了小屋,一屋子的光線,在室內閃閃爍爍。原來木板与木板間有隙縫,陽光就從隙縫中射入,投射在床上、書桌上、畫架上、牆架上……真是美麗极了。芊芊不得不想,下大雨的時候,這些隙縫會怎樣?
  室內的東西很簡單,整個就是那樣一大間,靠窗是書桌兼畫桌,旁邊豎著個大畫架。靠牆,有一排書架,上面除了書以外,也放了許多瓶瓶罐罐。瓶瓶罐罐里,有的插著畫筆,有的插著剪刀畫尺等工具,還有個茶葉罐,里面插著一束蘆葦。屋角有個筒形的、巨大的藤籃,里面全是畫好的畫卷。至于畫板,更是每個牆邊都有,連那張木板床上,也堆滿了畫。屋子的轉角處是廚房,有爐灶、有水壺、有簡單的鍋呀盆呀的炊具。子璇走到畫桌前,把食籃里的東西一件件搬了出來,陳設在桌子上。若鴻洗干淨了手臉,走過來一看,就忘形的大叫了起來:“子璇,你真是我的知音呀!”
  “是呀!”子璇笑著說:“我几里以外就听到你肚子里咕嚕咕嚕的叫聲了!本來我昨天就要來的,可是谷玉農又跑來了,纏著我要講和,被他鬧成那樣子,怎么還可能講和呢?就耽誤到今天再來……喂!若鴻,不要這樣虐待你自己好不好?我忙的時候,勞駕你去煙雨樓好嗎?”
  “我已經一半日子都在煙雨樓了!”若鴻坐下來,拿起筷子,就開始狼吞虎咽。“哇!實在太美味了!你們也吃呀!不然我這秋風掃落葉似的,你們要吃就沒有了!”
  “我早已吃過了!”芊芊連忙說,希奇的看著若鴻。
  若鴻吃得眉飛色舞。“嘿!有這么好的菜,怎可無酒?”他居然“得隴望蜀”起來:“子璇,酒呢?你沒有給我帶酒來?”
  子璇微笑著,從食籃里提出一小瓶紹興酒來,往桌上一放。若鴻發出一聲好大的歡呼,跳起身子,拉起子璇的雙手,就在室內繞了圈子。他似乎恨不得想把子璇抱起來,舉向天空。放開子璇,他眼睛里閃耀著喜悅,又感動又熱情的說:
  “一個早上的霉運,都被你一掃而空!此時此刻,我真想擁抱全世界!想想看,我梅若鴻畢竟是個好富有、好富有的人!”芊芊注視著這個“好富有”的人,再注視那笑吟吟的子璇,心中非常感動。她突然了解到,子璇除了擁有谷玉農、鐘舒奇、葉鳴等人的愛以外,她還擁有梅若鴻的“知遇之感”。他們兩個之間,那种默契,那种和諧,不知怎的,就讓芊芊那纖細的心,微微的刺痛了起來。
  几天以后,芊芊再到水云間來看若鴻。帶來了一大簍的母雞,有二十几只。“若鴻!你看!”她興沖沖的說:“這么多只咯咯咯,就不怕它走丟了!”“老天!”若鴻瞪大了眼睛:“杜大小姐,你真是大手筆呀!難道你不知道,我一只老母雞都養不活,把它養得离家出走了!你現在送一大簍來,你要我怎么養呢?”
  “哦!”芊芊一怔,自己也失笑了。“我沒有想那么多!沒關系,我會再送一袋米來,那么,你也有得吃,雞也有得吃!”
  梅若鴻愣住了,臉色迅速的陰暗下去,眼底,有种受傷的情緒:“你在做什么?”他尖銳的說:“又送雞又送米,你在放賬嗎?”“放賬?”芊芊听不懂。“什么放賬?”
  “你在救濟我!”他叫了起來,臉漲紅了:“杜芊芊,讓我告訴你,我的生活是自在逍遙的,你不要用你杜大家族的施舍來侮辱我!”“什么救濟?什么侮辱?你怎么說得這么難听?”芊芊一急,眼中就充淚了。“我特地到菜市場去,特地去買這些雞,提了這么大老遠路給你送來,我是一片好意!你不接受也罷了,怎么發這么大脾气,故意扭曲我的意思!你……你太過分了!”梅若鴻呆呆站著,看著芊芊那對水□□的大眼睛。在那對大眼睛里,看到那种讓他全心靈都惊悸起來的柔情。他震動著、慌亂著、退縮著、躲避著……不行!不行!美好如芊芊,完美如芊芊,會讓他自慚形穢啊!
  “你走!”他狼狽的、昏亂的說:“帶著你的雞一起走!我梅若鴻……”他艱澀的吐出來:“無功不受祿!”
  “你不公平!”芊芊的淚,頓時間如決堤般滾滾而出。“我明明看到子璇為你送菜送酒的!為什么子璇可以,我不可以?”
  “子璇……和你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她逼近了,淚霧中的眸子,閃閃發亮。帶著一股強大的力量,對他壓迫過來。
  “子璇和我,是同一國的人,”他勉強的說:“你不同,你來自另一個國度!我可以接受內援,不能接受外援!否則……”他說得語無倫次:“否則,我就太沒格調了!”
  “好!我懂了!”芊芊一跺腳,回頭就走,走到那簍雞的前面,她气沖沖的打開雞籠,把二十几只雞全赶得滿天飛。她對雞群揮舞著雙手,嘴里大喊:“去去去!去找自由去!去找大公雞去!去去去!快去快去!快去快去……”
  一時間,滿院子雞,咯咯狂叫,飛來飛去,簡直惊天動地。若鴻震惊极了,喊著說:
  “你在做什么?”芊芊瞪了他一眼,昂起下巴說:
  “我把所有的‘外援’,全体‘外放’了!這下子,你可以心安理得了!我這個‘外國人’,也撤退了,免得侵犯了你的‘領土’!”說完,她掉頭就跑走了。
  “芊芊!芊芊!”他追了兩步,又硬生生的收住了腳。心中翻翻滾滾,涌上一陣澎湃的心潮。這樣的女孩,這樣伶俐的口齒,他喜歡!他太喜歡了!
  不行!不行!他倒退著,一直退到水云間的牆上,他就靠著牆,整個人滑坐下來,用雙手緊緊捧著頭。他記憶的底層,有片陰霾正悄然掩至。不行不行!他有什么資格去追回她,去喜歡她呢?一种難以解釋的挫敗感,就這樣向他淹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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